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解脱之心路

  宝玉解脱之心路

  【作者】冯骁

  【内容提要】

  《红楼梦》结局中贾宝玉出家,其思想积淀已久,在全书中贯穿着他禅悦生活的心路历程。宝玉所循的禅宗一脉,既是个体生命的解脱之道,也是清中叶相当一批满汉士大夫寻求精神慰藉所在。宝玉最后的出家是他精神生活发展的必然。从这个意义上讲,程本后四十回续书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关键词】 贾宝玉;禅悦;续书

  《红楼梦》一书,被称为“中国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也有人戏称“说不完的红楼梦”。的确,《红楼梦》包孕之丰富,一时是说不尽的,由此形成“红学”。近来,由刘心武先生从“红学”中别创“秦学”分支,并在中央电视台宣讲自己的观点,引发了“红学界围殴刘心武”(《南方都市报》语)大战,至今,红学热浪不减,但争论点与小说本身却越来越远。我认为,对文学作品的赏鉴与认识主要还是应该从文本———作品本身来探求。回顾从2000年以来的《红楼梦学刊》,对《红楼梦》的研究可以说更深入了,只是尚有一点缺憾,就是由贾宝玉身上体现的,从而反映出当时士人对宗教,尤其是佛教的态度,今人似乎关注不够。细读《红楼梦》可以见出全书从始至终弥漫着佛教思想的影子。这里说的不是旧红学说的“色空”观,而是佛教禅宗(南宗)思想。贾宝玉出家,其思想积淀由来已久,全书贯穿着宝玉禅悦生活的心路历程

  《红楼梦》故事真正开始是第三回,黛玉进府,两位主角登场。前十八回全面介绍贾府,元春省亲贾府达到极盛,重要人物全都出现。第十九回至四十四,写贵族府邸的方方面面,宝玉与现实的不合与寻求精神出路。第四十一回到七十回写贾府矛盾重重,宝玉在禅悦中寻找寄托。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写贾府盛极而衰的渐变过程,宝玉看破世情,渐入悟境。第八十一回至书终,宝玉“却尘缘”,书中人物结局。这个过程书中表现得很明显。让我们梳理一下。

  第八回宝钗说宝玉:“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下面虽然说的是喝冷酒五脏会受害,也点明宝玉平时读的书并非圣贤之言,为后面谈禅论道埋下伏笔。第二十一回写袭人为宝玉和黛玉、湘云亲昵而生“娇嗔”,不理宝玉,麝月学袭人给宝玉脸色看,宝玉一人对灯,读起了《南华经》,还给《月去箧》续了一段文字。《南华经》即《庄子》,唐代天宝二年御封庄子为“南华真人”,到宋代佛道(家)常混为一谈,以至于将保有六祖慧能肉身的禅宗名刹,皇帝赐名为“南华寺”。宝玉烦闷时,不是读诗词,而是读《庄子》排遣,也是铺垫。第二十二回回目就标明“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第一次正写“道书机锋,最能移性”,宝玉第一次认真考虑“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第二十八回写宝玉听了黛玉的《葬花词》,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而二,二而一的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宝玉对人生归宿开始思考了。第二十九回,宝玉听了贾母“不是冤家不聚首”的俗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不觉潸然泪下。”这里说的参禅,是宝玉对人生聚散的一种思考。第三十六回作者说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宝玉的认识已经进了一步。第六十四写宝玉从铁槛寺回到怡红院,众多丫环们打闹玩耍,互相拿参悟、参禅、面壁来打趣,从侧面反映出这是宝玉常说的话头,让怡红院的丫环们全学会了。第八十一回写因为迎春“误嫁中山狼”,宝玉感伤读书,先是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后是《兰亭序》,“不觉刺心”,又深悟“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并“只管出神”。九十一回回目上说“宝玉妄谈禅”。何为“妄”?因为“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心中还有挂碍。而“禅心已作沾泥絮,不向东风舞鹧鸪”是有“水止珠沉”这个条件的,所以还只能说是“妄”。第一百回宝玉悲探春远嫁,再次感受聚散浮生。最后的书步步逼进,宝玉离他的现实生活越来越远,如百O八回宝钗说他“总把这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而对解脱目标越来越清楚,百十六回借和尚之口说:“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那末,要了却魔障,只有斩断情缘才是。最终宝玉才会在贾家重“沐皇恩”,“兰桂齐芳”之时,毅然出家。宝玉所走的是一条先前为宦门子第以禅悦为寄托,到后来家遭巨变勘破世情而逃禅解脱之路。

  宝玉的这一条禅悟之路与书中比比皆是的宝玉谤僧毁道行为、恶僧(尼)邪道的行径是否矛盾呢?当然不!贾宝玉所循的是二十二回宝钗所讲述的禅宗一脉,是清中叶士大夫的一种时尚。禅宗虽然自己说在东土的初祖是达摩,实际起自六祖慧能,就是宝钗所讲佛典中的主人公。这一教派经过玄学化、儒学化两大步骤,已将中国固有的儒、道(家,不是道教)一些内容收了进去,到中唐时由慧能开创南宗,形成一整套理论,“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我心自我佛,自佛是真佛。自(己)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就是说,众生心有觉悟即成佛,心有迷惑佛即成众生。众生皆有佛性,都可以成佛,成不成佛的关键在于悟或迷,并认为佛在心内,不在心外,心外的佛全是假佛。照这种说法,凡是造寺、布施、供养、念佛都不算功德,都无成佛可能。“三毒”(贪、嗔、痴)即是地狱,虚妄即是鬼神。禅宗南宗教人做真佛,“内无一物,外无所求”(佛也不求,佛菩提皆属贪欲),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到慧能的后世法孙更发展了这种思想,如宝鉴(慧能六世法孙)说:“仁者莫求佛,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谣魔坑。莫求文殊普贤,是田库汉。可惜一个堂堂丈夫儿,吃他毒药了”。宝鉴认为地狱、佛菩萨等只是一套骗局,佛就是“我”。天然禅师(慧能四世法孙)冬天取木佛像焚烧取暖,说木头该烧。义玄(慧能六世法孙)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坐大道场,自己做佛”。成佛方法,既不需要卷帙浩繁的经典,更不需要旷劫不息的苦修,而是“直指人心,立地成佛”。他们抛弃了一切传统的宗教行为和教义,追求最高境界的真佛,本来意义的佛———觉悟者。这一思想潮流五代时达到极致,被后世目为“狂禅”。到宋初,禅(宗)净(土宗)结合,教义又发生了大的变化。

  禅宗从他一出现就受到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主要是士大夫阶层)的特别注意。中国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一般说有两大特点:一是敏感,二是软弱。敏感使他们对于时代的动荡和自己的“自身难保”有更深切的时代忧患意识,软弱使他们在时世艰难的情况下产生逃避现实的想法。禅宗既有思想上否定一切、呵佛骂祖的高雅,又具有宗教超脱淡泊、抚慰心灵的奇效。禅宗成了一个在知识阶层具有巨大吸引力的佛教教派。在明清时期尤其如此。由明入清,一般士大夫讲究民族气节,有相当一部分人为保持民族气节而出家。到清中期雍乾交替时期又由于皇族政争,影响到相当一部份满汉士人,有的也到空门中寻求慰藉。流风所及,到乾隆中叶时禅悦和出家成为一种解脱之道。宝玉的出家是作者对他那个时代知识份子思想上苦闷———寻求———解脱的一种艺术诠释。一些读者、红学爱好者,甚至个别研究者常常混淆贾宝玉和作者曹雪芹的逃禅思想,这是不合适的。我们应当看到作者并未真正勘破红尘,也并没有真正劝人从尘梦中醒来,否则他就不会“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掬“一把辛酸泪”写成此书。贾宝玉这一形象寻求解脱的心路历程,给我们写出了那个时代士人沉溺于各种痛苦的人生真相和希望以出世来解脱的向往。

  我所做的以上分析是以现在人所尽知的“程乙本”为范本的,红学家们告诉我们《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著,后四十回是由高鹗续补完成,并且前八十回是字字珠玑,后四十回续书是如何如何的不行。有的红学家把后四十回说得简直一文不值。对此,我们这些红楼爱好者不免心存疑问。按照序上说百二十回本是经过了高鹗、程伟元的“补遗订讹”“略为修辑”,那怎么就能认定前八十回一定是曹雪芹原文,没有“遗”和“讹”,未经“修辑”过呢?此其一。再者,有了高鹗、程伟元的补续,《红楼梦》才成为一部结构完整、首尾齐全、浑然一体的文学作品,假设仅以前八十回印出来行世,没有了黛玉之死、贾家之败、宝玉出家这些或精彩,或沉重的情节,人们要看吗?《红楼梦》能够流传下来吗?特别是红学索隐派考证说,小说最后要写贾家彻底败落,贾宝玉被羁押狱神庙,之后穷困无处容身等,最后才出家。还大批今本之贾家“家道复初、兰桂齐芳”的结局。我倒觉得如果从贾宝玉心路历程的角度看,今本略胜于考证之说。试想,贾宝玉穷得没有了容身之地,去出家当和尚,读者还会想到前八十回里他的禅悦和录求思想解脱吗。相反,正因为“家道复初”了,他撒手而去,才更突出了他的彻悟和真正解脱。鲁迅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这才是真正的悲剧,才使宝玉的解脱之路更有认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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