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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 上册目录: 前言 第一部 禅宗与佛学 一、佛学与中国文化的因缘 二、佛学内容简介 三、禅宗概要 四、禅宗丛林制度与中国文化教育的精神 前言 去秋今春,两度应刘白、先生之约,在政大教育研究所讲述道佛两家学术思想与中国文化。初拟以最短时间,有限范围毕其事。敦知言难局约,枨触多端,繁芜散漫不得中止。两次讲辞之半,又经《大华晚报》披露,致使爱憎之者,函电催梓全文,欲了知其究竟。秋初白如先生远游前夕,犹以速印为辞。且杨管北先生亦愿印赠送本三千册,乐为之助。乃冒溽暑深宵,匆匆整理讲稿付梓,纰漏错谬,情多惶恐。居常有意贯串儒释道三家源流,叙述其与中国文化上下数千年之通论,然默计时间与篇章,若非尽多年之力,穷数百万言之辞,难概其要。自忖学养未逮,动遭悔咎。况人事丛脞,日不暇给。每又为之辍止。傥天假以年,或于晚岁成之,亦未可必也。本书所述,仅举其端倪,就正大雅而已。且在酷热清稿其中,适逢内外诸多障难,幸而有成,实得力于林登飞、汤宜庄、徐芹庭、孙毓芹、宋今人、汤珊先诸君之力,并此致谢,以志念也。 一九七八年岁次戊申中秋南怀瑾志 第一部 禅宗与佛学 一、佛学与中国文化的因缘 讲到佛学与中国文化历史的因缘,首当提出中国文化的界说,分为三大阶段。第一阶段:自三代前后,中国传统文化渊源以伏羲画八卦而建立《易经》天人之际的文化为基础,是属于原始的、质朴的、科学而哲学的文化;经过夏、商、周三代的演进,便形成以易、礼为中心的天人思想。第二阶段:由于传统文化的分化,到周、秦之际,产生诸子百家学术思想互为异同的天下,复经秦、汉前后的演变,渐次形成儒、道、墨三家学说思想特立独出的形态。第三阶段:再经魏、晋、南北朝的演变,产生隋、唐以后儒、释、道三家鼎峙,随时变易互为兴衰的局面。从此历宋、元、明、清,讲到中国文化,便以儒、释、道三家并举为其中坚代表。好像中国的地理河流,北有黄河,中有长江,南有珠江流域,综罗交织而灌溉滋茂了中国文化生命。所以讲到中国文化,实在不可偏举,我们身为中国人,更不能不了解自己文化的真象。尤其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与西方文化哲学,基本大有不同;如果说中国.有哲学思想,却不是独立的专科,中国的哲学,素来是文(文学)哲不分,文史不分,学用不分,无论研究中国哲学或佛学,它与历史、文学、哲学、为政四门,始终无法分解,等于西方的哲学,与宗教、科学和实际的政治思想,不能脱离关系,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以上所举,要知秦、汉以后,儒、道两家学说思想的互相隆替,以及佛教文化输入的前因后果,便须了解两汉思想学术演变的原因:两汉的学术思想,始终是儒、道两家思想的天下;墨家思想在汉初已经融化为儒、道的附庸,并无特立的藩篱。西汉初期,因为政治领导与社会的趋势,道家思想最为流行,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完全倾向道家黄、老之术,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汉初政治原则上的必然趋势。从此道家学术思想,便在中国历史上形成一个定则,凡当拨乱反正的时代,必定需用道家学术的领导,到了天下太平,便“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这个原因,留待讲述道教学术时,再加说明。西汉以来,因为道家学术思想的盛行,于是法家、阴阳家、杂家等思想,也都托足道家门庭,依草附木而欣欣向荣,及其流弊所致,便造成西汉阴阳家的五德终始,以及谶纬(机样)的迷信风气,王莽的叛乱、光武的中兴、汉末三国的局面,无一不在谶纬的观念中而构成政治治乱的心理因素;因而有汉末道家的隐士思想,与墨家变相的游侠思想结合,产生道教的雏形,便与佛教学说互相推排,而又互相融化。 同时两汉学术思想,自经汉武帝与董仲舒辈的提倡,“罢黜百家,一尊于儒”,使孔、孟、荀以来之儒家思想,一变而为两汉经师儒家的天下,于是训诂、注疏与各主一家的传经风气,弥漫朝野,由学术思想的权威经师、博士、与选举孝廉、拔用贤良方正的制度互相交错,而造成东汉后期的世家阀阅(门第)的弊端,以致形成党铜之祸,使学术思想与政治因素,互为表里而促成政治社会的乱源。汉初承战国与秦室的变乱,文化学术凋蔽已尽,西汉传经与注疏的工作,实在甚为重要。但自东汉末期,注疏传经,已经流于支离繁琐,藉此从事学问而博取功名,则为唯一工具,如要真实寻出天人文化思想的奥义,已如强弩之末,势已不能透过纸背了;所以两汉学术,一到三国阶段,便相当空泛而黯淡,恰在这个时期,佛教学术思想,挟新颖玄奥的哲学,源源输入,因此而形成魏、晋、南北朝学术思想的形态。 关于魏、晋、南北朝文化的颓废与新运,一般多归过于三玄之学的勃兴,与清谈风气的腐败。其实,如果了解两汉历史文化的演变,对三玄之学与清谈兴起的原因,就不会倭过于少数读书人,如何晏、王弼之流了。在中国历史上领导学术思想的转变,少数有识之士,固然可以开创风气,但真实形成力量的,仍然属于实际政治的领导人物,孔子推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固然是如此,后世领导方向的正确与否,还是不能例外;初唐君臣,领导学术思想,面启发佛、道两教,宋初君臣,领导儒家而产生理学,后来明、清两代,无一而不如此,所以说学术风气的转移,在于一、二人者,决不是少数坐议立谈空言之士可以做得到的。总之,魏、晋三玄之学与清谈风气的形成,它的偏向,既不是老、庄思想的罪过,也不是佛学般若谈空说妙的错误,细读历史,便知是由于魏武(曹操)父子(曹丕、曹植)的文学情调所影响,何晏、王弼都是少年贵族,持宠气骄,既不能从事挈静精微的学问,又不能作疏通知远的工夫,而以老、庄思想的风流外表,互为三玄注解,那是文学的哲学的必然结果,所以从纯粹的哲学立场看魏、晋、南北朝的思想,除了佛学以外,所谓三玄之学,只是文学的哲学而已,由玄学再变而有清谈的风气,由清谈而造成无用之用,置天下国家事于风花雪月之间,那是势所必然的结果。 同时,佛教学术思想,又因两晋、南北朝西捶氏族的崛起,互相争霸而入主中原,于是推波助澜而使佛学东来的洪流,源源不绝,因而奠定隋、唐之间中国佛教,与中国佛学成长的根基。或有认为南北朝间佛学的输入,是凭藉西捶氏族的武力入侵而注入,等于清朝末期西方宗教向中国的传教情形一样,这个问题,在中国历史资料上,非常明白,不可混为一谈。事实上,南北朝之间西捶氏族的入侵,因为他们文化根基过于浅薄,本来便毫无文化思想可言,与宗教政治,更不相干,只是一种盲目的凶顽残贼而已,后来如石燕、姚秦的作为,全赖感染佛教的教化,而稍戢其YIN威,他如北魏的情形,更因受到佛学的熏陶,而融会接受儒、道二家文化的结果,那是史有明文,毋庸争议了。总之,南北朝的佛学,因为与中国儒、道两家文化的互相融会,奠定隋、唐以后中国文化与中国佛学勃兴的阶段,西域来中国的名僧如佛图澄、鸠摩罗什等人,无一不是英睿特出之士,而毕生致力于佛学文化事业,对中国文化思想的贡献,都是功不可涡,无可厚非。 此外,在人物方面,如因译经事业的关系,发明中国的音韵之学,便有以此名家的沈约,因佛学的译述而启发文法,即有著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又如云冈石窟,与唐代敦煌壁画,以及音乐、诗歌、艺术等等的发达,无一不与佛学有关。但必须记得,自东汉以来到隋、唐之间,由印度佛教思想吸收成为中国文化的佛学,其间经历艰难困苦,错综复杂的过程,约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才形成唐代的文化。温故而知新,现在要谈中西文化的融会贯通,虽然时移势易,加上现代科学工具的发达,但无论如何,也不是在短时期内,或一个世纪中便可望其成就的,所以我们生在这一时期的知识青年,对于当前中国文化的趋势,与自身所负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责任,更须有所警惕而加倍努力。 至于隋、唐以后,儒、释、道三家学术阵容的形成,当然有其历史背景,远因已如上述,近因则另有新的面目二(1)由于唐室李氏宗亲的关系,自唐太宗以来,自诏定道教为国教,尊奉李老君为教主,因此而奠定道教在唐代政教上的根基。(2)又因为唐室君臣,醉心佛学,故虽尊奉道教,实则佛、道并重,但在人事地位上,略加分别而已。(3)自初唐开国将相,多数为文中子王通的门人。而王通讲学,对于儒、释、道三家学说思想,择其善者而从之,素来不分畛域,因此,一般读书人,号称儒者的知识分子,多已有儒、佛不分,儒、道无别的学术思想;即使如中唐以后,一位得力于墨家,而以文章名世,号称为儒家正统的韩愈,虽闹过史称排佛的大事,其实,还是后人正反双方的渲染过度,细读韩愈排佛的文章,与历史的事实,他当时只是对于佛教制度,与某一类佛教徒的不满,并非对佛学本身多有攻击。而且自韩愈以后,直到宋、元、明、清几代理学家们的儒者,排斥佛教最力的理由,就是说它废弃伦常,无父无君的出家制度,此外,少数有关佛学的批评,到底都是门外汉的外行话,无足轻重。如从深入的角度来看,韩愈排佛,于佛教毫无损失,所以当代名僧禅德,极少出来说话,真正打击宗教本身的,往往出于宗教徒的自身,这是古今中外不易的定例,凡为任何宗教的人士,应当深省。 唐代佛学的勃兴,影响中国文化每一部门,真到后世而普及日本与东方各国,约有三大原因:(1)由于天下太平,社会安定。佛教人才辈起,创立中国佛学各宗义理,因此而普遍影响唐代的中国文教。(2)因南顿北渐的禅宗风气,普遍宏开,唐代文学与所有文化学术,如蜜人水,如盐加味,随处充满禅意的生机,同时因百丈禅师创立丛林的寺院制度,使佛教十宗学派,一律托庇宇下,奠定中国佛教与中国佛学的特色而照耀古今中外。(3)因玄类法师自印度留学回国,翻译佛经事业的影响,以及佛学唯识法相的翻译完成,使中国文化中的宗教哲学思想,确立逻辑的思维体系,因此而与儒、道两家,左右逢源,互相吞吐诸子百家之长,而构成中国文化三大巨流的特质。 物壮则衰,事穷则变,佛学禅宗经晚唐五代以后,它的蜕变与转向,也是文化历史的必然趋势,所以一到宋初,由于开国君臣的崇尚孔孟学说,于是读书人士当然是儒家之徒的知识分子,便在有意无意之间,吸收隋、唐以后四百年来佛学修养的精神与方法,摇身一变,而产生理学濂、洛、关、闽的门庭。理学家们讲学的方法与作风,书院制度的规模,无一而不从禅宗形态蜕变,平心而论,要说宋、明理学等于儒家的禅宗;佛教禅宗,例如佛家的儒、道,实在不算过分,但这只是言其形式,如究其实质内容的异同,就大有分别了。禅宗、理学,经过两宋、二三百年的互相推排,及其末流,同时皆趋没落,禅宗有默照(沉默)邪禅及狂禅的混杂,理学有朱、陆道学问与尊德性的纷争,一逢元朝武力入侵,挟佛教密宗的喇嘛教的卷入,便使亦儒亦佛的两家巨室,就都生出支离破碎的蔓草荆棘了,从此使明代三百年来的文教,笼罩在一片不是狂禅的理学,即是理学的狂禅的气象之中。虽然有王阳明创立履践笃实的良知良能的学说,但依违儒、佛之间,毕竟大有问题存在,因此使明末、清初的大儒们,讥为“圣人满街走”、“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等,确有原因,并非纯属意气用事,清初佛学与禅宗,虽有雍正的再度提倡,但因既定的国策,始终以外崇喇嘛教而羁康西北边唾,故亦一蹶不振,无能为力了。 总之,由于以上的简述,对于佛学与中国过去文化历史的因缘,大概已可了解其重点了。 二、佛学内容简介 (一)印度文化的背景 佛学,为释迦牟尼建立教化的内容,从佛学观点来讲,佛教、佛法、学佛三个观念,各有不同的意义;佛教,是佛的遗教,具有宗教性质;佛法,概括佛学的思想学术与所有求证的方法;学佛,是实践佛的遗教,循佛的教导方法去求学。 在中国学术中,对于佛学,有一句习惯的名言,都说“佛学浩如烟海”,由此可以想见佛学内容的丰富,若就学术的角度,用很短的时间,把佛学的重点简介出来,首先须得了解上古时期印度_文化的背景。提到印度文化,我们要有一个认识,印度上下数千年的文化思想,始终在宗教、哲学,与各宗教、各哲学的修行求证方法中徘徊演变,乃至现在的印度教,也不例外,所以印度全部的历史文化,也一直在宗教争斗、思想摩擦、阶级不平的状况下绵延续绝。虽然十七世纪以来,有外力的侵入,他们随时随地,仍然利用印度人宗教思想的矛盾,作为控制的法宝。 印度上古宗教的教义,与释迦牟尼先后同时的宗教及各派哲学思想,真如“天花错落,星罗棋布”,实在可作世界上“比较宗教”与“比较哲学”的蓝本,普通讲印度哲学,大约都以六师并举,以说明其六大哲学学派的情形,实际上在已经翻译的中国佛学中,动称异派哲学思想的,约有九十六种之多,虽然全体资料不够,但一鳞半爪,断简残篇,还是有很多宝贵的材料;只是现在国际间讲印度哲学或佛学,都受十七世纪后欧洲学派的影响。从来不重视中国佛学的资料,致使中外学者,一笔抹煞中国佛学的价值,非常可惜而且可叹。总之,上古的印度哲学与宗教,对于有主宰、无主宰、一元、多元、是心、是物等等的问题,已经无所不具,至于佛教,约当中国宋代中叶,因受异教侵入的影响,完全进入中国,成为中国的佛教,后来印度文化历史的转变,与佛教并不相干,这是应该特别说明,以兔误解。 (二)印度上古的形势与国情 释迦牟尼的时代,约当中国春秋前期,关于他住世的准确时期,向来为古今中外学者所争辩的焦点,从世界文化历史的角度来说,在这个阶段,先后不出一个世纪,东方西方的历史演变,虽然都是一片紊乱,但却哲人辈出,蔚为奇观,中国有老子、孔子等人;印度有释迦牟尼的哲人僧团;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都是影响后来人类文化垂数千年之久的人。 当那个时期,我们的历史,固然为分封诸侯,建立地方王国的制度,可是还有中央一尊的周天子高高在上,君临天下;而印度正是数百个国家争权分立,并无一个一统天子的帝王局面,释迦牟尼身为王子,秉绝世的睿智,承受宫廷教养,少年博学多能,由于他亲身目睹当时印度的战争残杀,与观察生物世界弱肉强食的痛苦,要想为天下苍生寻求一个真正和平的途径,便毅然出家,追寻远古哲人的遗教,以求得到宇宙人生的真谛。他出家以后,参访过传统婆罗门教的修证方法,与其他各宗教、各学派出世苦行的修道生活,结果认为都是不究竟的学问,便独自经历一番苦行修证,从二十九岁出家,直到三十五岁才开始弘扬他的教化。现代学者,对他犹如对孔子一样,或有认为他是宗教的教主,也有认为他是哲学家或教育家,其实这些尊荣的头衔与地位,对于释迦牟尼都无所谓,一个真正的圣哲,决定会漠视世间的虚荣,他敝展帝王的尊荣而不顾,同时又动称古佛与他佛,可见他并不想以教主自居,至于由他的教化而变为一个宗教,又登上教主的宝座,那都是后世再传弟子们的事情。我觉得所有宗教教主们,大多数都是抱着如此胸襟的,譬如老子被人拉上道教教主太上老君的宝座,又何尝是他“不知所终”,或骑青牛出函谷关的初衷呢!与其说释迦牟尼创立佛教而为教主,毋宁说,他裁集印度上古传统文化思想的大成,而阐扬其特立独行的文教精神,更为伟大而隽永有味。 (三)释迦出家成道对于人类世界的贡献 现在我们归纳释迦出家成道,与弘扬教化的要点,约有五个重心,分述如次: 1.建立师道的庄严 指导以慈悲为怀的君国之道。释迦考虑自己可以做一个不世的英雄,统治印度的天下,但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况且人类历史,始终向变道的途径演变,毕竟不能千秋万代保持一个永恒不变的王权;他要建立一种文化思想,可以做为万世的准绳;他要征服自己,达到成就内圣的要求,便要“离情奔欲,所以绝累”去出家求道了。结果他所愿得偿,建立了师道教化的庄严,赢得古今中外、千秋万世的敬仰,依照现代人惯用的经济价值观念来讲,他从事万代教化的价值,比他终身数十年为王称帝的价值,诚然不可以道里计。依循他所建立师道的效果,在后来数百年间,便有印度名王阿育工的功绩出现,成为印度历史上文治最光荣的一页,相当于孔子学说,形成西汉初期的文治;但我说相当,并不就是同样,有关师道庄严的教化精神,与大小乘所有戒律的仪范,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礼记》,相互呼应,也是人类礼义与法律哲学的基本精神。唐、宋以来比较客观的学者,每引释迦与孔子比论,认为孔子若生在当时的印度,必如释迦的作为,释迦如生在当时的中国,必如孔子的行径,所谓‘东方圣人,西方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其揆一也。” 2.破除印度传统的阶级观念 提倡平等及于众生。印度历史,自古至今,向来便有极其严格的阶级观念,通常所谓第一阶级的婆罗门(传统婆罗门教的僧侣),第二为刹帝利(传统掌握军权的武士),第三为吠舍(从事农牧商等人),第四为首陀罗(从事贱役者)。释迦成道以后,极力宣扬一切众生性相平等的观念,不但认为人类是平等的人类,而且认为凡有血肉与具有灵知之性的生物,乃至天人之际,一律称为众生,大家在本性的道体上,本来都应该是平等的,人果然不应该以非礼的恶意侵害他人,同时也不应该为自私而残害一切众生,人与众生,如如之性,本自平等,所以人人为善去恶可以成佛,一切众生与天人,为善去恶,亦可以成佛。这是儒家的思想,“民吾胞也,物吾与也”,乃至理学家所提倡的“人人可为尧舜”的观念,实为同出而异名,他教理的物我一如,众生平等的说法,可谓是耀古腾今、彻底平等的思想,同时他以身作则,在他亲身领导学者集团的僧侣中,无论出身贵贱,一律平等,唯德行而重。也许有人认为既说平等,就会流于是非不辨,善恶不分,这可不能误解,释迦说的是性(本)相(用)本体的平等,至于达到平等的境界,仍然须要善恶的分野,与为善去恶的修养,所以为除恶而向善,为去恶人而为众善的作为,正是莫大的功德,并不自相矛盾,这又与儒家所说的“汤武一怒而安天下”的意义,大有殊途同归的旨趣。 3.归纳印度上古传统宗教的轮回之说 而建立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生命现象论。由于“物我一如,性相平等”的根本观念,与为善去恶的方法,而达到“一如”与“平等”的境界,当然就涉及众生生命的来源问题,他用归纳的方法,并列生命的种类,大体约分为六道:所谓天道、阿修罗道(界于天魔之际)、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的六类。一切众生,由于思想与行为善恶程度的多寡不同,而互自沦为六道当中的生命现象,是能为善而生天,亦能为恶而变为畜生、饿鬼、乃至堕入地狱;但天如忘善动念为恶,亦可互变为阿修罗,乃至旁人他道,于是认为这个宇宙世间所有众生生命的异同现象,都由于心意一念之间的善恶而互变,相似于道家物化宇宙的理论(相似不即是全同)。故一念的善恶,与起心动念的行为,积微末而成为显著,便构成三世因果的理论;所谓三世,是指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有过去的因,累积而成现在的果,由现在的因,累积而成未来的果,未来与过去,又如循环的无尽,所谓轮回,便是指此周旋动转的意义,于是便建立一个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学说体系,相同于《易经》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以及“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的道德因果观念。 4.开拓宇宙观与世界观 印度上古的宗教与哲学,凡是涉及形而上的问题,自然就会触及天人之际的探讨,虽然他们思想学说的终极,最后都自归入于天道,但各宗派所崇奉的天道,纷纭不一,于是便有一尊与泛神的冲突。释迦学说,归纳天人之际,而有三界的区分,所谓欲界、色界、无色界,统名谓之三界。欲界的天,包括上至日月以外,下及人与畜生、饿鬼、地狱,日月运行之际的天,仍属欲界之中。所谓欲界,是指这一界内的众生生命,都从欲爱(男女饮食)而来,广义的说:有色、声、香、味、触的五欲之乐;狭义的说:有笑、视、交、抱、触的行为。欲界之中,共有六重天界,其中所谓切利天者,包括三十三天的分布,随时互易其主,在钦界中的人道世界,约分东南西北四洲(部分),我们人类的世界,是属于南瞻部洲的一部。这个世界的总名,叫做娑婆世界。娑婆,有堪忍、缺憾的两重意义。堪忍是指这个世界上充满缺憾,甚多苦难,而人与一切众生,不但能忍受其缺憾与许多的苦难,而且仍有很多的人们,孜孜向善,所以值得赞叹,如果世界上没有缺憾与苦难,自然分不出善恶,根本也无善恶可言,那应该是自然的完全为善,那就无可厚非,无所称赞了。欲界天人之中,各有主宰,超过欲界以外的,便是色界,色界的众生,但有情意而无欲,相视会心一笑,就会生出生命的成果,他有十八重天,属于修习静虑禅定境界众生所生的果位,色界的最高天,为色究竟天,有大自在天为其主宰。超此以外,便是无色界,计有四重天,为修习静虑得果者所生之处,但有意识,而无情欲的存在,统此三界之中,为其主宰者,又名为大梵天,由此简略说来,释迦区分天人的界限,约有六十重天,统名谓之三界,仍然属于六道轮回的范围。 这个三界的宇宙世界,是以一个日月所照的太阳系统为单位,由人间世上至日月,以及三界所属天中,时间的实际与观念,各各自有不同,例如月中一昼夜,等于人间半个月旧中一昼夜,等于人间一年,于是分别宇宙世界的时间,繁细到难以算数,总之,他的宇宙观是无限的、扩大的宇宙观.他的世界观,是以一个日月系统做为一世界的单位,累积一千个日月列系的世界,名为一个小千世界,累积一千个小千世界,名为一个中千世界,累积一千个中千世界,名为一个大千世界,他说如此三千大千世界,在这个无垠无限的宇宙,多至如河沙数量,不可计算,由此反观人间多欲众生的纷纷扰扰,真是渺小得可怜。释迦既说出三千大千世界的三界宇宙观,以统摄印度上古的各宗教与各派哲学的天人思想,开拓人智胸襟的领域,至于天文数字不可能及的境界,反之,分析物质微尘的精细,又深入到最后无形无相的微妙,因此使往古来今各派哲学思想的内容,实在难与其互比丰富与充实。 5.调和裁定形而上的本体论 印度上古的宗教哲学,与各派哲学思想,对于宇宙生命来源的争论,不但众说纷坛,莫衷一是,而且各用因明(逻辑)的根据,建立学说的体系,但始终不离有主宰、无主宰、一元的、多元的、唯心的、唯物的范围。其实,综合古今中外世界人类文化最基本的探讨,仍然不外这些问题,几千年来的时间,全世界的人类,由宗教到哲学,由哲学到科学,对于人类自己切身的生命来源问题,仍在寻求、迷惘、争辩之中,看来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讽刺。 印度上古宗教哲学,对于宇宙人生生命真谛的追求,各自别有见地,各自别有安心立命的方法,而且都认为已经得到清净解脱的究竟法门。有的认为最后的灵性与大梵合一,便是至道;有的认为灭绝情欲与思虑,便是究竟;有的认为不用感觉而保持灵性的不昧,不用思想而不失灵知,便是大道;也有认为人死如灯灭,只图目前的享乐,就是真实;甚之,有人认为我已得到最清净的解脱境界的涅槃,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释迦宣扬教化,对于这些问题,作了一个调和裁定的结论,他认为宇宙万有生命的现象,都是因缘集合而生,其中并无一个能主宰的作用,缘生而起,缘尽而散,而宇宙生命最高(或最终、最初)的功能,是心物同体的;如果你用宗教的观念,从神圣的角度去看,也可以称他作佛、或天、或主、或神、或任何种种超人格化的神圣称呼;如果从理性的角度去看,也可以称之为性、或心、或理、或道、或法界等等称呼;倘使从人类习惯观念的角度去看,也可以称他为法身,为生命本源的无尽法身等称呼。总之,从体上来说,他是以空为体的;从相上来说,他以宇宙万有之相状为相的;从用上来说,宇宙万有一切的作用,都是他的起用。他譬如一个大海,海水起的波浪,便如因缘所生的宇宙世界,波浪上的泡沫,便如因缘所生众生各各形成的个别自身,虽然波浪泡沫现象各有不同,始终不离一个水的自性,但譬喻只限于比喻,譬喻并不就是本体的自性。 众生世界,因为不能证到自性本体的究竟,便舍本逐末,而各各执着自己的所见、所知处,认为那就是究竟,于是各依主观,形成世间的差别知见,其实,主观、客观,同属于思维意识的分别作用,思维意识的所知所见,自身本来就凭藉着身、物世界的因缘而起作用,它的本身便是虚妄不实,不足以定真理的有无,存在与否;只要人能从自心寂静思维意识上去做工夫,渐渐就可了知身心的作用,也如现象世界一样,变迁无常。虚妄不实,从此节节求进,层层剖析,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达到身心宇宙,寂然不动的如如一体,不住于有,不落在空,便可证得宇宙人生的最初究竟。释迦又另命名它为“真如”、或“涅槃自性”、或“如来藏性”。“如来”,从广义上说,便是宇宙生命本体的别名。所以他认为说空、说有,都非究竟,唯一的方法,是达到身心寂静,再在此寂静中去求证,但它是“不可思议”的;所谓“不可思议”,是修证方法上的术语,认为不可用习惯的意识思维去思想、去拟议,便可以到达的,因此“不可思议”一辞,不可错作“不能思议”的误解。 (四)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 说到释迦学术思想的内容,也就是通常所谓佛学的概要,依照一般习惯,都以大乘、小乘来区分,中国的佛学与佛教,乃大小乘并列,而且比较偏向大乘,现在流行于西方的佛学,大多数只注重小乘,认为那是原始的佛教,尤其东南亚各国的南传佛教,大体都是以小乘为主的,以下先用比较简要的途径,从思想、实践、与求证方法三个项目来说明小乘佛学。 1.小乘的思想 有关分析身心而得的归纳名辞计有:五阴、三毒、六根、六尘、十八界等名相。 五阴:一译作五蕴。阴与蕴,都是代表阴暗与蕴藏的意义。五阴包括色、受、想、行、识五项。 色阴:包括有所表示的如颜色与长短、虚空,乃至无所表示的,如抽象幻觉等等,中文的色字,有时代表男女之色,但佛学中极少采用色字来代表男女色欲。总之,色阴,是包括物理与生理身体的四大种性,所谓四大,就是地大(坚固性的实质)、水大(流动性的液体)、火大(热能)、风大(气化)。受阴,指生理的感觉与心理的反应。想阴,指思维意识的思想作用。行阴,指身心本能运行活动的动能。识阴,指心灵作用的精神本质。 由人我身心与物理人事世间所起的心理基本罪恶,便有所谓贪、嗔、痴的三毒,隋唐以前旧译佛学,也有称为YIN、怒、痴的。由三毒所生的差别罪恶,便有三种心理的罪过,即贪、嗔、痴;四种口舌的罪过,即妄语、恶口、两舌、绮语;以及三种身体的罪过,即杀、盗。YIN。 佛学既概括人们身心的作用,叫做五阴,同时又分别身心与物理世界的关系,构成六根、六尘与十八界: 六根——眼耳鼻舌身意----- ||||||}十八界 六尘——色声香味触法----- (此中唯有意的思维法则,属于心理的,余如身体所生的感触等等,都是属于生理与物理的作用。) 有关于人生观与世界观的,计有四谛,十二因缘: 四谛:即为苦集灭道四者。是说人生世界,一切皆苦,纯苦无乐,而众生无知,反取苦为乐;归纳其类,分为八苦,即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等,这就叫做苦谛。因为众生自寻烦恼,以采集苦因而成苦果,误以为乐,这就叫做集谛。如欲灭去苦因苦果,达到离苦得乐,这就叫做灭谛。因此必须要以求证道果,升华人生而得达究竟的法门;这就叫做道谛。 并且以人世事物,一切都是变迁不定,根本没有永恒,所以名之为“无常”。人生一切,纯苦无乐,因此名之为“苦”。一切皆空,所以名之为“空”。而且分析身心,乃至世界,其中毕竟没有我的存在,所谓世界身心,但为我的所依,并非我的真实,又名之为“无我”。因此综观人生世界,名为“无常”、“苦”、“空”,“无我”。 十二因缘:首先从无明开始,无明就有不明根本,不知其所来的意义,普通人们对于生命或心灵意识活动的泉源,都是一本糊涂,不明究竟,反之,就是明自觉悟而得其究竟了,可是一切众生,都从无明而来,所以姑且裁定以无明为开始的因。首因无明而发生第二相互关系的行,行就是动能的意思。第三因行而有识的作用,识是基本能思的潜力。第四因识而构成名(抽象的观念)色(实质的生理与物理)。第五团名色而生起眼等六根与色等六尘进入的现象。第六国六人而发生接触的感觉。第七因触而引起领受在心的作用。第八因受而发生爱欲的追求。第九因爱而有求取的需要。第十因取而现有的存在。第十一因有而成生命的历程。第十二因生而有老死的后果。复因老死而转入无明,又形成另一因缘的生命。 无明循前列循环因缘的次序,而互为因果,因此生生灭灭,如环的无端无尽,虚妄相续,建立一个幻化的人生世界历程的现象,同时,又用这一法则,说明物理的,与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三段时间中,生命延续的法则,扩而充之,又可用在对于时间、空间的解释。 总之,小乘佛学对于人生世界的观点,正如一般宗教相似,纯粹从出世思想的立场,看世界,是一个痛苦烦恼的世界;看人生,是一个悲观罪恶的人生,因此要求出离世间,要求解脱人生,而求得清净寂灭的涅槃道果;其行为思想,如中国道家的隐士,’其偏向有点类似杨朱,所以也为中国文化中另一类的精神相近,自然而然被承受下来而成为中国佛学的一部分。 2.小乘的实践 以持戒、修定、修慧为次第三学的基础,终于达到解脱,与解脱知见的究竟。所谓戒律,有出家的男众与女众,不出家在俗的男众与女众种种项目的差别,基本戒条,也就是人类公认的不杀、不盗、不YIN、不妄语等等的美德。是以戒律的作用,与中国文化的《礼记》精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极其相似;其他细节条文,有关于仪礼,以及防微杜渐的操守,又与墨子的素丝染色之叹,与节俭其行、高尚其志,互相类似,除了其中一部分,因时因地的异同,尚有可议之外,实在是澡雪精神、砒项操行的道德准绳。 3.小乘的求证方法 以禅那为主。梵语“禅那”,有译为中文的“静虑”,但静虑是从大学的知、止、定、静、安、虑、得的取义而来,且又稍有出入,禅那包括瑜伽与观慧,是一种变化气质,锻炼身心的方法,大乘的禅定,与后来中国佛教禅宗的禅,又有异同。禅那的方法,有从一心一德的信仰坚定入手;有从生理的安那般那(调理出入呼吸)入手;有从洗心休息入手;有从心理的观念意思入手,有从念诵秘文入手,所谓方便法门,不一而足,综合其修证工夫程序的分类,不外四禅八定,又称为九次第定;四禅包括四定,统名为四禅八定,加上得阿罗汉极果的灭尽定,更名为九次第定。 初禅,心一境性、定生喜乐:所谓心一境性,就是指从某一种方法入手,初步到达心境宁静,统一精神与思虑,集中一点,没有另一纷杂的思念歧差,渐渐引发生理上生命本能的快乐——不同平常欲乐的感觉,与心理上无比的喜悦——不同平常情绪上的欢喜。由初步入手到达这个过程之中,便已经历一般所说打通气(生理本能的活动)脉(神经系统)的程序,才能到达心境宁一的境界。二禅,离生喜乐:再由此进修,心境的宁静,更为凝固,喜乐的境界,更为坚定,有脱离身心压力苦恼的觉感。三禅,离喜得乐:由前所引发心理上喜悦的经验,已经熟悉而安谧,成为异乎平常的习惯,唯有乐境的存在。四禅,舍念清净:以上三个禅定的过程,仍有感觉意识的作用存在,到了四禅的程度,舍除感觉而达到无比寂静的境界,才为究竟。除了这四种禅的境界以外,有四种定境:色无边处定,是在光景无边的情况中,得到身心的宁静。空无边处定,是在空灵无际中,得到宁静。识无边处定,是在从未经验的精神境界中,得到宁静。非想非非想处定,是为超普通感觉知觉的境界中,得到宁静。所谓非想,就是说不是意识思想的情况,非非想,是说并非绝对没有灵感的知觉。至于最后一种阿罗汉境界的灭尽定,是超越平常言语文字的境界,勉强用比喻来说,等于天人浑合,与无边无相的虚空合一的境界。所以小乘最高成就的阿罗汉们,每每到了住世寿命已尽的时候,而预知时至,显现神变,终于“灰身灭智”自称:“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便泊然寂灭。 由于以上的简介,大概可以约略窥见小乘佛学的情形,他先由学理思想,对于理论上的了解,从实践绝对道德的戒行作起,到达求证禅定而得解脱,其最终的目的,认为可以脱离这个世界生死的轮圈,永远得到住在绝对寂静清虚的道果之中。事实上,这个清虚寂静的道果,是否就是宇宙生命的究竟?是否真能可以解脱生死的轮回?从大乘佛学的观点上看来,都是很大的问题,同时,禅那的境界,释迦也曾说过,这是一种共法,所谓共法,并不是佛法所独特专有的,凡普通世俗的人,与其他宗教,异派学术的人,只要深明学理,努力修证,都可以做到类似的定境,并非究竟了义的法门,他们只知厌离世间,自求适意,解决生命之流的分段作用,自己便认为已经了脱生死,住在寂灭清静的境界上,只是落在偏空之果,等于逃避世间的自私隐士,是一种彻底个人自由的实行者,后来中国的禅宗,称之谓“担板汉”或“自了汉”。所谓担板,是说他用一个肩头背了一块木板走路,只能看到一边而已。 4.大乘的思想 中国的佛学,向来是大小乘兼修并具,显教密教通行不悖的,尽管从大乘佛学的立场来看小乘,并非究竟的佛法,但学习大乘,仍然须以小乘的戒、定、慧三学作为基础,不但如此,如以乘道来说,中国佛学,等于有五乘的阶梯:第一人乘,学佛先要从做人开始,凡人伦道德,应该注重的事,都须一一作到,以期达到为善去恶,而止于至善的境界。由人乘升华,可以达到第二天乘的进修,天人是从做人的至善而生。第三为小乘的声闻乘,包括厌离世间,修习四谛——苦、集、灭、道的小乘行者。超此以上,便为第四的缘觉乘,从十二因缘的原理,观察世间的缘聚缘散,缘生缘灭,便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小乘行者。第五才为大乘的菩萨道,所谓“菩萨”,是梵语“菩提萨睡”(觉悟有情)的译音,它包括自利、利他以及佛果的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意义,如用中文直译的意义来说,菩萨便是“觉有情”,又名为“大士”或“开士”,用现代语来说,便是多情的慈悲救世的得道者,后来中国文学上有“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的句子,实在是辞藻美丽的恰当写照。大乘菩萨道,复有三种行径:(1)先求自利,如从小乘出世修行等入手。等到自利成就,才来利他。(2)先为利他,后求自利。(3)自利、利他同时并进。总之,大乘的行为,是身人世而心出世的,是以济世救众生为基础的,是可以牺牲自我而救世救人的大乘的观看一切众生,都是与我同体而发生慈悲的愿力,大乘的慈悲利物,是无条件,无要求的,绝对的自发自觉的救世心肠,综合以上两个观念,便名为“同体之慈,无缘之悲”。 大乘思想的体系,是扩充小乘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的法门,构成六度(六波罗蜜)或十度的层次。所谓六度:(1)布施。大乘思想是以布施入手的,因为一切众生,都是从自我自私的贪求,而造成苦果,大乘以尽其我之所有,我之所属,彻底作为布施,以满足众生的欲望,以感化众生的悭贪。布施又分三种:一为外布施,即以财物身命等做布施,又名财布施,以知识学问智慧等作布施,为法布施,二为内布施,使自己内心放下一切贪欲的心,三为无畏布施,给一切众生以平安、安全、无恐怖、精神上的支持与保障。(2)持戒。从不杀、不盗、不邪YIN、不妄语开始,至于起心动机,无一非戒律,大乘的戒律,不但是行戒形戒,实际上,完全为诛心之论的心戒,例如为善的动机而为求名,即犯大乘菩萨之戒,其中运用之妙,实在不是片言可尽。(3)忍辱。简单地说大乘忍辱,有两句话,已可概其大要,即“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统统为了慈悲救世而出发,而且要做到内心了无忍辱的观念存在,才算忍辱。(4)精进。就是随时随地,勤奋努力求证的恒心,所以精进,与前面的布施、持戒、忍辱、与后面的禅定、般若为伴侣,无论进修哪一度门,都是须精进不懈方可,它是积极的为善,不是消极的等待为善。(5)禅定。包括小乘四禅八定与九次第定的内容,扩而充之,至于动中、静中,在内、在外,无时、无处、无一而不在禅定中的境界,上至上升天堂而享乐,下至下人地狱度众生,都要刹那不离禅定以自处。(6)般若。般若为梵语,如用中文的译义,等于智慧,但中文的智慧,往往与聪明相通,聪明在佛学上,被称为“世智辨聪”,是由于感官的灵敏,和耳聪目明而来,并不足以代表般若内涵的智慧。般若的智慧,有五项内义:一为实相般若,是证悟宇宙万有生命的本体,与心性根源的智德。二为境界般若,是由心性本能所生起的各种差别境界,包括精神世界的种种现象。三为文字般若,是由智慧所发出哲学的文学,与语言的天才。四为方便般若,是智慧运用的方法,包括所有学术知识的范畴。五为眷属般苦,概括由前五度而来的道德行为的德性。以上自布施到排定五个次序,都是大乘的励行至善之德的基本,由力行善德而至于自启其牖,达到般若智慧成就的极果,所以大小乘佛学的最高成就,都是注重智慧的解脱、智慧的成就,并非盲目的信仰。复由六度成就的扩展,作为利世利人的人世辅翼,便有另外四度的成立:(7)方便善巧。精进自利利他的方法。(8)愿。是对众生永恒无尽的慈悲愿力,所以大乘菩萨为发愿拯救世间,便有“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坚誓名言。(9)力。由坚贞不拔的誓愿生起自利利他的伟大愿力。(10)智。终于达到“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而成佛果的大智度门。 5.大乘的实践 大乘菩萨道的思想学术,开拓小乘厌离世间的思想,化为积极人世的精神,不但要以出世的心情,跳进人间的火坑地狱去救世救人,而且要救一切众生;不但要度化善人,而且要度化恶魔;不但赞叹笃信佛道真理的善男信女,同时也赞叹凡是具备这种同一真理、同一原则的异宗外道,虽然对于最高见地因有差别而形成说教的方式各有不同,只要是同具慈悲觉世的心肠,认为即同于大乘菩萨道的同行善友,这种以与世无争的出世心情,毫无条件而人世救众生的自愿,正如后世佛教所用的标记“莲花一样。“莲花”是纯净无污的“圣洁”之花,但它却不生长在高原山顶之上,它要在拖泥带水的秽污烂泥中开花结果。因此讲到大乘所实践的戒律,每每以八万四千条来形容它的繁细,但这非一定的数宇,只是表示众生界善恶心理的差别变相,在一念之间,便有八万四千种的差失,由此可知所谓大乘戒律的根本精神,在于心戒,凡是“动心忍性”,起心动念之间的内在动机,有一毫是恶念,或以自私自利而出发,便是违犯菩萨的戒律。唐、宋以后,中国内地所用的菩萨戒,是以《梵网经》为基本,边区西藏地方所用的,是《瑜伽师地论》的菩萨戒为基本,但这两种戒本,都是原理原则的建立,运用之妙,仍在一心。其中有大部分原则二相同于儒家圣贤君子之道,与有道之士的行谊,如与中国传统文化五经中的《礼记》的《儒行》、《坊记》、《表记》、《学记》等篇参照来读,便可了解释迦佛对于人类德行风规的伟大建立,实在令人肃然起敬,油然具信,与其说它是宗教的戒律,毋宁说是人类教育哲学的最高守则。由此可知大乘实践的精神,又迥非小乘戒律可以范围,所以唐、宋以后中国的佛教,采取大小乘戒律并重的方向,尤其偏向于大乘戒行,与南传佛教,大有异同之处,这也足以说明:我们过去的文化传统,不是冒然接受佛学,是先要通过儒、道等学术思想的尺度去秤量,然后才确定其价值而皈依膜拜的。虽然如此,我们若拿大乘菩萨的牺牲自我,专为救世而高尚其志的精神来讲,当然是天人仰止,无可非议,然而实践其道,谈何容易,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早已有人说他“陈义太高”,何况能舍头目脑髓,而有过于墨子者,所以后世笃信儒家学者,便提出“亲亲、仁民、爱物”的仁爱次序,认为才是比较近于人情的救世思想,因此便又有儒、佛行谊争辩的学案。总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然是高不可攀,远不可及,但取法乎上,也是教化必具的需要。平常有人问我是不是佛教徒,我的答复是:“我无资格做个佛教徒”。有人问我怎样才叫做大乘菩萨?我的举例是:当一个人;在大海茫茫,遭遇台风巨浪而垂死须臾时,你只有一个救生工具,还是诚诚敬敬的送给旁人,当你在患难中,饥饿到九死一生,你有一碗饭,而先送给同饥的旁人,如果有这种心肠,无论你有无信仰,或信仰不同,一律都是菩萨的行径。大乘佛教中有一个故事:“一位孝子向一位修道的菩萨求救,要求他施舍眼睛,作为医治他母亲的药物,而这个菩萨,毫无吝惜地把左眼挖给他。但那位孝子说:你太快了,弄错了,我是需要你的右眼,才能医治我的母亲。这个菩萨听了,迟疑一下,再把右眼挖给他。这个孝子便说:不用了,因为你有迟疑不舍的心,这个眼睛已经作药不灵了。”我们听了这个故事,便可了解牺牲自我,救世救人的行为,是如何的难行!不过,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间,有不少“慷慨捐生、从容就义”,以及许多舍己为人的事,各色各样,或大或小,却到处自然地充满着大乘菩萨的精神,不能因为他无宗教的信仰,或信仰不同,便认为不是菩萨。至于菩萨戒律的理论基础,明辨是非善恶的动向与方法,尤其精神,如果滥用这种精神,不但于世无补,于人于己无利,甚之,适得其反,那要另当别论了。 6.大乘求证的方法 关于实践大乘菩萨道的程度次第,分为十位阶梯,佛学的专有名辞,便叫作“十地”,在未到达“初地”以前的,还有四个序位,包括四十位的等差。确定“十地”的程度差别,主要在于扩充慈悲心量,以达穷理尽性的极则,配合前述十度的程序而定地次,但这仍属于“见地”的一面,同时还须要有实际工用(工夫与德行)方面的禅定境界,相辅为用,以期达成见证圆满大智大觉成就的佛果。其实,小乘所用求证方法的四禅八定与九次第定,也是大乘的共法,由扩充慈悲心量而达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的极限,这是大乘菩萨菩提心的慧学,属于“见地”的功德,同时须要配合禅定修证的境界,这是大乘菩萨的实证,属于工夫的“功勋”。但耽着禅定之乐,舍弃大慈大悲的菩提心,或不求“见地”的精进而达到佛果,这是菩萨的堕落。总之,大乘行持修为的原则,是以救世救众生的大愿为其中心守则,以即出世而人世,心自解脱的大智慧成就为究竟,所谓“生死涅槃,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方是大丈夫功成愿遂,无欠无余的天人师也。 此外,大小乘佛学各部主要经典,都以问答的体裁,或记录佛语的方式,反复详尽地说明人生宇宙的真谛,或先从身心寻探而上穷法界(包括宇宙的佛学名辞)的究竟,或从法界(宇宙)的本体自性而分析到身心,而始终不外于求证解脱的目的。隋、唐以后,中国佛学,包括西藏地区的密乘佛学,都自建立一种整理批判的系统,故有天台宗、华严宗、密宗的分科判教而产生中国佛学的体系,虽然各从不同角度的观点研究佛学与佛法,但基本的原则与宗旨,仍然不致分歧太甚,例如:《华严》、《圆觉》等经,是由法界自性的本体而说到身心。《楞严》、《金刚》等经,是由反穷身心而溯源于法界自性。《法华》、《涅槃》等经,是说心、佛、众生,性自不异,只在迷悟之间的一念而转。《大日》、《密乘》等经,是说真妄不二,即假证真的诚依信立。后来一般习惯,又以释迦过后的后期佛学性宗的谈空,与相宗的说有,总为类别,以般若、中观等学为性宗“毕竟空”的纲要,以唯识法相等学为相宗“胜义有”的枢纽。于是欢喜简捷明了而厌于分析的,便宗奉般若的空、与禅宗的说法融会,欢喜审问而注重逻辑思维的,便宗奉唯识的有、而构成佛学的思致庄严,而与近世传入的西洋哲学、心理学、逻辑等学科,不但可以趋向融通互注之途,而且大有要以唯识含融整理西洋哲学而加以批判的趋势。不过,这个途径与目标,尚在开步走的阶段之中,如何融会东西文化于一炉,使其重新铸造为一新的光明远景,尚有待于现代青年学子与将来的人才去努力完成。 三、禅宗概要 禅宗,是释迦牟尼佛教的心法,与中国文化精神结合,形成中国佛教,融化古印度佛教哲学最精粹的宗派。在佛学中,“禅定”是大小乘共通行持修证的方法,“禅定”的原名为“禅那”,又有中文的翻译为“静虑”,后来取用“禅”的梵文原音,加上一个译意的“定”字,便成为中国佛学惯用的“禅定”。禅宗,虽然不离于禅定的修证,但并不就是禅定,所以又名为心宗,或般若宗。心宗是指禅宗为传佛教的心法,般若是指唐代以后的禅宗,注重般若(智慧)经,与求证智慧的解脱。近世以来,欧洲学者,又有名为达摩宗的,为从印度菩提达摩大师到中国首传禅宗而命名的。 讲到禅宗,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日本的佛学家们,由于政府的支持,努力向欧美宣扬佛教文化,而且特别宣扬禅宗,因此,现在在欧美各国,提到禅宗的禅学,已成为最时髦最新颖的学问,可是对于禅宗宗祖国的中国,却被遗忘,甚至于轻视,这种现象的造成,实在使我们的心情有难言的沉重,虽为时势使然,岂非人事哉! 但目前在国内外(包括日本)所讲的禅宗,它的偏差趋势,愈来愈有距离,因此,外国人有认为披头(Beattles)嘻皮(Hippie)等等运动,都是“禅”的启示,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来讲,实在是莫大的误解。严重地说,也是我们东方文化自取其屏的污点。关于现在所谓禅宗的误解,约有六类: 第一,首先是由禅学名辞的成立:禅宗本来是注重于身心行为的实证,与工夫与见地并重,自从一变而为禅学以后,禅宗便成为一种学术思想,可以与行为及工夫的实证脱离关系,于是谈禅的“口头禅”之风,便大为流行,造成倒退历史,大如两晋的“玄谈”现象。殊不知自隋、唐之际禅宗建立后,历唐、宋鼎盛时期而经元、明、清为止,时间一千余年,地区包括东亚及东南亚各地,禅宗宗风果然大行,有资料可见者,不过两千人左右,而习禅真有成就,亦不过三、四百人。何况其中有大成就者,还寥寥可数,何尝是随时有禅,到处有道呢!况且是真实的禅者,除了生活与言辞的机趣以外,其德行修证工夫,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行径,又何尝是徒托空言,而不见之于行事之间的谈士,不过谈谈禅学,总比埋没禅宗聊胜一筹,亦未尝不是好事。 第二,由于东方学者们偏爱老子、庄子思想文学的哲学境界,于是承虚接响,便认为禅宗是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换言之,所谓禅宗,就是融会老庄思想的道家佛学而已。其实,禅宗与佛学,很多名辞语句,都借用于老庄与儒家的术语,但那只属于借用而已,禅宗本身的精神,并不因为借用老庄的名言,就认为是老庄或道家思想的加工改装,譬如我们翻译中国文化或佛学,在某些地方,必须要借用外文的宗教哲学的术语,但只能说有类同可通,并不能说这就是外文某一宗教哲学的思想,又譬如我们使用台币,只在某种环境中,借用美金单位做计算的代表,不能说我们就是使用美金的国家。 第三,采用掉宗教授法中的机锋转语,成为变相的高度幽默或讽刺:凡是出言吐语,在模棱两可,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语句,认为便是禅境,这实在误人不浅。 第四,认为冥心闭目的静坐(俗名打坐)或沉思默想便是禅宗:于是所谓旁门左道者流,也济济多士,互相标榜如此这般便是禅宗,所以报纸小广告栏内的各种禅功传授,也便应时而生,成为时髦生意了。 第五,最近美国青年,流行服用一种L.S.D.的幻想药,弄得疯狂浪漫,行为不检,思想虚玄,认为这便与禅宗工夫有同等效力的禅定之药:美国政府虽然禁止出售,而暗中买卖,仍然风行一时。这种药物,本来用于精神病的治疗测验,但一变而与禅宗结合,这真是莫大的笑话。 第六,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印度的瑜伽术普遍传播到欧美各国:瑜伽强身工夫,也很注重打坐(静坐),于是把催眠术的自我催眠,与瑜伽炼气炼脉的工夫交错,便认为这就是禅,鱼目混珠,指鹿为马,实使不明究竟者,难以分辨。 (一)有关禅宗的史迹 教外别传的禅宗:禅宗在佛教佛学之中,素来被称为教外别传的法门,历来相传,释迦在灵山会上,对着百万人天,默然不说一句话,只自轻轻地手拈一枝花,普遍地向大众环示一转,大家都不了解他的寓意,只有大弟子摩诃(意译为大)迦叶,会心地展颜一笑,于是释迦便当众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便是禅宗的开始,后来由迦叶尊者为印度禅宗的第一代祖师,阿难为第二代祖师,历代相传,到了第二十八代菩提达摩大师,正当中国南北朝时代印度佛教衰微,大师谓东土震旦冲国),有大乘气象,所以便渡海东来,先从广州上岸,与南朝的梁武帝见面,梁武帝是当时笃信宗教的皇帝,不但虔信佛教,同时也崇尚道教,所以一见达摩大师,便问:“我修造了这样多寺庙,做了许多的佛事,你看有什么功德?”恰好达摩大师以传佛心印,肩负宣扬正信佛教的心法使命,便老老实实答复他说:“并无功德,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同时又说:“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等语,因为彼此话不投机,大师便渡江北去,寓止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后来传付心法和衣钵给中国的第二代祖师神光,这便是达摩大师东来,为中国禅宗初祖的公案。 唐、宋以后,有些研究佛教学理的学者,对于禅宗修证法门,并不了解,甚之还抱有歧视的心理,便对于禅宗拈花微笑教外别传的历史,喷有烦言。到了现代,更有人不信这些宗门故事,乃至连带对达摩大师传法的怀疑,认为都是中国和尚所捏造,所谓禅宗,是中国佛教的革命派,而且是初唐时代,六祖慧能的小弟子神会(又名荷泽)所独自造成。对于这个问题,既然有人提出,不妨稍做说明:这种观念,如果是基于爱好中国文化传统的心理出发,认为好的学问,都是中国人创造的,因此便否认禅宗传统的传说,那也情有可原,倘使是基于有反传统习惯的心理,对于任何问题,都喜欢唱反调以呜清高的习气,那便有憾于“多闻阙疑,慎言其余”的原则。其实,对于教外别传的禅宗历史资料的怀疑,宋代王安石果然提过确有其事的证明,但证件已经遗失,而且也并非有力的证据,可是,若遍读过佛经,便可在佛经中找到许多旁证,因过于烦多和太过专门,暂此恕不多述。总之,凡处事与作学问,“多见阙殆,慎行其余”,但抱存疑的态度。提出问题以求解答,不做过分的武断,那是最高明的处理。 中国禅宗初传的精神:自达摩大师面壁默坐在少林寺里,有人问他,你到中国为了什么?他的答复,是寻找一个“不受人欺”的人,这句话的意义太深了,试想谁能做到自己完全不受古今中外别人的欺骗呢?况且我们有时候,实在都在自己欺骗自己的途上迈进,倘使一个人真能做到不受一切欺骗,纵然不是成圣成佛,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大概只有上智与下愚不移的人,才能做到吧! 有一位洛阳的少年姬光,博览经籍,尤其善谈老庄。可是他每自遗憾地感叹说:孔子、老子的教化,只是建立人文礼教与世风学术的规范,《庄子》、《易经》的书,虽然高推玄奥,但仍然未能极尽宇宙人生的妙理,于是便放弃世间的学问,出家为僧,更名神光。从此遍学大小乘的佛学教义,到了三十三岁时,回转香山,终日宴坐(相同于静坐)了八年,后来慕名求道,遂到少林寺去见达摩大师,可是大师时常面壁端坐,并不加以教诲,神光便暗自心想:古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发布掩泥,投崖饲虎;在人心纯朴的上古时代,尚且如此,我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便在寒冬大雪之际,彻夜立正侍候在达摩大师身旁,直到天明,地下积雪已经过膝,可是他侍立愈加恭敬。(后来宋代儒林理学家的程门立雪故事,便是这种精神的翻版。)达摩大师这时乃回头问他:你彻夜立在雪中,为求什么?于是神光痛哭流涕地说:惟愿大师慈悲,开示像甘露一样的法门,藉以广度众生。但达摩大师却以训斥的口吻说:请佛无上的妙道,要经历无数劫的精勤修持,经过许多难行能行、难忍能忍德行的锻炼,那里就凭你这样的小德行、小智慧,以轻忽侨慢的心情,便欲求得真正的道果,恐怕你白用了心思啦!神光听了这番训斥,就当下取出利刀,自己砍断了左臂,送到大师的前面,表示自己求道的恳切和决心。于是达摩大师认为他可以为担当大任的法器,又为他更改法名叫慧可。神光便问:请佛心印的法门,可以说给我听吗?大师说:诸佛心法,并不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注意,这句话是禅宗最重要的关键。)他听了又问道:我心不得安宁,请大师为我说安心法门。大师便说:你把心找出来,我便为你安心。神光听了这话,当时便怔住了,良久,方说:我找我的心在那里,了不可得啊!大师又说:对啊!这便是你安心的法门啊!并且又教他修持的方法,要摒弃一切的外缘,做到内心没有喘息波动的程度,歇下此心犹如墙壁一样,截止内外出入往来的妄动,那么,便可由此而人道了,后来又吩咐他要以《楞伽经》来印证自己修悟的工夫与见地,这就是“达摩大师在中国初传禅宗,传授二祖神光”这一公案的经过。 现在我们根据以上初传禅宗的授受故事,分作三个问题来说明: 1.禅宗所谓的“教外别传” 并不是根本不要佛学的经教,别有一个秘密或微妙的传授,因为全部佛学经教的学理,都是为了说明如何修持求证的理论与方法,所以执著经教学理的人,往往把教理变成思想,反而增加知识上的障碍与差歧,并不能做到即知即行,同时证到工夫与见地并进的效果。所以教外别传,只是为表示对普通佛教佛学教授法的不同,却不异于教理以外,特别有个稀奇古怪的法门。例如二祖神光,在未出家以前,本来就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少年,出家以后,以加上贯通大小乘佛学的教理,他在知识方面,显然非常渊博而充实,并不须要什么,只自反求己心,就会怀疑知识的学问,真正用来安身立命,便会觉得完全是两回事了。所以他要放弃知识的教理,但求实际的证悟,但等到真正悟到实际的真谛,对于所有知识学问的根本,自然而然就融会贯通,豁然明白其究竟的道理了,所以后来禅宗的伪山灵祐禅师便说:“实际理地,不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就是这个道理。因此,我们对于佛学教理的“教”,与教外别传禅宗的“宗”,做一概念的结论:“教”,是教导你如何修行证果;“宗”,是我要如何求证修行,宗与教,只在教导方法上的不同,并不是目的有两样。 2.禅宗的禅 并不是注重机锋转语的口头禅,禅宗不离禅定修证的工夫,以期达到明心见性成圣成佛的极果。例如二祖神光,未见达摩大师以前,便已游心《易经》、老庄的道学,而且经过严格的心性修养锻炼,曾经在香山静坐了八年,对于动心忍性的绵密反照工夫,早已有了相当的根基,拜见达摩大师以后,大师不但不立即加以教导,反而用难堪的态度与过分的言语刺激他,如果他是一个无实际修养工夫的人,纵使不是饱以老拳,至少也会拂袖而去,但是他反而愈加诚敬,甚至断臂求道。就凭他这种精神,我们变更子夏的一句话说:“虽曰未人道,吾心谓之道矣!”亦未尝不可,所以他问达摩安心之法,大师只叫他“将心来吾为汝安?”他便能在“觅心了不可得”的领会下而悟道;后世研究禅宗,动辄抓住禅宗为言下顿悟,立地成佛的话柄,好像只要聪明伶俐,能言善道说一两句俏皮话,立刻就算悟道,完全不管实际作学问与作工夫的重点,这当然会落在我其谁欺!欺人乎!欺天乎的野狐禅了!不然,就想自己不用反省的工夫,只要找一个明师,秘密地传授一个诀窍,认为便是禅宗的工夫,“敝帚自珍,视如拱壁”,这又忘了达摩大师所说的:“诸佛法印,非从人得”的明训了,近代谈禅,不是容易落于前者的空疏狂妄,便是落在后者的神秘玄妙,实在值得反省。 3.达摩大师初传的禅宗 除了二祖神光,是亲受衣钵,继承禅宗道统以外,同时还有几位后学传人,他们也都有心得,不过才德气魄,略逊神光而已;达摩大师除了传授心法以外,同时还要神光以《楞伽经》印心,由此可见教外别传禅宗,并不离于教理以外。《楞伽经》,果然为达摩大师吩咐神光为禅宗的印心宝典,但在大乘佛学的法相(唯识)宗,也认为是“唯识”学的主要经典,它提出以“无门为法门”的求证方法,并且说明以顿悟与渐修并重,同时把心法的体用,分做八个作用,便成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等前五识,再有第六的意识,第七的末那识,第八的阿赖耶识等,所谓一心八识的分析,旧注识有识别、分别的作用,也就是包括感觉、知觉与精神活动的功能。第六意识,又分有明了意识与独影(又名独头)意识的两重,所谓独影意识,相当于现在心理学所说的潜意识的现象。第七末那识是意根,也就是自我与生命俱来的元始知觉,本能活动的意识。第八阿赖耶识,是包括心物一元,精神世界与物理世界同根的心注的根本。由此可知禅宗所谓的明心见性,与顿悟一心的心,不仅是心理上平静的心,实在是要彻底透过宇宙身心的根元,才能了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真谛。 《楞伽经》的大略,就是“唯识”学所谓的五法(名、相、分别、正智、如如),三自性(依他起、遍计所执、圆成实),八识(已如述),二无我(人无我、法无我)纲要的发挥。总之,《楞伽经》的教理,最重分析的观察,细人无间而透彻心性的体用;禅宗的方法,归纳学理,注重一心修证而融通教理的工夫,所以后世禅宗便流传一句名言:“通宗不通教,开口便乱道。通教不通宗,就如独眼龙。”其实,这个意思,也就是《楞伽经》内所说的宗通与说通的翻版言句而已。近来有人提出六祖以前的禅宗,名为楞伽宗,以此作为有别六祖以后禅宗的界说,实在是因为不明真正禅宗心法所致,未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达摩大师在传付二祖神光的时候,曾经预言说:“吾灭后二百年……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说理者多,通理者少。”所谓《楞伽》经义,便成为名相之学而流传为说理的思想而已,殊堪一叹!况且有人引用《楞伽》的一段渐修经文,证明达摩大师所传是渐修的禅,却不管下文顿渐并重的一段,实在是鲁莽灭裂之至。 (二)初唐以前禅宗开展的影响 达摩大师自南朝梁武帝时代,渡海东来,居住中国的时间,约有二十年左右,除了传授禅宗心法与中国的少年高僧神光为第二代祖师外,与神光同时从学的,还有道副、道育、及比丘尼总持,与期城太守杨囗之几位弟子,虽然他们不是直接继桃禅宗的道统,但秉承禅宗的破相离缘,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旨,并无二致。他们当然也同时展开弘扬禅宗教化的工作,因此在南朝梁、陈、隋之间,便辗转影响南岳慧思禅师笃实修行《法华经》般舟三昧的禅定工夫,由此而高唱指物传心人不会”的真指心禅,后来他的弟子智者(智[岂页])禅师,秉承他的衣钵,创立三种止观的天台宗修行法门,继晋朝慧远法师建立净土宗以后中国佛教的另一宗门;取小乘禅定的方法,揉集大乘教理的精思慧观,撮取禅宗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要点,而形成一大套系统,完整佛学的理论,开创一系列修证工夫的实际渐修法门。于是自陈、隋之际开始,经历唐、宋、元、明、清千余年来,凡知识分子的士大夫,读书人,爱好形而上道、而又不肯舍弃世间与爱好学问的人士,都是从事天台宗止观禅定的修法。而且也有拿它与禅宗混为一谈的,例如唐代的名士梁肃,便是天台学者的翘楚,他如白居易、陆放翁、苏东坡、王安石等,以及宋代初期理学的大儒们,无一不从天台止观禅定工夫打过滚来,明代名儒王阳明,开始所学的排定,也是天台的止观工夫,清代的名士龚定庵,不但有推崇天台止观禅定的专文。而且还极力排斥禅宗的不是。现在我顺便提出这个问题,贡献给研究讲述中国文化史,与中国哲学史者注意,使大家对于隋、唐以后中国哲学中禅宗所发生的影响,以及天台宗与历代士林学者的莫大因缘,得以严整分别止观禅定与禅宗心法的异同,了解渐修与顿悟争论的关键。过去一般研究中国佛学或哲学的老师宿儒们,每因碰到中国佛学,与中国佛教宗派的内容,便受其繁多漫浩的学术思想所威胁,茫然不知所向,因此,下手错乱,只把唐代禅宗的南顿北渐之争,作为这个问题的中心,显然是有偏废与迷失的遗憾。 其实,自隋、唐以来,到初唐百余年间,由中国禅宗的二祖神光以次,除了单传禅宗道统的五代祖师以外,与神光同学于达摩大师的,还有三人。与三祖僧璨同时并列,系属于神光禅师的传承,相传六代,知名大师共有十七人。与五祖弘忍同时并列,系属于道信禅师的传承,计有一百八十三人。与六祖慧能同时并列,属于弘忍禅师的传承,计有一百零七人。至唐初禅宗第五代祖师时期,其中凡彰明较著,留有资料可征者,都是散处四方,各以师道庄严,影响朝野社会,唐代中国佛学,华严宗的建立,又与禅宗的传播有关。自武则天王朝以后,所谓北宗神秀禅师以次的弟子们,便有好几位。虽说南宗的禅,自六祖慧能以次,称为禅宗的正统,但只属于禅宗道统传承的世系问题,却不能引此便作为禅宗在唐代对中国文化哲学思潮所发生影响的绝对根据。因此,我认为要讲禅学,必须要真正学过禅宗,在禅的工夫与见地做过实际工夫,然后方可谈禅,要讲禅宗的学术史,或中国哲学,与中国佛学史,更应该了解全貌,不可以偏概全,执一而言。 讲到中国禅宗的第六代祖师慧能和尚的公案,这是谈禅与讲中国哲学思想史的人,最乐于称道的事,现在再把他的故事简明地介绍一番,然后讨论其中被人误解的几个问题: 六祖慧能大师,俗姓卢,祖籍范阳人,在唐高祖武德年间,因为他的父亲宦于广东,便落籍于新州。三岁丧父,其母守志抚孤至于成立,家贫,采樵为生,一日,因负薪到市上,听到别人读《金刚经》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段,便有所领悟,别人告诉他这是黄梅(湖北)的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禅师,平常教人读的佛经,他便设法到黄梅去求学习禅(这时他并未出家为僧)。五祖弘忍禅师初见他时,便问:“汝自何来?”他便答道:“岭南。”五祖说:“欲须何事?”他答:“唯求作佛。”五祖说:“岭南人无佛性,怎么做佛?”他答道:“人地即有南北,佛性岂有东西?”五祖听了,便叫他跟着大家去做苦工,他说:“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和尚要我做何事?”五祖说他根性太利,便叫他到槽厂去做舂米的苦工,他做了八个月的苦工,有一天,五祖宣布要传授衣钵,选付继承祖位的人,叫大家呈述心得。这时,跟从五祖学禅的同学,共有七百多僧人,有一位首席的上座师,名叫神秀,学通内外,素来为大众宗仰的学者,他知道众望所归的意旨,便在走廊的墙壁上,写了一首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看了神秀偈语以后,便说:“后代依此修行,亦得胜果。”他从同学那里听到这首偈子,便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同学便笑他说:“庸流何知,勿发狂言。”他答道:“你不信吗?我愿意和他一首。”同学们相视而笑,却不答睬。到了夜里,他密告一童子,引至廊下,请人在神秀原偈旁边,写了一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看到此偈便说:“此是谁作,亦未见性。”众闻祖语,遂不在意。五祖却在夜间悄悄到了碓坊来,问他米白了没有?他便答道:“白了,只是没有筛。”(师筛同音,如此师生问答,都是双关语)。五祖便以杖三击其碓而去,他便在三更人室,承受五祖的心传,当时五祖曾再三征洁他初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意旨,他便于言下大彻大悟,遂说:“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于是五祖又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本心,见自本性,即名大丈夫、天人师、佛。”随即传付衣钵,为中国禅宗道统继承人的第六代祖师。 五祖弘忍禅师自传心印以后,就在夜里送六祖慧能渡江南行,亲自为他把橹说:“合是吾渡汝!”六祖答道:“迷时师度,悟时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能蒙师传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五祖听了便说:“如是如是!以后佛法由汝大行。”五祖自此以后,就不再上堂说法,大众疑怪相问,便说:“吾道行矣!何更询之!”又问:“衣法谁得耶?”五祖便答道:“能者得。”于是大众聚议,卢行者(行者乃唐宋时代佛教对在家修行人的称呼)名能,一定是他得法潜行了,就相约追踪。大家经过两个月的搜索,在六祖到达大谀岭时,追逐众中,有一将军出家的惠明和尚,率先而登,追及六祖,六祖便将衣钵掷置石上说:“此衣只表示征信而已,岂可以力争吗?”惠明又举衣钵而不能动,便说:“我为法来,不为衣来!”六祖便说:“汝既为法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惠明听了,停了很久,六祖乃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唐代口语,称这样做与么),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便在言下大悟。复问:“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意密旨否?。六祖说:“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因此,惠明即下山诡称岭上并无人迹,而使追者从此散去. 此后六祖匿居在四会的猎人队中,经过十五年时间,才出来到广州法性寺,适逢印宗法师在寺里讲《涅槃经》,他就寄寓在廊庑之间。幕夜,风飓刹幡有声,两个和尚正在辩论,一个说是幡动,一个说是风动,争论不息,六祖便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普通对人的尊称)心动。”因此而蒙印宗法师的赏识,宣告找到了禅宗第六代祖师的消息,会集大众,为他剃发授戒为僧,后来他便居留曹溪,大弘弹道,这便是禅宗六祖得道,宏法的简略历史。 现在由这个公案的内容,提出三个问题来研究,使大家了解禅学与研究中国文化、哲学史者,特别注意,不致再有误解。 1.关于六祖的开悟 明心见性与神秀的两个偈语问题:由历代相传,几种不同版本的《六祖坛经》,与禅宗各种典籍的记述,有关六祖最初得道开悟的事迹,大体并无多大出入。中国禅宗,自五祖弘忍开始,教人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可由此人道,一变达摩大师以《楞伽经》印心的教学方法,这只能说是教授法的改变,对于禅宗的宗旨,并无二致;《金刚经》以明心见性为主旨,处处说明般若(智慧)性空的真谛,其中的修行求证方法,以“善护念”三字为重点,以“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而说明性空实相,了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为指标。 现在为了普通了解禅宗的治心道理,用现代的观念,先作一比较容易明了的说明,也可使大家依此修习,做为修心养性的简捷方法: (1)首先我们先要静静地观察自己内在心理的意识思想,再把它简单地归纳为两部分来处理:一部分是由于感觉所生的思想和观念,例如痛苦、快感、饱暖、饥寒等等,都是属于感觉的范围,由它而引发知觉的联想和幻想等等活动。一部分是由于知觉所生的意识思想,例如莫明其妙而来的情绪,烦闷、苦恼、对人我内外种种事物的分别思维等等,当然包括知识学问的思维,以及自己能够观察自己这种心理作用的功能。 (2)其次,到了能够了解自己心理作用的活动,不管它是感觉的,或知觉的,总而言之,统统叫做一念,能够作到在念念之间,起心动念的每一观念,自己都能观察得清楚,再无不知不觉,或莫明其妙的情况,然后,就可把它处理作为三段观察:凡是前一个念头(思维意识)过去了的,便叫做过去心,也就是前念。后一个念头(思维意识)来了的,便叫做现在心,也就是当前的一念。还没有来的,当然便是未来心,也就是后念了,可是它还没有来,不去管它。不过,你不要忘记,当你觉得后一个观念还没有来的时候,这个正是现在当前的一念了,而且才觉到是现在,立刻便已成为过去。 (3)复次,如此内省观察得久了,你把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你便练习,当前念的过去心过去了,后念的未来心还没有生起的一刹那之间,当前的心境,就会微微的、渐渐的,呈现一片空白。 但这空白,不是昏迷、或晕厥、或同死亡以前的状况,这是清清楚楚的,灵灵明明的一段空灵,也就是宋明时代禅师们所说的昭昭灵灵的时候。 如果真能切实到达这个情况,就会觉得自己所有的意识思维,不管它是感觉的或知觉的,都如一片浮光流影,像雁过长空,风来水面,所谓踏雪飞鸿,了无踪迹可得,才知平生所思所为的,都只是一片浮尘光影而已,根本无法把捉,根本是无根可依的,那你就会体会到“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的心理状态了。 (4)再次,你若了解了心念过去、现在、未来三段的不可得,譬例成下面这个公式,自己反省看来,翻成一笑。 …………未来……现在……过去…… ————————————————无始以来 ……未来……现在……过去………… 0+1-1——1-1=0 因此认得此心中的一切一切云为,都是庸人自扰,由此再进一步,观察破除生理感受上所起的压力,和思想促使身体所作的行为活动,都是犹如泡沫空花,虽然在不加自我观察的时候,表面看来好像都是我一连串成直线的活动,实际所谓这个我的活动,也只是像电流、像火花、像流水一样,都是由于无数接连不断的前后念的因缘凑成了一条线,其中毕竟没有真正的东西存在,所以你会自然而然地觉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身不是身、心不是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只像梦幻般的浮沉起伏在世间而已,因此你会自然而然的了解“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其实就是“本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妙用了。 (5)如次,你要保持这个明白了心理上意识思维的状态以后,经常在静中动中,保持这一段昭昭灵灵的灵明觉性,犹如万里晴空,不留点翳的现象,那就够你受用去享受了,你才真会懂得人生的真谛,找到真正归宿的安身立命之处,可是你不要认为这样便是禅宗的明心见性了!更不要认为这样便是禅宗所谓的悟道了!因为你在这个时候,正有一个昭昭灵灵、灵灵觉觉的作用存在,你还不知它的来去与起处呢!这个时候,正是明代憨山大师所说:“荆棘林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 以上所讲的一切,是借用比较现代化的方法,说明人们心理活动状态的情况,同时也以此而说明禅宗六祖当时听到别人念诵《金刚经》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领悟的一些消息,由此使你可以了解六祖的师兄神秀所作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自己内在用工夫心得的程度;那么,你由此可知六祖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心得境界。如把两者作一比较,自然可以了解五祖弘忍要叫六祖三更人室,付嘱他的衣钵了,但是,就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还是未达传付禅宗衣钵的造诣,不要忘记我们上面所列举的情形,因为“本来无一物”的情况,正如雪月梅花的境界,虽然清冷而美妙,到底是空寂孤寒的一面,毫无生机存在。六祖在大彻大悟的时候,是他在三更人室,五祖法问他初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质疑,使他再进一步而澈底了解心性本元的究竟,所以他便说:“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这个才是代表了禅宗言下顿悟的“顿”与“悟”的境界。可是不要忘了,他后来还是避居在猎人队中,由悟后而修持了十五年的经过,由此你就可以了解《楞伽经》中是顿渐并举,禅宗是顿渐并兼,犹如《楞严经》上所说的:“理须顿悟,乘悟并销,事资渐修,因次第尽。”所指顿渐并重的道理了。现在谈谈禅学,抓住一句“本来无一物”,就无所而不可为,那不落在狂禅的知见才怪呢!须知禅宗正有严谨修持工夫的层次存在,不是落在空谈或狂妄自是上,才会与真正的禅有相近之处。 2.夫于“不思善,不思恶”的问题 前面讲述六祖悟道的公案,已经说过惠明和尚在大庚岭头追到六祖经过,他后来声明是为道而来,不为抢衣钵的问题,因此六祖先叫他“不思善,不思恶。”过了好久一段时间(原文记裁称“明,良久。”)六祖便问他:“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这里所说的“那个”两字,不是肯定辞,而是质问的辞句,换言之:就是问他,当你在心中不思善,不思恶,什么都没有思想的一段时间之中,哪一个才是你的本来面目? 后来人读《六祖坛经》,因为很少做过禅宗的切实工夫,便把“良久”一句的意义,忽略过去,又把“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的“那个”,看作肯定的指示话语,因此便认为此心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便是心性的本元,所以才有认为无善无恶便是心性之体的误解了;倘使真是这样,白痴的人,与丧失思维意识的心理病者,或神经有障碍的病人,都可算做禅的境界吗?因此你要明了,在你做到“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心境一段空白处,产生一切妙悟的境界,才能算做禅宗的初悟一一只能说是初悟,也就是六祖所说的,秘密在你自己那边的开端,若有人错解了这段公案,实在有自误误人的危险,所以特别提出,贡献大家做一参考。 3.关于“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的问题 这个公案,是六祖初出山时的一段机用,就是后来禅宗所谓的机锋,也就是机会教授法的一种妙语,并不就是禅宗指示明心见性的法要,这等于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述”,是同样的隽语。“云驰月驶,岸动舟移”,你能说谁在动?谁在静?如果当你在睡眠中,虽然“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也只是不见不闻,那里还有如此妙句,这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说:境风吹识浪,一切情感思维,都从外境之风吹起的“依他起”之理,并非就是佛法禅宗心要的那个与宇宙万法同根,“圆成实性”的心性之体的心。有人往往把风幡案中的“是仁者心动”一句话,便当作已经了解了禅宗的心法,那真与禅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了,如果这样,用现在心理学的分析,岂不也能够做到禅的境界,更何必谈禅呢!倘使用这样见解去见唐、宋时代的大禅师们,一定会骂是“屙尿见解”!等于“一行白鹭上青天”,愈飞愈离题太远了! (三)唐初禅宗兴盛的大势 禅宗的六祖慧能,开始弘扬禅宗的时代,正当唐高宗与武则天的时代,现在要讲禅宗的兴盛史迹,首先须对唐代中国佛学与唐代文化的趋势,有一简单的了解,在这个时期以前,中国文化的文运,由于六朝人爱好柔靡艳丽而缺乏实质的文学,造成学术思想飘浮不切实际,停在萎靡颓唐的状态之中。初唐开国以来,因唐高祖李渊父子的极力提倡改除六朝的文体,使表达学术思想工具的文学,又有新的生机。而在中国佛学方面,自陈、隋之间,智者大师创立天台宗,用批判整编的治学方法,建立一套体系完整的天台宗佛学以后,又碰到在印度留学二十年的玄奘法师回国,唐朝君臣朝野,备加盛大欢迎,为中国佛学加入新的血轮,唐太宗命令朝廷为他设立译场,开设一个前迈古代的翻译馆,集合国内学者,与名僧千余人,同时又罗致西域的梵僧,包括初唐东来传扬景教的教士,共同从事佛经翻译的工作。 当时佛经的翻译情形,先由主持梵文与中文的主笔,翻好经典以后,当众宣读梵文原意与中文的译文,每逢不妥的地方,便字斟句酌,经过长久的反复辩论,才加确定,不像近代我们翻译西方文化,都出于一人私家见解,往往纰漏百出,致有画虎类狗之讥。因此唐初自有玄奘法师译经事业的开展,译成佛学中唯识法相与因明(印度佛教的逻辑学)的学系,而使佛学的思想理论,建立严谨的逻辑体系,同时也影响了一般学术,自然都重视在精详的辨析,与质朴的表达;每一时代的社会风气与文运的移转,都不是由于一二少数原因所形成,在同一时代中的任何一件事物,或多或少,都会产生影响时代的效果,如果推开玄类法师的宗教立场而不谈,专从文化运动的角度去看,他对于唐代文化学术的贡献,实在可与魏微、房玄龄等媲美,况且他事业功德的余荫,还比他们更垂之久远呢! 由于以上的介绍,可以了解释迦牟尼佛教学术思想的传入,自东汉末期,经魏、晋、南北朝而到初唐之际,经过数百年的推排融会,已如水乳交融,完全变成中国佛教的中国佛学了,玄类法师的翻译佛经事业,可以说,是印度佛学变成中国佛学的结论与定案,以后的佛学慧命,便全靠中国高僧学者去发扬光大了。在这个时候,中国佛教专讲修行实证方面的宗派,前有晋代慧远法师创建的净土宗,风气所播,普及全国上下,后有隋朝智者大师创建的天台宗,在理论与修证方法上,也普遍深植人心;再加入玄类法师传来的唯识法相之学,使一般知识分子的读书人,与佛教的名僧大匠,便都笼罩在佛学的研究与精思妙理的气氛中。以前我们曾经讲过,佛学的最终目的,着重在修证方面,并非专以讲学术思想为究竟的事,当初唐之际,佛学的大家们,讲论学理,著作弘文,已达登峰造极的饱和状态,而且大有偏向将变成为哲学的思想,与逻辑的论辩,与修行实证的目的,有不相关系的趋势;恰好达摩大师在梁武帝时代传来禅宗的修证法门,历传到了初唐以后,将近百年的时间,禅宗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修行法门,已渐渐普遍为人所知,所以到六祖慧能与他的师兄神秀时期,着重简化归纳的禅道,便自然而然应运而兴,乐为人所接受,就此趋之若鹜,一跃而成为中国佛学的中心了。 至于禅宗发展的历史,大多偏重六祖在曹溪一隅传授禅宗的道统所左右,并未了解其全面的情况;事实上,在初唐到盛唐之际,影响中原与长江以北的禅宗,还是得力于以前四祖、五祖旁支所传的师弟们,与六祖的师兄神秀的力量居多,到了晚唐与五代至南北宋间,所有佛学与禅宗的影响力,才是六祖一系禅宗五家宗派的天下。而在其中架起南能顿宗的桥梁,建立起灯塔的,便是六祖再传弟子马祖道一,与其弟子百丈怀海禅师创建禅宗丛林制度的功绩,若有人把六祖一系禅宗的兴盛的一笔糊涂帐,算在六祖最小的弟子神会身上,那是偏见与轻掉所致,不足为训。 禅宗在初唐时期,由于以上所讲时势助缘的推动,又因为有与六祖慧能并出五祖门下弟子们的弘扬,因此深受朝野社会的推重,使禅宗的风声教化,普遍展开其传播的力量。在唐高宗与武则天时期以后,除了六祖的师兄神秀已为朝廷的“国师”以外,由五祖旁支所出的嵩岳慧安禅师,惟政禅师,以及四祖旁支法嗣的道钦禅师等,都曾先后相继为“国师”,同时华严宗的崛起,是与四祖、五祖一系的禅师,有很大的关系。至于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禅道,在武则天王朝至唐玄宗时期,才由岭南传播,渐渐普及于长江以南的湖南、江西之间,后世所谓来往江湖的成语,便因此起,而且六祖的门下弟子,大多歇迹山林,专修禅寂,极少如江北中原的禅师们,厕身显达,对一般知识分子与民间社会,都发生很大的作用。尤其自六祖创格不用高深学理,只用平常说话表达佛学心要以后,到了再传弟子如马祖道一、百丈怀海等以次,便建立了南传禅宗曹溪顿教的风格。无论问对说法,常常引用俗话村言,妙语如珠,不可把捉,只在寻常意会心解,便可得其道妙,使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的佛经奥义,变为轻松诙谐,随缘显露的教授法,这是中国文化禅学的创作,也是佛学平实化的革新,因而产生了禅宗与佛学几个不同的特点,以下再作介绍。到了晚唐、五代、与两宋间的禅宗,除了上述的情况以外,又与平民文学结为不解之缘,于是禅师们的说法,便产生许多隽永有味,而具有平民文学化的韵语与诗词,而影响宋代文学诗词的特别格调,明、清之间,虽然承其余绪,但已有依样画葫芦之感,反而显见它的拙劣了。 我们明了初唐以来禅宗的崛起,与其变革的形势,便可明白南顿北渐之争,并不是禅宗史上的重大问题,不可因小失大,专向牛角尖里去寻找冷门偏僻的资料,作为标新立异的见解,例如六祖的小弟子神会(荷泽)的人京,争取禅宗在当时政治社会地位的事,与真正专以求道为务,避世无闻而隐迹山林的禅宗正统的禅师们,毫无作用与影响。况且神会当时的人京,据禅宗史料的记载,是为嵩岳的渐门盛行于世,因此而引起他不服气的动机,大著其《显宗记》,他经过一番努力,在天宝四年间,方定南能顿宗,北秀渐宗的两宗之说。其实,嵩岳的禅,系出于禅宗四祖与五祖旁支的传承,与神秀之间,关系并不很大,况且渐修顿悟,本为禅宗的一车两轮相似,神会多此一事,徒有近似世俗的虚荣而已,于真正的禅宗与禅师们,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当时在南方的禅宗大师们,对于此事,从无一语提及,由此而知其为无问题中之问题,无问题中之小问题,何足道哉!总之,六祖以后的禅宗,是由民间社会自然的推重,并非凭藉帝王政治力量的造就,由“下学而上达”,后来便成为全国上下公认的最优秀、最特出的佛教宗派,若引用一句佛经式的成语来说,可谓:“甚为奇特希 (四)研究禅宗的几个锁钥 六祖以后的禅宗,自盛唐之际开始,即大行于长江以南,渐变佛学传入中国后数百年来的教授法,把佛学的经、律、论,三藏十二部,五六千卷所传的经典妙义,归纳于秉承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教外别传法门,特别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中心问题。加以六祖慧能,自幼失学,未读诗书,故平常传扬禅宗心要,便不用循文解义,释字疏经的方式,但以平常语句,直捷了当的指示心法,恰又合于“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接授受明心见性求证的原则。于是到了再传弟子手里,就不期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南能顿宗的作风,至今留给我们后世的禅宗资料,虽然蕴藏了无穷的价值,但当你一读禅宗书籍,便有茫然不知所云之感,为了要为现在青年的同学们,知道中国文化的宝藏,便须说明研究禅学首先应有的认识: 1.时代方言的注意 禅宗纪述的书籍,凡是禅师们个人的专集,便都称为“语录”,所谓“语录”,就是他平常讨论禅学,问答疑难,比较老实而不加修辞的,记载他平生说法与讲学的说话,犹如《六祖坛经》一样,尽量避免深奥的佛学与文学。因此。“语录”的记载,许多是唐、宋时代的方言,更要特别注意唐代两湖(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广东等地的方言、名物,以及切近于唐代中原地带的古音。 同时要了解,禅宗“语录”的兴起,也是唐代中国文化对讲学方式的革新,宋代理学家们“语录”体裁的文字,就由此而来,其实,这些对话式“语录”体裁的形成,也有两个远因:(1)由于佛经的脱胎:因为佛经本身,原来就是问答的对话。(2)由于中国文化的转变: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先有孔子的《论语》,和刘宋时代刘义庆所著的《世说新语》,综合这两种精神而产生。到了宋代以后,禅宗便有裁节“语录”,汇编集成为大部类书的出现,例如《传灯录》、《人天眼目》、《五灯会元》、《指月剥、以及清代的雍正《御选语录》等,都是汇编集成的禅宗典籍,包括义理、辞章、考据,与佛学、禅学许多宝贵的资料。如果要研究禅学,《传灯录》、《指月录》、《御选语录》都是必读的书,详细研究,便须要追读诸家禅师的个别语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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