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水神与《西游记》


2014/9/8    热度:467   

淮河水神与《西游记》

作者:刘怀玉
 


  据百回本《西游记》,唐僧西天取经,自长安出发西行,在到大雷音寺见到佛祖的漫长途中,书中有交待的,经过了和牵涉到大约五十余个国家和地方。其中实有地名只有八九个,但多数与实际时代、方位不尽相同。有一处与实际地理相合,但事情比较奇特:唐僧在小雷音寺遇难时,孙悟空曾回过头来到东土不太起眼的地方盱眙请救兵。

  这段故事出在《西游记》第六十六回。故事梗概是这样的:唐僧师徒取经途经小西天小雷音寺,被黄眉怪捉住,行者被合在金铙之内,亏得二十八宿救出。行者出铙后,打破金铙,惊动黄眉怪,与二十八宿复被妖怪擒去。行者遁脱,请来武当山荡魔天尊的龟蛇二将与五大神龙救难,但一战即溃。除行者走脱外,其余全被妖怪捉住。后来,行者又到“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州”,因为“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服水母娘娘”。行者“拜请菩萨,大展威力,将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去救师父一难。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之兴隆,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即派其小徒领四神将去救难。黄眉怪嘲笑小张太子本领不高,“只好收捕淮河水怪”。果然,小张太子一点儿也不顶事,一下子就被妖怪擒去。孙大圣白跑了一趟盱眙。

  这段故事在书中完全是个过场戏,但是,它引起我们思考这样几个问题:一、《西游记》与“淮河水怪”关系密切;二、《西游记》与僧伽也有着联系;三、这段故事加强了《西游记》的地方色彩,为吴承恩作《西游记》说提供了内证。

  “淮河水怪”,或称“淮河水神”,是个古老的神话话题。神话是古代劳动人民在生产力低下,征服自然力很差的情况下,对自然界神奇现象的解释。在我国古代,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树木,飞禽走兽,无一样没有神话传说。洪水猛兽是人类最可怕的灾害,因此,河神水怪的神话传说就更多了。河有河伯,湘有湘君;淮河是四读之一,有山神水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传说淮河之神是无支祈,有的书中写作“无支祁”、“巫之祁”等。关于无支祈的传说由来已久,有人指出《吕氏春秋·谕大》中所说的“岐母”,就是说的无支祈。但最早明确讲无支祈的,是唐代李公佐的小说《李汤》,或题《古岳读经》。现据《太平广记》卷四六七转录如下:

  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徵异话奇。杨公告公佐云:“永泰中,李汤任楚州刺史时,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渔者健水,疾沉于下五十丈,见大铁锁,盘绕山足,寻不知极。遂告汤。汤命渔人及能水者数十,获其锁,力莫能制。加以牛五十余头,锁乃振动,稍稍就岸。时无风涛,惊浪翻涌。观者大骇。锁之末,见一兽,状有如猿,自首长号,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诞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愕慄,不知其由。尔时乃渔者知锁所,其兽竟不复见”。

  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

  至九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公锡泛洞庭,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庐。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间得古《岳读经》第八卷,文字古奇,编次蠧毁,不能解。公佐与焦君共评读之: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授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祈,善应对言语,辩江淮之深浅,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鸟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袄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即李汤之见,与杨衡之说,与《岳读经》符矣。”

  《西游记》中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无支祈的名字,但书中已称之为“淮河水怪”,又称之为“水猿大圣”,被一个称之为国师王菩萨的收伏在盱眙一带,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这个水猿大圣的故事与无支祈一样,实际上就是指的无支祈。淮河水怪无支祈是研究《西游记》的专家们经常碰到的敏感问题之一,许多学者认为,无支祈与孙悟空关系密切,甚至认为无支祈是孙悟空的原型。例如鲁迅先生说:“我以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正类无支祈”,孙悟空的“神变奋迅之状”是吴承恩从无支祈身上“挪移”来的。后来,胡适提出孙悟空的形象“是由印度传来的”,他的模特儿是印度古神话中的哈奴曼。然而鲁迅先生仍然说:“由我看来”,“我还认为孙悟空是袭取无支祈的”。有的学者认为孙悟空的原型是哈奴曼,但哈奴曼进入中国以后,“又与无支祈传说混合,沾染上一些无支祈的色彩”。总之,不管怎么说,反正孙悟空的形象是受到淮河水怪无支祈的影响的。

  从以上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孙悟空的外貌、语言、神通等,与无支祈多么相似!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孙悟空形象比无支祈更丰满,故事性更强。《西游记》洗去了他的怪气变得具有人情的味道,因而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这就是小说家吴承恩的特殊本领。

  在这里,我要强调指出一点,许多研究者认为淮河水神无支祈外形仅是“象猿猴”,而不一定是猴子。这是因为无支祈故事如《李汤》等,都说他“形若猿猴”,而中国的水神、水怪又多为牛形,且无支祈传说后世又常与金牛传说相混淆。然而,在《西游记》作者的心目中,则不仅仅是“象”的问题,而直接就是“是”,因而他径直说他是“猿”,是一个“水猿”。这是与我们今天许多学者的看法颇不一致的地方。我们可以把《西游记》 中的这一细节,作为作者吴承恩将无支祈与《西游记》、孙悟空扯上关系,并进而有意识地对无支祈故事进行挪移改造成孙悟空形象,丰富《西游记》的内容的内证看待。

  其实,中国古代关于神猴及《西游记》的小说、故事和戏曲中,是经常将无支祈与猴子列为同类,并说他们是兄妹关系的。例如,《清平山堂话本·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古今小说》第二十卷题作《陈从善梅岭失浑家》)说梅岭申阳洞中有猢狲精申阳公弟兄三人:通天大圣、弥天大圣、齐天大圣(申阳公自己),还有一个小妹泗州圣母。这个泗州圣母便是无支祈。元明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的猴精,自称“吾神三人,姊妹五个。大哥通天大圣,姐姐是龟山水母,妹子铁色猕猴,兄弟是耍耍三郎”。龟山水母也是无支祈的变象。杨景贤杂剧《西游记》第九出中,孙行者自言“兄弟姊妹五人:大姊骊山老母,_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圣(孙行者自己)通夭大圣,三弟耍耍三郎。”这些小说、戏曲中,猴精都有个“大圣”的头衔,而且还有叫“齐天大圣”的,这正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称号。这些小说、戏曲中将无支祈与猴精齐天大圣等说成是兄妹关系,无支祈无疑也是猴子了,无支祈是孙行者的家族成员,孙悟空的形象受到无支祈的聚响是自然的,也是不容怀疑的了。这是我国古代创作《西游记》的戏曲家、小说家额贿的概念并不因为我们今天的研究者的承认与否,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写的。孙悟空的形象是深深扎根于我国古代水神故事和猴精故事的土壤之中的。

  淮河水神无支祈的故事,在后世流传过程中,有过许多“版本”,因而有许多变异。例如,南来朱熹在《楚辞辩证·天问》中说:“世俗僧伽降无支祈,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依据,而好事者遂假讬撰造以实之。”这说明南宋世俗间的传说中,大禹已演变为僧伽了。罗泌《路史》卷九《余论》中说,“释氏以为(巫支祁)即泗州僧伽所降水母”,力辨僧伽降水母为无稽之谈。这反映了当时不但降伏者变为僧伽了,而且连被降伏者无支祈也变为水母了。水母又称“龟山水母”、“水母娘娘”,亦是淮河的水神。因为龟山、泗州、盱眙都在淮安西面淮河边上,所以这一带的各种神话传说,极容易混杂起来。水母、无支祈传说均很古老,僧伽是泗州的神僧,它们的故事在淮河水神这点上有共性,并在这一点上融合起来,也是正常的事情。宋元时代,在这一融合的基础上,出现了以此为题材的小说、绘画和戏剧。吴承恩和他的挚友朱曰藩很熟悉这类故事。朱曰藩《跋姚氏所藏大圣降水母图》一文说,他于嘉靖十五年(1536)在南京曾读过元人小说《大圣降水母》,后来见到此《大圣降水母图》“较之小说益奇”,并说:“若曰支祈销而淮涡平,黄犊驱而汉江导,此又一说也”。元人《大圣降水母》小说今不见传,不知其具体内容,但从题目和朱曰藩的跋来看,当与已逸的两部元代杂剧——高文秀的《木叉行者降妖怪,泗州大圣降水母》、须子寿的《泗州大圣淹水母》——大致相同。大圣当即泗州大圣,指的是僧伽,因为僧伽在宋代有泗州大圣的封号。朱曰藩说的比小说要早的《大圣降水母图》,是宋代李龙眼所作。由此可见,僧伽降水母故事,在宋代即已流传不绝,广被民间,因而致劳了朱熹、罗泌等人弹纠。到了明代,关于淮河水怪的传说便逐渐形成了三种说法:禹——无支祈、僧伽——无支祈、僧伽——水母。这三个说法同于一源,是淮河水怪故事的三个“版本”而已。但是,这些故事在长期的融合演化的过程中,与猴精的故事越来越密切,与《西游记》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以致它的神奇、情节以至于名号,逐渐被《西游记》故事、戏剧所挪移。到了吴承恩的手里便发展到了顶峰,连“水猿大圣”、“水母娘娘”等等名号、情节,无支祈的形状、神变奋迅等,全部被移植到百回本小说《西游记》书中去了。

  在百回本小说《西游记》中,降伏淮河水怪的不是大禹,也不是僧伽,而是一位“大圣国师王菩萨”。这位“大圣国师王”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现在收伏了“水猿大圣”,并且还看管这水猿。由此看来,这位“大圣国师王”其实就是僧伽。僧伽在唐代曾被封为“国师”,以后又被称为“泗州大圣”,传说中它曾降伏过水母,故此国师王菩萨必是僧伽化身无疑。书中将水母与“水猿大圣”并列入书,这是小说作者经常使用的狡狯手法之一,是不足为奇的事情。其实,国师王的徒弟小张太子也应有所本的。杨景贤杂剧《西游记》第十七折《女王逼婚》中,女王曾说到“巫枝祇把张僧拿住在龟山上”。这个佛门的张僧与小张太子同姓张,大概不是偶然的巧合,依我看来小张也是从张僧那儿承袭来的。

  有趣的是,淮河水怪的故事一直与淮安密切相关。无支祈首先是唐楚州(今淮安)刺史李汤发现的,因为盱眙在唐代大部分时间属于楚州的,是李汤所辖的范围之内。僧伽的故事与淮安的关联也很突出。僧伽是个真实人物,本是唐代的一名高僧,大约生活在公元628年至710年之间。赞宁《宋高僧传》卷第十八《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云:“释僧伽者,葱岭北何国人也。自言姓何氏……详其何国,在碎叶国东北,是碎叶附庸耳。伽在本土,少而出家。为僧之后,誓志游方。始至西凉府,次历江淮,当龙朔初年也,登即隶名于山阳龙兴寺。”山阳即今淮安。僧伽自隶名山阳龙兴寺以后,“始露神异”:

  “初将弟子慧俨同至临淮,就信义坊居人(一说为山阳令贺跋元济家)乞地,下标志之,言决于此处建立伽蓝。遂穴土获古碑,乃齐国香积寺也。得金像,衣叶刻普照王佛字。居人叹异云:‘天眼先见,吾曹安得不舍乎?’

  “通天万岁中,于山阳众中悬知嫌鄙伽者,乃昌言曰:‘吾有五十万钱奉助功德,勿生横议。’伽于淮岸招呼一船曰:‘汝有财施吾,可宽刑狱。汝所载者剽略得耳。’盗依言尽舍,佛殿由是立成。无几,盗败,拘于扬子县狱。伽乘云下,慰喻言无苦。不日,果赦文至,免死矣。”

据《宋高僧传》记载,僧伽的“神异”还有很多,但奇怪的是与淮河水怪有关的事一件也没有。《宋高僧传》成于北宋初年,大概那个时候僧伽的故事尚未与淮河水怪故事发生横向联系,即未与无支祈、水母故事进行错杂;或已发生错杂,但佛门亦认为此为不经之谈,而未能写入他的传记。僧伽生前曾被诏入内道场,“帝御法筵言谈,造膝占休咎,契若合符。”死后安葬泗州普光王寺,屡显神异,保障地方,唐末宋初时被称为“证圣大师”、“大圣僧伽和尚”、“泗州大圣”,并为之建立灵瑞塔。他死后的名声逐渐大起来,天下皆建庙崇奉他。《宋高僧传》云:“天下几造精庐,必立伽真相,榜曰‘大圣僧伽和尚’,有所乞愿,多遂人心。”据说连福建平潭县、福清县都有他的庙宇佛像,唤做“泗州佛”。泗州在淮河之滨,僧伽又如此“神异”,民间传说中用他来取代遥远的大禹来降伏无支祈或者水母,当然是非常合适,而且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僧伽在淮安的事迹却与淮河水怪有关。明杨大伸纂辑的《淮阴龙兴禅寺志》卷三载:

  僧伽大士,碎叶国人。则天万岁通天元年,诏番僧配寺,所在皆配住。时僧伽自碎叶国来,住楚州法华禅院,意淡如也。郡丰登桥下有井,俗传井有怪龙,必作暴水,郡中当沉没。僧伽因架石井上,作庙名“大圣”以镇之。中宗景龙二年戊申(708),诏僧伽入宫,帝称弟子礼,三台百辟无不问法归心。僧伽以久晏息楚州法华禅院,奏帝,帝遣中使缮治,更“龙兴万寿禅寺”额,立“尊胜塔”,赐常住田千亩。

《淮阴龙兴禅寺志》卷一载龙兴寺下院“大圣堂”条云:

  唐中宋景龙二年,僧伽大士游市中,见郡城西北坊丰登桥下有古井,俗传井通海,有龙藏其中,当以某年作暴水,郡城沉没。僧伽因架石井上,为高台,台上建堂,以制龙怪,后称为大圣堂,亦名其桥为大圣桥。时遣本寺僧惠慈住之。

这里所说的古井、大圣堂、大圣桥,淮安历代编纂的地方志中均有记载:尊胜塔今名文通塔,仍然巍然矗立在淮安。井、堂、桥当年都是实有的。正德《淮安府志》卷五云:

  大圣桥:在治西,即宋北市桥,又名丰登桥。桥旁有大圣堂,因名。

与僧伽有关的那口古井叫甘泉井,天启《淮安府志》卷三云:

  甘泉井:今名龙窝,在丰登桥侧。水与淮潮消长,上建大圣庙镇之。大圣者大禹,命庚辰锁水怪巫支祈盱眙龟山之麓。唐时僧伽显灵泗洲,后人祀之,今冒大禹之号也。详《盱眙县志》。此井相传景泰间,有鸭坠井,半月余复出,剖肠嗉,其中有黄沙,以为通淮河也。

这里所说的“大圣庙”、“大圣堂”是一回事,因在甘泉井条下已讲了,所以天启志未再单独列条。《续纂山阳县志》卷二有“大圣堂”条云:

  大圣堂:大圣桥侧,本僧伽所建之佛堂,后遂供僧伽像于上,名为大圣堂者,以僧伽宋时有“泗州大圣”之号也。

大圣桥东端,甘泉井所在之处,有一条南北的巷子,因甘泉井又名龙窝,所以这条巷子即名龙窝巷。正德《淮安府志》卷五中,有此巷名的记载。解放后拓宽马路搞城市建设,大圣堂已被拆除,甘泉井被盖好弄到某屋基下面,大圣桥改建后易名为“和平桥”,而“龙窝巷”则基本如旧。

  僧伽降水母的故事,不仅在淮安、盱眙等地有影响,在整个淮河下游一带民间也是流传甚广。有一出戏剧名《泗州城》,解放后曾被改编为《虹桥赠珠》,就是此类故事的衍化。每为御旱潦,庆秋成,乡间常请道巫做“青苗会”等活动,也演唱水漫泗州、大圣降水母的故事。天长宣瘦梅《夜雨秋灯录》卷六《巫仙》开头便记录了这一情景:

  巫之一教,流传已久,曰端工,曰香火,曰童子,名虽不一,总不外乎乡傩之遗意。古之巫也,仅仅逐疫疠,御早潦。近则愈幻愈奇,击腰鼓,吹画角,口吐秦腔,弟子鸣钲相和,跳舞若狂。更有搭台演戏若优伶,瞑目过阴若亡者。乡愚不知其谬,每秋万宝告成后,辄斩豕炰羊,延若辈来跳神,数昼夜不为倦。丁男子妇环坐,听唱九郎官、水母娘娘各政事。然后饱啖神胙,不醉无归。

  目前,淮安人们仍在传说城内大圣堂的故事。笔者采录一则如下(据退休工人包百龄口述整理,包78岁。):

  古时候,龙兴寺有个下院在淮安城内北市口,里面有个住持长老,道行很深,他收了一个小沙弥,秃头跋足。其实,这个小沙弥就是他收伏的一个妖魔。长老将它控制在自己身边,不许它出外危害生灵。院内有一书塾,长老命小沙弥在书房内充杂役。小沙弥害怕长老,奉命惟谨。但它魔性未改,仍时时想离开这里。有一年岁底,长老外出,小沙弥站在塾师身边哭泣,伪说思念母亲,但长老法规很严,不得轻离。垫师不知底细,认为他孝意可嘉,长老不近人情,便叫它立即先走,长老处由他去讲,后果由他担当。小沙弥得到他的担保,磕头谢命,转身向后院走去。后院没有后门,外出不向前门,为什么反向后去?塾师生疑,便尾随察看,只见小沙弥到了后院井旁,一头便栽到井里去了。霎时间天空阴云密布,大雨顷盆。长老回院后得知此事,跺足不已,告诉塾师说:“这个小沙弥原是妖魔,系水母的第九子。因它常在淮水作乱危害生灵,被我降伏收在身边,不许须臾擅离。现在它得了你的允许大胆地走了,你看这一路顷盆大百雨不知要淹没多少庄稼。”长老立即命人将井盖上,并将后院墙推倒覆上,在一旁作起法来,顿时雨止天晴。据说长老就这样又降住了这个妖魔。为了淮安一带永安,不受淮水侵扰,长老立即化缘,在井旁建造大殿三间,塑大圣像一尊供于上以镇压之。后来这个大殿便被称为“大圣堂”,西边的桥亦名“大圣桥”。而旁边的巷子则称为“龙窝巷”,因为孽龙的第九子镇压于井中的缘故。

  这个故事与淮安地方志中记载的僧伽大圣堂的说法差不多。在淮安民间还有一些这类民间传说,但都大同小异。这些故事传说都是禹伏无支祈或者僧伽降水母的翻版,它们对于小说《西游记》起了很大的影响。《西游记》中写了许多河神水怪的情节,比如鹰愁涧孽龙作怪,后被收伏变成龙马(第15回),流沙河妖精要吃唐僧,后被收伏为徒,取名沙悟净(第22回)。还有黑水河鼍龙假船赚唐僧(第43回),通天河金鱼精沉唐僧于水宅(第48回),碧波潭九头驸马盗佛宝(第63回)等等。这些故事中描写了各种各样的水怪,性格各异,模样也不一样,但其后果却都差不多。孽龙、沙和尚被收伏了为唐僧效劳,鼍龙、金鱼精被囚禁待处理,这里全都有无支祈或水母的影子。黑水河的鼍龙,是拙计犯天条的泾河龙王的第九子,这与上述僧伽建大圣堂及大圣堂龙怪故事尤为相象。通天河灵感大王骚扰陈家庄,孙悟空变成童男供他食用,言谈伶俐,作者用了“善能应对”四字来描述”怎么不令人想起《李汤》中,描写无支祈时所用的词语“善应对言语”来。本文开头所引第六十六回孙悟空见大圣国师王菩萨一节中,则直接点出了僧伽降无支祈(水猿大圣)和降水母的故事。这足以证明吴承恩对这类故事非常熟悉,并且善于移植和翻新,将它腾挪到《西游记》小说中去。

  淮河水怪还有另外一种变态:幻为木头形状,名之为“神木”。这在明代一度甚为流行。吴承恩的前辈友人潘埙,曾编纂了一部笔记《楮记室》,其中有一篇题为《淮河水怪》。内容如下:

  自神禹导淮,锁水神巫支祈,迄今不知几千年,淮绝无患。弘治十六、七年内,荆涂峡间忽有水怪作孽,阻拒峡口,淮水不得泄,则壅而旁溢。春、六、濠、颍之间,田庐多浸。商船至湖,时遇怪风浪,多颠覆;往来棹浪小船,或至中流,或近岸,若旋风起,即大浪三四掀逐而来,人艇俱没。以是土人名其怪曰“赶浪”,相讳不敢犯。又或夜静月明,梢人见有物若巨木偃卧沙际,方报告惊谛,则倏然入水,风波迭作,于是又名“神木”。如是者盖四、五年。正德以后,患息,人复见于涡河中。……余度此物或即巫支祈也,世俗寡识,妄谓“赶浪”、“神木”云耳。盖此物锁于龟山,唐时为渔者掣出水,常一献形,计今必尚存……余记《岳读经》云:禹得涡河水神巫支祈,锁之龟山之下,淮乃安流。今世俗所谓“大圣降水母”,即此事而后人传误耶?抑别有说也?

  《楮记室》内容皆为抄撮各书异闻。此则故事末尾注明抄自《墨谈》,即明陈霆的《两山墨谈》。此故事影响颇广,刘献庭的《广阳杂记》卷三,赵吉上的《寄园奇所寄》卷五等均有所转录。大概到了清代此故事仍盛传不衰。潘埙淮安人,进士出身,官至河南巡抚。五十余岁落职家居,久荐不起。他虽编刻了自己的诗集、当官时的奏议文稿,编纂了《潘氏统宗谱》,还编了一部《淮郡文献志》,但不以文名。然而他编的这部《楮记室》收集了不少奇闻怪事,有许多与《西游记》关系密切。例如该书第一卷中就收集了上述“淮河水怪”神木的故事,在卷三十一,又记载了真定府阜平县东南的水帘洞,并抄录宋熊鼎的《水帘洞诗》:“石泉飞雨乱淋漓,翠箔银丝万缕齐。云屋润□(左氵右亟)蛛网密,月钩涼浸玉绳低。鲛人夜织啼痕湿,湘女晨妆望眼迷,恍似水晶宫殿里,四檐花雨乱莺啼”。卷十三从《菽园杂记》中抄录了一条,题为《石中男女》,内容在拙文《〈西游记〉与淮安地方掌故》中已提到过了。这些淮河水怪、水帘洞、石中人等故事,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吴承恩小说《西游记》的有关情节,如石中生猴,花果山水帘洞等等。吴承恩一生爱好“奇闻”,是不是潘埙受了吴承恩影响,也爱好“奇闻”了呢?或者是受了《西游记》的影响,有意识地搜集有关的传闻异事,甚或是为了供给吴承恩写作《西游记》的素材而刻意搜集的呢?潘埙编撰《推郡文献志》时,吴承恩曾参与“商评校订”,在编纂《楮记室》时是不是也参与了一部分工作?反过来说,这些材料如果是吴承恩提供给潘埙的也是很有可能的。当然这些都是推想,但这些与《西游记》有着密切关系是不容忽视的。

  现在我们仍然回到僧伽的问题上来。僧伽为什么如此神异呢?据《宋高僧传》,唐中宗曾问万回:“彼僧伽者何人也?”对曰:“观音菩萨化身也。经可不云乎?应以比丘身得度者,故现之沙门相也”。观音本佛教中的著名菩萨,按佛经所言本为男性,只是在中国的长期流传中,从五代起逐渐变为女性。在《西游记》中,他的形象就是一个姣好的女子:“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碧玉纽,素罗袍,祥光笼罩;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第八回)然而,在第十二回中,她奉如来佛祖之命来长安寻取经人时,竟变化成一个古怪的男性:“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的“癞和尚”。这副尊容与行为和僧伽当年的形象颇为相似。僧伽“唐高宗时至长安、洛阳行化,历吴楚间,手执杨枝,混于缁流。”则天元年来淮后,“冬宴于楚州法华禅院,或振锡长街,或乞食他处,淡如也。”这大概也是所谓“现之沙门相”罢,但其中很有些僧伽影响的成分。首先说出僧伽是观音菩萨化身的是万回。万回是中国本土河南阌乡的和尚,也是僧伽同时代的神僧,《神僧传》说他对僧伽“礼谒甚恭”。一说为僧伽大士弟子,他是传说中与玄奘取经有关的少数几个人物之一。《宋高僧传》卷十八《唐虢州阌乡万回传》云:

  贞观中,三藏奘师西归云:“天竺有石藏寺,奘入时见一空房,有胡床锡杖而已。因问此房大德,咸曰:‘此僧缘阙法事,罚在东方,国名震旦,地号阌乡,于兹万回矣’”。奘归求见,回便设礼。问西域,宛如目瞩。奘将访其家,回谓母曰:“有客至,请备蔬食。”俄而奘至。

在《太平广记》卷九十二《万回》、《指月录》卷二中,均有此故事。吴承恩熟悉家乡的僧伽故事,进而联带地熟悉了万回的故事,并将他们的故事与万里能一日来回的神变挪移到小说中去。如果说,淮安是僧伽初显神异的地方,那么泗州则是他成名的地方,他的“泗州大圣”的称号就是从这里得到的。泗州城在盱眙西北淮河北岸,与盱眙城一水之隔,仅二里左右。宋元以来,僧伽的神话越来越神,最后演变为降伏淮河水怪的人物。但是,历史却爱开玩笑,到了清代康熙年间,由于淮河水位日渐提高,僧伽非但没有降住淮河水怪,他的庙宇大圣寺(即普光王寺)、灵瑞塔、絮香阁竟连同泗州城一起沉没于淮河水底。而所谓大圣降水母等等故事,也逐渐演变为“水漫泗州城”的神话和戏剧。这是一个历史的讽刺。

  吴承恩的《西游记》没有将“大圣国师王”的庙宇“安置”在泗州,而说成在淮河南岸的盱眙城内(寺名倒还相同,曰大圣禅寺),并不是作者不熟悉僧伽的故事,或不了解泗州。事实上,当时淮安人对泗州也非常熟悉。泗州,元代属淮安路,明代属凤阳府,与淮安府同属南直隶。明漕运总督府设于淮安,漕运总督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所谓“凤阳府等处”是指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凤阳府,还包括徐州、和州和滁州三个州。因此,在明代,泗州及所属盱眙虽不属淮安府,但与淮安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往却是十分密切的。嘉靖间抗倭,泗州与淮安同遭倭乱,吴承恩好友沈坤组织“状元兵”在淮安抗倭,功劳甚巨。侍御史马斯臧在泗州修城御倭,沈坤还特地为他写了一篇《泗州修城记》。吴承恩将“大圣国师王菩萨”安在盱眙,一是盱眙山水形胜,古迹甚多;二是盱眙有无支祈的古迹,也有僧伽的庙宇,锁无支祈的龟山即在盱眙;三是盱眙与淮安的关系历来密切,吴承恩对那儿十分熟悉。这在书中所提到的地名方面得到充分的反映。书中说到的地名,现地方志中均能找到。例如:

  盱眙山:本名马鞍山,在治东四十里。《太平寰宇记》引《南兖州记》:其山川若马鞍,遂名。天宝中改为盱眙山。

  蠙城:盱眙县故城,古名蠙城。作者用这个偏僻的古名代称当时的盱眙县,是为了虚化背景,避免过于写实。《西游记》中描述盱眙形胜的韵文云:

  上边有瑞岩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钟韵香烟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

这当中提及的名胜,除了五显祠以外均为实有,但并不在一处,小说中将它们弄到一起来了。现据高延第、段朝瑞(均系准安人)等编纂的光绪《盱眙县志稿》卷九的记载,转录如下:

  瑞岩观:治西。明马卿(按,马卿明嘉靖九年至十二年在淮安任漕运总督)《游瑞岩观诗》:“载酒瑞岩观,烟霞仙径深。古崖多赋咏,今日复登临。春早莺花景,天空鸾凤香。尘劳欣暂憩,一寄白云心。”

  玻璃泉:县治第一山下。有石龙虎,口中喷水,注石池中。

  五塔寺(峪):治西南山下。乾隆志:寺与塔昉自唐时,后废。

  八仙台:治东。乾隆志:县东三里石岩下,有八仙坐石。石下溪流,名洗觴池。其上有石棋抨遗迹。

  杏花园;治西。乾隆志:在瑞岩下,今为学宫基。其地杏花尚 。

龟山寺有二,曰上龟山寺,曰下龟山寺。

  上龟山寺:治西,宋天禧二年建。元末兵废,明初重建,有铁铸罗汉百五十尊。

  下龟山寺:治东北,宋天禧建。在盱眙县城东北三十里龟山上。

此就是与无支祈有关的龟山。此山西南隅绝壁下有支祈井,即所谓锁无支祈处。山上有一座淮渎庙,在渎神旁边有一尊“赤面而僧服”的神像,据说就是僧伽大圣。明嘉靖九年,漕运总督唐龙曾撰《淮渎庙碑记》,记中对淮渎庙神究章是谁,列了两种说法:一是庚辰,另一是无支祈,因为有“支祈之宫”在这里。唐龙是反对无支祈是淮渎神的说法的,他认为“山妖水怪,直惟驱之而已,岂可宫耶?其诞明矣。”唐龙与吴承恩的交往也是密切的,吴承恩曾撰《海鹤蟠桃篇》诗为唐龙母亲祝寿。明初郑真《龟山水母庙》诗:“青山如伏龟,巨石压情浪。冈峦相起伏,隐隐城郭状。忆惟南渡余,金戈严保障。封疆南北分,放歌一凄怆。铁锁锢支祈,禹功千载上。吁嗟水母称,谁能辨诬谤”。

  以上所提及的名胜,宋代以前即有之,并多被米芾列入都梁十景之中去,其名目是:“瑞岩观清晓”、“玻璃泉浸月”、“五塔寺归云”“八仙台招隐”、“杏花园春昼”、“龟山寺晚钟”。

  孙悟空到盱眙来请救兵,在《西游记》全书中完全是个过场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细节。作者加上了这个小小的插曲,意在增强故事的曲折性,使内容丰富多采。然而,它却让我们看出《西游记》的一些海底眼。它使我们确信淮河水神给了《西游记》巨大的影响,这不仅仅是“大圣国师王”是僧伽的投影,而且“水猿大圣”无支祈也给了孙悟空以重大影响。“国师王”是“大圣”,无可非议;淮河水怪这只猴子也称“大圣”,这是一个重要内证。使我确信孙悟空的确曾以神猴无支祈作为原型的;并使我们确信,《西游记》曾从我国古代神话、宋元小说、民间故事、元明杂剧中的神猴故事中吸取了丰富的营养。《西游记》和孙悟空是我国古代文学土壤中的必然产物。这段过场戏写的盱眙地理名胜、地方故事,这比同一回中同样是过场戏的武当山一节写得真实有据,有浓厚的地方色彩,这足以证明作者是淮河下游一带的人。孙悟空西天路上遇到困难时,习惯上是西天请佛祖,南海请观音,上天请李靖父子,东海请龙王,这一次却反常地去既不是道家名山,也不是佛教圣地的盱眙,请什么“大圣国师王菩萨。”中国古代各种神魔小说中,从未见说盱眙藏着这样一位大神。作者让孙悟空象请北方真武大帝那样请他出山救难,而且并未解决问题。这是作者有意在显示家乡名胜,抖抖本地的风光。这对吴承恩作《西游记》来说,无疑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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