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断壁之忠诚

威尔士诗坛泰斗罗纳德·斯图亚特·托马斯(1913~2000年)借《威尔士风光》写道:“威尔士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有的只是过去:/残垣断壁,/鬼影飘飘,/风蚀雨侵的古塔和城堡,/岌岌可危的石场与矿井,/以及一个近亲繁衍,香火渐绝,/仍迷恋着一首僵尸般古老歌谣的萎谢之族。”

车轮下的道路蜿蜒而崎岖,目力所及之处,山石险峻而裸露

  托马斯的悲哀,或许源出爱德华一世征服之后,威尔士文化与价值观的英格兰化。威尔士人乃凯尔特人后裔,其先祖于公元前500年左右进入大不列颠岛。公元7世纪,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这支凯尔特人撤退至威尔士北部山区。13世纪,英格兰人进犯,经过一系列战役,威尔士王子卢埃林阵亡,兄弟大卫被俘处决。1284年《威尔士法》规定,威尔士归英格兰法律管辖。爱德华一世虽允诺威尔士贵族必须选择“出生在威尔士,不会说英语和法语,从未冤枉过任何人”的人为威尔士亲王,但他命令即将分娩的王后火速前往威尔士,如此一来,英格兰王子呱呱坠地便成了威尔士亲王,他的确“出生在威尔士,不会说英语和法语,从未冤枉过任何人”……16世纪以降,威尔士渐受英格兰同化,英语为官方语言,威尔士语则被伦敦方面视为管理与教育的阻碍,不予鼓励,威尔士文化独立性相应削弱。及至1961年,一项调查显示,仅有26%的威尔士人口(65.9万人)使用威尔士语。

  语言乃思想之外壳,放弃威尔士语,便意味着放弃传承威尔士价值观念之思维外壳。难怪罗纳德·斯图亚特·托马斯借1967年英国政府大修水库,将威尔士的“墓碑、教堂,甚至村庄/搅得七零八落”之际,抛出愤慨的《水库》一诗,以为“英格兰人正在清扫/我们文化的残骸,/像浪潮一样席卷沙滩,/粗暴地把我们的语言推进/我们早已为它掘好的坟墓”。

  依山面水的咽喉要道

  威尔士北部山丘乖张,雨水旺盛,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正是“云墙”的故乡。我们自A5与A470公路交叉口的贝茨瓦考德(Betws-y-coed)西行,穿越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北部山地,恰逢乱雨暴虐,云雾紧锁山腰。斯诺登尼亚矗立千米以上山峰十四座,主峰斯诺登山乃英国坎布里亚山脉(Cambrian Mountains)最高峰,海拔1085米——如此高度,自是不能与中国西南地区争高直指动辄海拔五六七八千米的群峰媲美,但于大不列颠岛,却也委实算是一项奇观——乃至威尔士人径以“鹰之宫”称誉。“云墙”里的“鹰之宫”地貌荒凉,植被稀疏,冰川蚀刻痕迹明显。车轮下的道路蜿蜒而崎岖,目力所及之处,山石险峻而裸露。暴雨如猛兽,狠命撕咬车窗,山区愈显阴森且诡异。

  中途停车,眼前却是名字挨挤的村庄,冗长程度号称英国之最。符咒般的威尔士语,58个字母,毫无句读,大写着排列于火车站前一块褐底白字的标牌之上:LLANFAIRPWLLGWYNGYLLGOGERYCHWYRNDROBWLLLLANTYSILIOGOGOGOCH。看着看着,我有点头晕。但我必须端正态度——这不是达达主义的文字游戏,而是现实主义的精确描述,翻译过来,大意如下:白杨树簇拥的圣玛丽教堂,红岩洞相伴的圣麦西田欧教堂。

  再次停车,便是目的地——位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的“圭内斯的爱德华一世时期城堡与城墙”中最耀眼的一处,卡那封城堡(Caernarfon Castle)。那位“出生在威尔士,不会说英语和法语,从未冤枉过任何人”的威尔士亲王便在这里呱呱坠地,现任英国王储查尔斯亦循惯例于1969年在城堡内加冕为威尔士亲王。

  卡那封所踞之处,依山面水,扼守威尔士西北海陆通道,罗马时代已有居民,镇上至今存有罗马军事要塞遗址。爱德华一世为巩固、拓展疆域,奉行军事政策、垦殖政策并举的方针,征服圭内斯之后,曾计划于20年内构建10 座城堡,同时修复一系列原有城堡,卡那封城堡、康维城堡、博马利斯城堡(Beaumaris Castle)与哈里克城堡(Harlech Castle)正是其中四大杰作,皆出自军事建筑师圣乔治的詹姆斯之手。卡那封城堡及康维城堡紧锁威尔士西北海岸,博马利斯城堡插入安格尔西岛东南海岸,哈里克城堡位扼卡迪根湾(Cardigan Bay)北岸,四座城堡恰成合抱之势,占尽威尔士西北地区咽喉要道。

  阴郁得使人长卧不起的耻辱

  卡那封城堡始建于1283年,结构、功能与其他大型城堡并无过多殊异之处,唯独塔楼以多边形建成,而非惯常的圆形,城墙表面借色泽深浅不一的石块拼出颇为严谨的图形结构。一道天然河流,护城河般天然隔开卡那封城堡与对岸。今日,铁火既熄,护城河便是游艇荡漾的天地。风雨稍敛,万里铅缀,城堡、河流与泥滩一道阴沉、阴沉,仿佛阴郁得即将沉入罗纳德·斯图亚特·托马斯笔下那种使人长卧不起的耻辱。

  过桥,入城堡。被爱德华一世视作征服威尔士及威尔士新政府标志的卡那封城堡果然别有一番气象。我等拾阶而上,穿城门,触目所见第一幅画面便是依坡而上的内庭、草坪、残垣、城墙及塔楼军士般列队而立,围拢这一军事战略要地的核心。城堡细节颇多机心设计:指向墙下街巷的射击孔为斜向交叉,外来箭矢绝难飞入;城头矗鹰塔,塔顶置石人,意在迷惑敌兵,致其靡费箭矢;国王餐厅窄门仅容一人通过,若刺客来袭,国王可自另一侧小楼梯遁去……

  城堡主体建筑内部辟作博物馆,展示史料,循环放映1969年威尔士亲王册封大典电视录像。罗纳德·斯图亚特·托马斯曾作《忠诚》一诗讽刺查尔斯加冕,英国电视台则借典礼之机开启了节目制作的彩色时代。我们登上塔楼,稍后拐入城墙,黏液般的软体动物趴在石块上,仿佛雨水最肮脏的部分,或数百年来“残垣断壁”间“鬼影飘飘”的生物性存在。

  风雨凄凉,但自城堡俯瞰脚下的城镇,却带来一阵又一阵视觉的暖意。那里,有弯回但相与勾连的街巷,有五颜六色的墙壁,有满载鲜花的彩色自行车,有侍者般周身漆黑但项下及手足雪白的肥猫……那是一座整洁、漂亮的小城,色彩在某些角落使用得疯癫,削弱了游人印象中因城堡、河流、天空与板岩屋瓦合谋而成的不可救药的阴沉。

  这日傍晚,我们再度驱车,前往观瞻卡迪根湾东北角的哈里克城堡。暴雨如注,尚在海边公路,已远远望见山顶上闷雷般的要塞。哈里克城堡同样始建于1283年,登高踞险,坚固厚重,威压海岸。城堡外围乃圆形塔楼及八边形双层城墙,虽易守难攻,却曾被威尔士人于1404年攻克,乃至易帜五年之久。

  时间所限,我们未能前往爱德华一世时代所筑规模最大的城堡,也是那一时代最后一座城堡——梅奈海峡(Menai Strait)东北角的博马利斯城堡。该城堡始建于1295年,与哈里克城堡结构相似,虽因资财耗尽最终未能圆满建成,却依然跻身英国同轴式城堡范例之列。

  城堡就像是人类与大地交汇而生的魂灵。群山冰冷,旁观史迹。数百座城堡正是威尔士狡黠眨动的眼睛,时时凝望断裂、错层但尚未终结历史的人类。

转自五明学佛网 http://wuming.xuefo.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