苏东坡《琴诗》与法螺妙音

  苏东坡《琴诗》与法螺妙音

  作者:范子烨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古往今来,一代诗国巨子苏东坡的这首发人深思的《琴诗》不知感动了多少文人墨客。然而,其深刻的哲理和绝妙的艺术究竟源自何方?其音乐文化的背景又究竟如何?

  先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

  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6月,46岁的苏轼正躬耕于黄州。东坡平生喜欢听琴,所以当时有一位彦正判官送来一张古琴,他非常兴奋,复信致谢,这就是《东坡全集》卷七十七中的《与彦正判官》,信中大致说自己一向不会弹琴,适逢海印禅师纪公专程来访,便请他的侍者快速地弹奏了几支琴曲,铿锵作响,正如同弹琴者的讲话风格一样,于是东坡便随口吟出一首偈向他发问。这首偈就是著名的《琴诗》。

  如同东坡的《题西林壁》一样,这首诗也是以理趣闻名的,但诗中表达的并非对自然景色的感悟,而是一种终极性的具有浓郁佛学色彩的哲理探寻。陈才智在《苏轼诗歌与北宋文化》一文中评说:“诗写二物相资为用之意。虽借用佛典,但信口吟诵,不露痕迹。两句反诘妙旨解颐,耐人寻味;无甚空洞说教,也没有玄而又玄、似是而非之论。如果琴之有声在于琴,为何置之匣中则无音?如果琴之有声在于指,怎令音声无琴发于斯?乃知弦指和合,方有音色悠扬之琴声。而世间万物,亦如琴与指,彼此有因有缘,相互依恃。将一种朴素的辩证思想,写得天真活泼,机趣横生。”

  清冯景对《琴诗》所作的注释说:

  《楞严经》:“辟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汝与众生亦复如是。”又倡云:“声无既无灭,声有亦非生。生灭二缘离,是则常真实。”此诗宗旨大约本此。(《苏诗续补遗》卷下)

  冯氏认为,《楞严经》的因缘(梵语hetu-pratyaya)和合之说乃是东坡《琴诗》的佛学渊源。佛教把使事物生起、变化和坏灭的主要条件称为因,把辅助条件称为缘,因、缘相合就是因缘和合。这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因为依照佛家之言,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成,不同事物之间只是由于发生联系,才得以存在,存在的状态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的。

  钱钟书《管锥编》所提到的《佛说长阿含经》卷第七《弊宿经》第三记载的吹贝故事实际上是苏轼《琴诗》的艺术渊源,钱氏对这个故事的原文作了大幅度的删节,使人一头雾水,为了说明问题,兹详引于下:

  昔有一国不闻贝声,时有一人善能吹贝,往到彼国。入一村中,执贝三吹,然后置地。时村人男女闻声惊动,皆就往问:“此是何声?哀和清彻乃如是耶?”彼人指贝曰:“此物声也。”时彼村人以手触贝曰:“汝可作声!汝可作声!”贝都不鸣。其主即取贝三吹置地。时村人言:“向者美声,非是贝力,有手有口,有气吹之,然后乃鸣。”

  这个佛学故事文本中“声”、“鸣”二字,正是东坡《琴诗》的韵脚,其情节和思想也与《琴诗》非常相似,但诗人在灵光闪现之际产生的艺术火花,使东坡把天竺的贝换成了华夏的琴,这是二者的不同。

  所谓贝,也就是法螺。

  法螺(梵文Sankha)是佛教的一种乐器,也是一种法器,古人称为贝、螺、梵贝、螺号、法螺、玉蠡,藏语称为东嘎、统嘎、董嘎尔等,今人作为普通乐器使用时直接称为螺号或者海螺,一般只有用于佛教仪式的时候才称为法螺。法螺是藏传佛教的“八瑞相”之一,是喇嘛寺必备的法器。这种佛家乐器起源于天竺,在南北朝时期传入我国。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五载:

  神龟元年十一月冬,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经……(神龟二年)十二月初入乌场国,……国王精食,菜食长斋,晨夜礼佛。击鼓、吹贝,琵琶、箜篌、笙箫备有,日中已后,始治国事。

  惠生是我国早期西行取经的高僧之一,他所到达的乌场国是一个深受天竺影响的佛教之国,所以他看到了“吹贝”礼佛仪式。天竺佛教经西域传入中原,法螺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在隋唐时期的十部乐中,第九和第十两部已经使用法螺作为配器。《旧唐书·音乐志》载:“贝,蠡也,容可数升,并吹之以节乐,亦出南蛮。”隋代无名氏所作《舍利佛》诗曰:“金绳界宝地,珍木荫瑶池。云间妙音奏,天际法蠡吹。”

  法蠡,就是法螺。唐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南方骠国(缅甸)所献乐器有玉螺,所献乐曲大都与佛教有关。白居易《骠国乐》诗云:“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宋陈暘《乐书》卷一百三十六“梵贝”条说:“贝之为物,其大可容数升,蠡之大者也。南蛮之国取而吹之,所以节乐也。今之梵乐用之,以和铜钹,释氏所谓法螺,赤土国吹螺以迎隋使是也。”法螺除用作法器外,还用于日常的劳动和娱乐之中。陈氏《乐书》卷一百五十八“吐蕃”条:“吐蕃本汉西羗之地,在长安之西,其种落不知节候,以麦熟为岁首。围碁、六博、吹蠡、鸣鼓,以为戏乐焉。”

  法螺一般用右旋海螺制成,据说释迦牟尼的发式就是右旋,所以,在佛教的造像艺术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法螺式的“发螺”,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发型。至于左旋的海螺,在北半球的海洋中是极为罕见的,所以左旋法螺往往因其稀少而被视为国宝。吹奏法螺,必须经过专门的训练,否则是吹不响的。吹奏的方法主要有平吹法和斜吹法,用前一种方法比较省力,胸间的气息就足够了,而用后一种方法则比较费力,因为必须动用丹田之气,这有点类似于胡笳的吹奏方法。目前,法螺的斜吹之法已经失传。法螺可以发出一个稳定的长音,作呜呜声,因螺身大小不同,产生的音高也就有所差异。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说法时声音洪亮,犹如大海螺的声音响彻四方,所以法螺之音就代表了法音。闻听此音,众生则可以消除罪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古琴是中原自古就有的弦乐器,法螺是来自天竺的气鸣乐器,二者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但苏东坡《琴诗》对佛教故事的改写,则使二者在文化意义上发生了关联。研究苏轼与佛学的关系,这无疑是一个很有趣的个案。

  来源: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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