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佛不是跟菩萨做生意
2014/9/5   热度:91
我喜欢夕阳下空荡荡的寺院,香烟袅绕,钟声浑厚,大雄宝殿里传来僧人的暮课颂经声。此时的寺院不见了香客,也隔绝了尘世,找一棵大树席地而坐,无欲无念,无我无他,波澜不兴,一片空灵。 可惜这样属于我一个人的黄昏并不多。龙华寺太远,一路开车过去心里戾气太重;玉佛寺和静安寺停车不便,徒步或者挤公车身上尘味太浓;真如寺距离正好,不远不近,但每去一次,总会惊动当家大和尚,甚至惊动住持长老,心里十分不安。平日里去寺院多是陪同亲属友人进香,总在初一或者十五。他们虔诚地跪拜礼佛,我就穿过香火浓烟四处转悠,在人山人海中旁观各色善男信女。 初一十五进香者,大都是虔诚的香客,每一尊菩萨和罗汉甚至连钟鼓都要拜上一拜的。他们认为,漏拜一尊像,菩萨会怪罪下来的。我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虔诚,你想,每尊像前跪拜一次,这一圈下来少说也要叩八九十个头,没有一定的毅力和体力是做不到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而拜?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在祈祷什么? 我听过一些,也问过几个人,内容大都是求佛祖保佑,要升官要发财要长寿要求子要去病要免灾,索求甚多,无出其右。求罢则对着佛像许愿:“若得所偿便愿重修金身,便捐多少多少钞票……”许愿还愿,如是者也。 所谓进香,原来是跟菩萨做生意来了! 所谓礼拜,竟然是一笔笔一厢情愿的赤裸裸的交易! 这种生意,实在是一本万利。面有菜色者,往功德箱扔进去五块十块便能求得免灾平安;财大气粗者,往功德簿写上数千数万就能求得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生意;身居高位者,花上若干公款便可以求得晋升,或者祈求某种非法行为不被发现——这种合算的生意,世界上哪里找得到啊? 我曾亲眼见过,两名纹着粗眉、穿着廉价“踏脚裤”的中年妇女不顾身后一长溜排着队等着拜佛的信众,跪了很久,嘴里用极快的语速要菩萨保佑家里的一大串人,末了顺便还诅咒了几个冤家对头,起身后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如同施舍乞丐一般,理直气壮地用力抛进功德箱,撞开众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去寻找下一尊佛像。 我也曾被几个形似保镖的彪形大汉阻拦在大雄宝殿外,因为里面某个不知是官员还是老板的大人物正在拜佛、捐钱。很久以后,“大人物”终于“功德圆满”,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走出佛殿。保镖们厉声推搡着殿外的等候多时的香客,为“大人物”开道,然后乘上一溜儿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普陀山是观音大士的道场,处处寺院,缕缕清香,清净庄严。然而,我却在著名的“潮音洞”外院发现一块明代万历年间政府立下的 “禁止舍身燃指”碑!什么叫做“舍身燃指”?就是当时一些香客为表虔诚,竟然用手指沾了煤油,引燃作为香火,直至油尽指枯!心诚如此,叹为观止。可是那些香客如此作践自己究竟为什么呢?说穿了,还是一笔生意经,只不过成本更高罢了。“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简直是强买强卖,强盗剪径,也算是空前绝后了。怪不得当时的都督李分、参将陈九恩在石碑上用如此严厉的措辞写道:“愚娼村氓敢于舍身燃指者……定行缉究”。 听着硬币轰然的撞击声,看着“大人物”得意忘形的背影,抚着石碑上的斑斑裂纹,我体味着佛的悲怆。 长久以来,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弘一大师圆寂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悲欣交集”。想当年,这位尝遍人生喜悲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的一代才子,竟然独自走进丛林削发为僧,并且以律宗为法门,持戒极严,甚至一度把书法也视作业障。从此,尘世少了一个“李叔同”的名号,而律宗有了第十一代世祖。大师这一生到底悟到了什么?悲从何来?欣又何生?——这个疑惑在我心头多年挥之不去,百思不得其解,一度困扰不堪。 而此刻我忽然顿悟——这就是“悲欣交集!” 每逢这种时刻,素来“一根筋”的我很想代佛陀说点什么: ——我想告诉他们,释迦牟尼一生讨厌偶像崇拜。一切佛像是榜样,是助你领慧的教具,不是用来带着如此现实功利心来崇拜的; ——我想告诉他们,一切业障都是自己累积的,最终还是应在自己身上,叩再多的头,捐再多的钱也不能赎你跳出因果; ——我还想告诉他们,佛就是觉而不是神,他能引领你层层恢复无上智慧,却不能保佑你升官发财。佛也不是开天辟地的造物主,不会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更不会帮助你去对付别人…… 想到此,我真的是悲欣交集。 可是,我真的顿悟了这四个字了吗? 未必,否则我也不会有那么多想说的冲动! 佛的弟子记录了那么多经卷,他们何曾读过一页?你又如何跟他讲“无字经”和“文字障”?解释什么是“行门”,什么是“解门”? 两千五百多年来,那么多高僧讲经释经,他们又何曾听过半句?你又如何跟他讲“佛法僧”三宝,讲“戒定慧”三学? 记得有个游遍大半个中国的老外悲哀地断言:中国人太过实际了,中国社会太世俗化了!全世界唯独中国人没有信仰!国内马上有人出来振振有词地反驳道:“你到中国的寺院、教堂、清真寺看看,中国怎么没有宗教自由?”绝!一个说的是精神层面,一个讲的是法理层面,这种回答简直驴头不对马嘴,令人哭笑不得。再说了,人多又能代表什么,“虔诚”就等于信仰吗? 我也悲欣交集,也很想说点什么。 可是佛无言,僧无言,我一介书生又能说什么?
高僧的当头棒喝,能使人猛地惊醒;长老似有似无的点拨,能助你渐渐领悟;可有的时候,天王殿侧扫地的小沙弥,也能帮你从尘世中解脱出来:远远地看着那灰色的身影,听着一道道清澈的刷刷声——第一声扫去沿途的喧嚣和驾车的戾气,第二声扫去耿耿于怀、爱之恨之痛之的纪录片,第三声扫去电视台的浮躁和纷争,第四声扫去采访生涯中看见听见的一幕幕阴暗,第五声扫去记忆里由一些嘴脸构成的残片,第六声扫去那些自以为是的心头的执著……不知不觉间,抬眼望去,哪里还有小沙弥的灰影,哪里还有扫帚的声音,甚至连大树、寺院都无影无踪,唯有看不到边际的深蓝的天空。此时,心中便会徒生几分感动,觉得自己真像是刚刚脱离战火的难民,逃到了人世间最最安全的净土。
编辑: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