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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写给心的书——《天下赵州生活禅》阅读散记 贾宝泉 散漫地、不紧不慢地翻阅,大致通读了马明博的《天下赵州生活禅》,有些篇章看了多遍。 只能零散地说感觉,不同于正规意义上条分缕析的评论。 作者经由禅师所训、父亲所说、自己所悟领略禅意。 禅师所训该书已引录甚多,不必转述。 父亲所说由《家就在眼前》披露,作者与父亲对话颇有理趣,满含情味。该短文应该是该书的序文。 1995年底,一天傍晚,作者冒雪回乡,在车站见到赶来接他的父亲,想:“不管乡园还有多远,见到父亲,就是见到家了。” 接着是一段意趣盎然的问答。 作者自道:“要是不刮风就好了。” 父亲却更豁达:“人活着,眼前是什么看什么。眼前有风,就不能不让它刮,由不得咱哪!” 作者问:“刮顺风好不好呢?” 父亲说:“要是顺风,风把雪都吹到咱们身上了啦!” 作者又问:“那不走得快吗?” 父亲不以为然:“给你个表,一个走得快,一个走得准,你要哪个?” 作者再问:“你打哆嗦不?” 父亲竟如此答话:“打哆嗦也冷,我还打它干嘛?” 年底、风雪、暮色、灯火、宁静的乡野、单调的马车声、习禅回来迥异素常的特殊心境——如此交融的背景之下,一个年轻的习禅者同一位饱经沧桑的长者充满理趣的问答,就有了特别的疏旷与清奇。不是习禅回来,未必有此感悟。 作者虔诚地体悟禅理,心得在在皆是。 马明博说:“外面的人看这个黑暗的房间,或许认为里面没有人。不,有人,我正坐在里面。我已经成为黑暗中的一个存在,一个生命,活生生的呼吸。在生活日复一日的磨损中,我感觉到这种不可知的存在,却为黑暗所困囿。” 马明博说:“这些惹人爱怜的小东西(指桂花),竟在暗暗地飘香,飘香了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静静立在枝头,等着悄悄凋零。如不细瞧,还不知道它们已经到过这个世界,已经香过这个世界。” 马明博认为:“自我的生活,仿佛在一把小小的茶壶里展开,外面才是广大的世界。偶一抬头,看天高月小,一壶天地小如瓜。”“人生在世,都会有所追求,但一旦追求过分,出了格,这种执着就变得不适当、不合理,变成了‘偏执’。” 《闻钟早起》、《晚钟》、《禅是一枝花》、《送他一轮明月》等文字小品,都精致、谦卑、赤诚,输出自家“心”的信息也多。 马明博在他乐意呆下去的世界走过一段不算短的路。 我不懂禅,更不习禅,本无资格谈论此书。但我希望对日常人生怀持安详、处下、谦恭的态度。 哲学与禅是何关系?一样大?并行的还是一个包容一个? 所谓“生活禅”,依我常人的认识,仿佛比较接近哲学的由悟而明理。 这是一本叫人知道珍惜的书,一本自尊与他尊的书,一本引人窥伺自己和他人内心的书。 这是一本劝善的书,一本着意宏扬禅理的书,字里行间充满虔诚、崇敬、热爱、履行之心意。 我是有些零碎感想的,虽不便多说,既要谈毕竟也得“说”,无非尽量节省汉字,节省音节。 一个是,要有“容”。 有“容”乃大,大则“宽”,宽则慈。宽容乃生命之大智慧,智者之大怀抱,但在时下很容易被看成窝囊与无能。其实仔细想想,宽容是把自己看成巨人之后才有的品行。当别人朝你打来,如果你把他当成刚刚学步的孩子,他那嫩藕节一般的小手调皮地朝自己挠一下,你会想:“这个缺钙的孩子终于迈步了。”喜欢还来不及,哪用还手啊!这恐怕是宽容者所以对人宽容的思想依据之一。 宽容还要善待看似“不好”的东西。让我们诚心地效仿大地吧!大地接受香花,也接收败叶,甚至还有秽物。不管好的不好的,美的不美的,令人愉悦抑或烦心的,它一概看成自己的,同怀乳养的,因而是不必抉择、抑扬、褒贬的。大地因极大宽容而无言,但它那珠峰一样的手臂经常高高举起,且一只化为千只万只,以便随时而同时挽起将要跌倒的树、动物和人;人虽然也是无论地表净洁与否依旧坚守在大地之上,那是不得已,逃离不了,与大地对于万物一视同仁决然不同。 一个是,要能静。 时下很多人不能享用静——安静,寂静,恬静。没有点喧嚷,没有点纷争,没有点“事儿”,就过不好日子,离开烟酒也过不好日子。一旦没事儿了,大苦闷跟着来了,手脚都没地方安置。恐怕是心灵不会自问自答、自我考评,不擅长同心灵共事吧?内心没有东西才要延纳外物来充实,表示自己有东西。 能够在拮据困苦的日子享用清静很不简单。能够长期享用清静必有很高的品格修养,也是难得的福分。没有清静的人格,决没有享用清静的福分,体会不到清静的妙处;没有清静的人格,过清静日子就不是享福,而是“苦忍”,苦忍不住必定要出事,至少要患孤独症的吧。有些人口袋钱币盈满了头脑必定贫困,需要无事生非才能活命,于是花钱买忙乱,买罪受,原因就是怕没有事。“事”是他的主心骨,他的灵魂的真正主人。 所以,有些人所以忙,是不能闲。 再一个,要知止。 知止则不迷,不迷则破“执”,破执则不勉强,不勉强则顺其自然,从而以无为之心处无为之事,反倒易成大事。 对物的逐求当知止。物多累人,人却不以为累,舍命苦索。结果人不舍得天舍得,水、火、虫、鼠、地震都来帮你处理。管你攫取多少,最后都要被迫丢弃,顶多余下一个氧气瓶助你残喘而已,仿佛张开十指拼命抓水,绝大部分流失了,惟余一指缝水。 对自己的能力、智慧的评价当知止。一个人感到所向无敌时,这个敌人已经顽固地扎根在他心中了,否则不会也不敢滋生“所向无敌”的感觉。人都是被一个强过自己的“敌人”打败,不是外部的就是内部的,内部的也就是自己头脑的。 对自家生命寿数的祈求也当知止。不仅在口头上,主要在内心里。哲人说:“生命最宝贵之处是人生的无常。”这个“无常”对于缺少哲学素养的,是恐惧,甚至酿成得过且过的怠惰。对于真正的哲人和真正的艺术家,则是一种永恒的驱策,同时又是永恒的“如归故里”的期待,因而会成为永恒的不安。他们一手对抗尘世间种种烦恼的威逼,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工作。当做完了要做的事,他们会主动去握死神的手:“我已经没事了,走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死神反被他们拉着。做实事的是他们,眷恋红尘的不是他们。因而,对“无常”抱持“平常心”,是真平常。 无需赘言,知止不是“止”掉坚持、坚忍之心,更不是“止”掉反复探究、无穷感悟之心。人的整体生命中,“止”掉了这部分,才能放纵那部分,赋予其更大自由,如此,才有可能做到既不以自己以及他人的精神标高为极颠,更不以能行善行之路为善行者。 笔者有时也随情随缘写一点小诗,也许称不起诗,算作顺口溜吧。 一次默想“缘分”一词何意,零碎心得未落笔为散文,而以顺口溜收结:“今日聚一堂,明朝各分散,万里应咫尺,咫尺邈云汉。缘去不同天,缘在分不散,缘分是本不坏书,你翻他翻翻不烂。”还有一次,乘江轮自南京上溯武汉,夤夜突泻大暴雨,雨柱撑立天地间,江轮成了潜水艇,乘客大骇,担心天从此不再晴明。黎明雨止,天蓝得仿佛尘外净界。一时心清气顺,便写下:“江上白云白,雨后青山青,以此欣欣意,照我冉冉明。曙前蚊蚋乱,风过烟尘空,履高云何在,十方日月明。” 朋友看了以为涵蕴禅意,但我心却不应。我是一个常人,无非槛外散谈,由着性子写罢了,即使有零星心得,读者诸君也莫以禅说绳规我。 这本《天下赵州生活禅》应该是马明博完成的一本“主要的书”。“主要的书”是前人未曾写出、后人也不易“超越”的书。可以推想,为写此书马明博付出心血甚多,终因深信而不以为苦。 这本书试图给嘈杂的人生现场提供一个“静”的背景,让人的生命个体偷空思忖一下自己果然是谁;给浮躁的人生现场提供一个“定”的背景,使忘记本心、一意孤行的人得到方向相反的牵制力量。 2007年1月3日 ========================= 贾宝泉,曾任《散文》杂志执行主编多年。作品结集有《人生,从序走向跋》、《当时明月今在否》、《一个现代父亲的人生忠告》(曾获国家图书奖)、《螺旋中的岁月》,散文理论集《散文拈花录》、《散文镜花词》;并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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