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
2014/9/7   热度:943
《哲学研究》是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代表作,是一本公认的难以理解的著作。笔者认为,理解“语言游戏”是解读这本书的关键所在。“语言游戏”说包含了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主要思想内容。
一、语言游戏的语境、语法与语意的关系
“整个哲学的云雾凝结为一滴语法”——《哲学研究》第2 部分第11节
《哲学研究》一书是从引用奥古斯丁《忏悔录》中关于人们学习语言的一段论述开始的。这段话仿佛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关于人类语言本质的特别图画,语言中的单个的词给事物命名,名子是这些名称的组合。这一论述会导致这样的想法,每个字词都具有意义,意义同词是相互对应的,一个事物就是这个字词所表示的意义。奥古斯丁的确描述了一套人们语言的交流系统,不过它只适用于通过对应事物而获得意义的那一部分词语,这只是某一类语言游戏。奥古斯丁错误地把这部分状况看作是人类语言的本质所在。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代表作《逻辑哲学论》中的名称理论也有与此类似的错误。正是这种错误导致了哲学史上许多虚假的形而上学问题的产生。
维特根斯坦在书中也没有确切描述人类是怎样学习语言的,他只是否认人们那种习惯上认为学习语言就是给事物赋予名称的想法。但是在《逻辑哲学论》时期,他也认为一个名称的意义同它所指的物体是一回事,语言中最基本的名称所指的就是构成世界之实体的简单事物。其前期的整个理论体系就是基于这样的构想。他企图为一个名词找到一个实体,这个名词的意义就是由它所指的对象来体现的。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放弃了这种看法,他让我们去“想一想感叹词和它的各种不同的作用,比如:
水! 救命! 走开!
好吧! 啊唷! 不!
你仍然想称这些词为‘事物的名称’吗?”〔1 〕这些感叹词的意义显然就不是它所指称的对象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名称的意义和它所指称的对象往往是不同的,与名称相对的是它的意义而不是它的对象。我们可以从西方哲学史上找出一些例证,比如,从柏拉图以来寻求普遍一般的本质主义理论以及安瑟尔漠、笛卡尔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都犯了与维特根斯坦前期类似的错误。胡塞尔也是这样,他使意识的内容独立并通过直观把本质实体化,使之成为特殊的存在。海德格尔把“sein”“nicht”当名词使用成“Das Sein”、“DasNicht”,从而肯定它们的实在性。这些哲学家都认为,一个词是一个真实的名称,那么它所指的必定是某种存在和不变的东西。甚至连批判这种形而上学理论的罗素也陷入了这个圈套。其摹状词理论就是用名称与对象的对应来反对所谓“空名”的实存与意义的。为了反驳形而上学的假问题,他坚持认为名称的使用必须保证名称对象的存在。于是他不得不对人们的一些日常用法的句子作一种理想的改造,将名称的使用限制在专有名词中。但是后期维特根斯坦并不是想以一种理想语言来改造日常语言,他只是力图把语言的意义问题带入到日常生活世界中去考察,观察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实际使用,语言之语意就会在人们的实际使用中呈现出来。当然他强调的是要去“看”语言在实际使用中的意义,而不是把字词的使用和其意义之间以一种所谓“意指”的精神或心理作用联结起来。人们总是有这样的观念,认为说一句话就要为话中的每个词想像某种东西,这时说话的人一定是在意指什么。而维特根斯坦却认为这种把意指作为一种心理过程的想法是荒谬的。他说,这就象一个人拿着买奶牛的单子,只要他手里拿着单子,就必须一直想着奶牛,因为他害怕不这样做,这张单子就会失
去其功效。象“意指”这类词语的使用同一些动词比如“看”、“听到”之类的语法结构相接近,结果就会使我们猜想“意指”之后一定有某种物质活动。如果找不到这类东西,就会认为是某种精神活动。〔2〕“凡是在我们的语言暗示有一个实体存在而又没有的地方:我们就想说,有个精神存在。”〔3 〕形而上学家进而会创造一个精神世界来代替那个找不到的物质存在。维特根斯坦对这种思想的批判有助于我们克服哲学研究中的本质主义和心理主义倾向。因为人们最终是通过语言,而不是通过先于语言的心理活动来谈论外部世界的,正是语言沟通了人的心理现象和外部世界的各种事物。
基于对上述问题的批判性分析,维特根斯坦提出了“语言游戏”说。所谓“语言游戏”实际上是一种把语言比作游戏的比喻。他在《哲学研究》第7节中指出, “我将把由语言和动作交织成的语言组成的整体称为‘语言游戏’。”他在全书中始终把语言和游戏作比来揭示语言用法之多样性和实践性。他“设置语言游戏是因为要把它们当作比较对象,不但通过相似性而且还通过差异性来显示我们语言的事实真相。”〔4〕所谓相似性表示的就是语言游戏的语法。不过, 他在这里扩充了通常的语法概念,把语法变成了前期哲学中逻辑的替代者。我们必须注意这种语法的重要性,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也是一种逻辑,即使用日常语言的逻辑。但是“我们并不是通过逻辑寻求什么新的东西,我们只是想弄懂已经在平常观察中的一些东西。”〔5 〕他的这种表述有诸多不明确的地方。因为生活中不同的组织或个人在平常的观察中的东西是不尽相同的,我们是应该考察它们的交集还是并集。另外,两种或多种相反的语言游戏是否能在某种意义上被统一到一起,它们不同的等级或层次与普遍的客观类型怎样才能被适当地安排组成一个可理解的整体。维特根斯坦只是用“家族相似”这一说法来回避上述问题。他认为各种游戏之间只存在复杂交错的相似性,并没有一个所有游戏都必须具备的特征。所谓语言的逻辑最终是不能被说明的,我们必须去观察语言的实践。不可能有什么哲学上的“解释”凌驾在“描述”之上。他坚持认为许多哲学问题是可以通过检一些特殊的例子来很好地加以研究解决的。至于语法,虽然是我们理解语言的基础,但它只能显现在具体的语言实践中,语言的这种逻辑联系并不能完全概括世界的内容。语言游戏的语法对于语言实践最多只是一个“有漏洞的封闭”,〔6 〕它只是我们把握意义的一个背景的东西,我们对字词的用法和意义的领会还有待于对语言游戏的语境的了解。正是具体的语境决定了我们如何运用语言。
维特根斯坦认为,运用语言是一种活动,我们使用的语词在不同的场合会有不同的意义。就拿读书来说,一本书其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理解书中语词的语境。如果读过《红楼梦》,你就会发现林黛玉、史湘云二人中秋夜在凹晶馆中的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正是预示了她二人的命运归宿。《红楼梦》全书为你理解这句诗提供了语境基础。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必须从语境出发动态地观察语言的使用。我们不应该孤立地去问“什么是意义?”或者“什么是长度?”这一类问题,而应该说“什么是意义的解释?我们怎样测量某物的长度?”。诸如“意义”这类词语的使用不应该从它们的实际用法中孤立出来。我们在弄清一个名称代表什么之前,必须首先掌握包括这个名称在内的那种语言游戏,一个名称的意义也就是它在语言游戏中的实际用法。这种意义观否定了奥古斯丁那种只把意义归结为事物名称的理论,从而否定了形而上学的实体概念。
维特根斯坦的这些表述是想通过研究语言在各种用法中的现象,驱散追求本质倾问的形而上学思想迷雾。语言游戏说看似简单,但却把许多“高深的”哲学问题带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哲学家们往往过分地抬高了象“意义、本质、语言、世界、真理”这样一些词的地位。可是如果这些词有用处,它们也一定象“桌子、灯、门”这些词一样平凡。语词的意义是蕴含在各种游戏之中的。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和不统一性也正是因为我们生活形式的多样性。
二、语言游戏的基础——生活形式或世界图式
“想象一种语言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哲学研究》第19节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23节中指出,“语言游戏一词是为了强调一个事实,即使用语言是一种活动,或者说是一种生活形式。”他列举了一系列语言游戏的例子几乎涉及到人类的各项活动。这些活动并无高低之分。各种语言游戏在人们生活中是同等重要的,不可相互代替。奥古斯丁之直指定义也只是语言游戏的一种,它并不比其他游戏更重要。既然运用语言是一种生活形式,那么各种生活形式也不可互相替代或有什么等级之分。我们并没有充分理由反对一种形式或证明其合理性。有许多生活形式或语言游戏以我们自己固有的想法是难以理解的。维特根斯坦就曾嘲讽地说,有些人认为聋哑人虽学会了手势语言,但是他们都用一种声音语言在内心对自己说话。聋哑人能有声音语言吗?所有没有因搞哲学而变得麻木不仁的人都会注意到这里有某种毛病。〔7 〕我们并没有一致的尺度来理解所有的语言。面对来源于多种生活形式的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教导我们“不要想,而要看!”通过观察语言的实际使用来发现其中不同的生活形式。《哲学研究》第2部分第11 节有这样一个图例:它是个立方体或是敞口倒置的盒子,还是一个铁丝框架或是由三块板子组成的实角……。
这里每一种看法都基于一个不同的视角。不要试图分析你的内在经验,而要看这种图形在生活中的作用。你是在做几何题,还是在依图做一个模型。每次视角的转换都意味着一个新的生活场景。“如果你把立方体的标准图看作由一个正方形和两个菱形组成的平面图形,你也许就会以不同于视这张图为三维图形的人的方式去执行‘给我拿来这种东西’的命令。”〔8 〕你确信你的视角合理只是相对某一个游戏,进一步讲,只是相对于某一种生活形式而言的。你的视觉——“看”无疑纳入到了你的生活形式之中。
(附图 [图])
“看”,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在不同的游戏中是如此之不同,我们不可因相似性抹杀差异性,从而忽视不同的生活形式、语言用法的区别。就拿与视觉很有关系的绘画艺术来说,其“语言”之间的差异是明显的。比如在透视法上,中国画采用的是多角度散点透视,近代西画所用的是对视网膜映像复制的灭点透视。古埃及壁画利用的又是平行透视。难道我们能确定只有对视网膜映像的复制才是真实的艺术吗?假如有人因不懂某种外语而把用这种语言写成的书视为垃圾,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因为某种绘画没有反映我们熟悉的视觉语言就遭到否定的事却是经常发生的。视觉语言改变了,要理解其含义就必须学会“阅读”这种语言。
我们可以通过学习语言游戏的规则来理解一种语言表达式的使用。但是还有比有限的语言游戏范围更广的东西。“语言是不脱离文化而存在的,就是说不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9 〕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另一著作《论确定性》中所说的世界图式的内容,它是一个包含语言游戏的语法以及人的信念和实践经验等在内的更广阔、更基础的语境。《论确定性》一书主要是从批判摩尔的常识理论入手展开对世界图式等问题的讨论的。维特根斯坦批判的并不是摩尔所说的那些常识,而是摩尔的对常识进行辩护的方法,以及对常识所持的孤立不变的观念。摩尔在辩护时总是使用“我知道……”这一短语,而且他认为这一短语就等于“我相信……为真”。但是维特根斯坦却认为,“我知道”在其日常用法中并没有“我相信”的意思。“我知道”意味着我对我的叙述有正当理由,而“我相信”则并不需要总是能够提供相信的证据的。摩尔的错误在于他把“知道”和属于世界图式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而世界图式是一个完整的语言体系或人们的信念整体,它不是语言游戏本身,它是不需证明或说出理由的,它反而是证明其它“知道”的事情的根据。摩尔所列出的“我知道”的那些内容,只是属于他自己和与他有共同信念的人的世界图式,即所谓常识的世界观。维特根斯坦坚持认为人们的世界图式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你在辩护时说,人们所相信的东西必须与现实相符才是合理的,这说明了正是你的世界图式告诉你什么东西同现实相符,并且告诉你同现实相符是一个检验标准。总之,辩护或说明终究会终止的,在某一点上,人们不得不从解释过渡到仅仅只是描述,这一点就是世界图式〔10〕儿童是通过训练和不断实践获得其世界图式的。在日常生活的各种游戏中,你会不断地接纳一些你所相信的东西进入自己的信念和语言体系之中,它是语言游戏得以实现的基础。
总之,我们只能描述一种生活形式或世界图式,而无法为此给出一个绝对正当的理由。生活形式的东西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通过语言游戏显现出来而不需证明的。你可以试着想像各种不同的语言游戏,语词的意义就会在它们的实际使用中体现出来,进而进行语言游戏的人们的生活形式也就在你的想像之中了。一个语词就像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能永存,一种表述也只有在生活之流中才有意义。语言游戏仿佛就是这生活之流,而世界图式就是生活之流的河床了。重要的是生活中的人们应该对各种游戏都持一种相对宽容的态度,不要以自己所持的一种世界图式武断地干涉和批判他人的生活。
在这样一篇文章中,我们无法全面地探讨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思想,甚至也未能深刻地阐释语言游戏说的各个方面。语言游戏说虽然只是从语用学的角度来考察语言的意义问题而忽视了语法学和语意学的的问度。但是它竟给了我们一种处理哲学问题的态度和技术,揭示了语词的意义即是其实际用法这一道理,从而使语词摆脱了形而上学的用法而和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以及人们的实际生活方式结合起来,发挥语言的多种功能。语言游戏说的目的就在于治疗各种因语言的误用而产生的“哲学病”,提醒我们不要脱离日常生活而滥用语言,让人们的理智在面对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时能持一种宽容态度。
注:
〔1〕〔3〕〔4〕〔5〕〔6〕〔7〕〔8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北京三联出版社1992年版,第27、36
、130、89、99、348节。(其中部分词语参考美国麦克米兰公司1968年英文版略作改动。)
〔2〕施泰格穆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商务1986年版, 第607页。
〔9〕萨皮尔《语言论》商务1985年版,第186页。
〔10〕维特根斯坦《论确定性》第189节,美国Harper & Row 出版公司,1972年英德对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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