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的玫瑰

这是一个让我几欲落泪的故事,关于死,关于爱,关于一个悲痛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我同学的学生,小F,研究生毕业后,考入某政策研究机构,第一次受命出差归来,带着芬芳的崂山青茶叶来看我。另一个是他在北京凤凰山下邂逅的女人,他在她的轿车上与她共处过五、六分钟,此前,从未谋面;此后,永难相见。

话题从小F含在眼中的泪珠开始,那天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共享暮春午后。

“吴老师,”谈完调查的事,小F突然眼睛转向窗外,“你知道吗,H老师重续良缘那天,我虽然到处给嘉宾拍照,笑在脸上,泪流在心里呀……”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们相识以来,他从未和我谈过他的私事。

“……”我用目光送出六个点。

“就在我考上H老师博士生那天,我轻飘飘地回家,要把喜讯告诉妻子,谁知道……”小F嗓子嘶哑了,脖子上的喉结向上提了好几次,眼中好像有钻石似地在窗口西斜的夕照里闪着晶莹,“可是,她永远回不来了,那天,她遭遇了车祸……”

我继续保持沉默。

他不好意思地看看我,猛眨了几下眼睛,他是山东男人,不习惯眼泪。“从那以后,我就对所有失去妻子的男人的故事特别感兴趣,我理解陈毅元帅从井底抱起前妻的那种悲痛。我们北大有一个老教授,每次出门,妻子都走到门前,轻轻抚平丈夫领口的皱褶,她有一次说,‘我好想有一天能在黄泉路上也能为你做这件事。’不久,老教授去世了,三天后,妻子也走了。她赶得上吗?”

他又哽咽了,并使劲忍了忍眼泪:“这多美呵,我也好想有这样一个人生结局……”

“你们是青梅竹马吗?”我小心地问。

“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说,略微沉吟,语调像雨后的天空,现出一抹明朗,“不过,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今年清明我去看望她时,遇到了一个人,”他的嘴角好像掠过一丝笑容。

“哦?”

他说,往年他到凤凰山墓园去看亡妻时,怀抱的大多是康乃馨之类的花,今年,不知道是爱思盖过了哀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买了一大丛玫瑰。下了公共汽车后,他或许感受到悲痛比烈酒更浓,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向墓园走去,沿着上坡路走了十几分钟后,已经满头大汗。这时,他右眼的余光看见有一辆白色的风度轿车从身后慢慢驶来,在一个岔路口,轿车向右驶去,他向左走上了一条山路。车在掠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看见驾驶座这边摇下一半的车窗里,坐着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姑娘。

寄托哀思找不到快递公司。小F在亡妻墓前低回了约一个小时,慢慢走下山来,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一个趔趄,他抬起低垂的头想看清前方的路,突然,他看见山坡下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走近时才看清,是风度,车旁站着一个姑娘,红色外套的下摆被风吹起,像轻轻卷起的巨大红色美人蕉花瓣。

这不是一个小时前从自己身边开过的车和人么?

“请问”,还没等他重新检验一下自己的疑惑,那姑娘脸上浮起两汪红润,迎着他轻声问道,“***路车站怎么走?”

咦,她要去这路车站?这也正是自己要去的车站呀。他来不及多想,停下脚步说,“顺这条路下去,5公里左右就到了。”

“能不能麻烦你上我的车,”姑娘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帮我指一下?”

小F坐上车,来时让他汗流浃背的漫长的路,此刻就像一根绸带一样,轻轻飘过去了。一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小F从前视镜上的一瞥中看见,那姑娘紧抿着双唇,逼出了右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这就是***路车站,”小F指着缓缓驶来的站牌说。

“哦,谢谢你,”姑娘靠路边停下来。小F无暇细想,轻轻推开车门,仿佛那是一扇病房的门,怕弄出声响,惊醒了艰难入睡的病人。

他下了车,白色风度车风度翩翩地掉头往来路驶去。忽然,小F产生了一个疑问:她为什么开着车找公共汽车站,而且,为了问这个车站在山下等他一个小时?

糟了,他一下明白,她肯定是专门在等自己,为了把自己送到这个唯一一路进城的车站。被帮助的人反而接受了帮助自己的人的感谢!

“她大概是看我上山时走得艰难,”小F猜测说。

“也许是你的爱打动了她,”我说。

“她怎么知道我是去为爱人祭扫呢?”

“出卖你的,是你怀里的那丛玫瑰和你蹒跚的步伐,她或许是从你身边开过时,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你怀中的玫瑰,和脸上的悲伤……”

“看来,”小F喝干最后一口咖啡,苦苦地说,“她不能减少我心里的痛,是想舒缓我脚下的苦。”

“是呵。”

我们在咖啡馆前挥手告别时,我抬眼望天,落日的余辉给西边天空的一带云彩镶上了金边,我的心里像刚下过一场春雨。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爱,活着是多么美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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