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黑颈鹤保护之路 |
 
我们关注黑颈鹤,不仅仅因为其珍贵,还因为其神秘。 2008年的下半年,这种鸟的宣传广告上了北京街头的灯箱。此时,距离它飞离青藏高原的繁殖地到云贵高原过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而在千里之外的昭通,寒冬已近,一家志愿者协会已经开始筹备自己的10周年成立庆典,主办方打算送给参会者的礼物,是两本关于黑颈鹤的文集,一套邮票,和几袋产自大山包的燕麦炒面。 这一年,很多好事情凑在了一起。9月25日,云南省第十一届人大常委会第五次会议审议通过了《云南省昭通大山包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条例》,该条例于2009年1月1日起实施。这是针对黑颈鹤保护而出台的第一部地方性法规。 然而透过关于黑颈鹤的铺天盖地的宣传,人们对这种鸟本身却知之甚少,即使是鸟类研究专家,具体的工作也仍然在进行中。 这是个缺憾,也是遗憾。 1876年,俄国探险家普瓦杰瓦尔斯基第一次在我国青海湖发现黑颈鹤,这是全球发现得最晚的一种鹤类,使世界鹤类总数达到15种。因数量极其稀少,被濒危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列为世界亟须拯救的濒危物种。 1932年,我国学者陆鼎恒先生开始研究黑颈鹤,并考察认定我国四川、云南、青海、西藏均有黑颈鹤分布。20世纪60年代,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等单位曾对黑颈鹤的分布进行过调查,后因“文革”而中断。我国真正全面、系统地研究黑颈鹤是1978年才开始的,但是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这项工作才取得较大的进展,在最近的20年里,黑颈鹤的身世逐渐被科研工作者揭开。 1986年,云南省的会泽县发现有黑颈鹤。两年后,200公里之外的大山包,被确认有黑颈鹤过冬。 20年来,随着研究内容的深入和进度的推进,黑颈鹤研究重镇已经从四川、贵州转移到云南。而为保护这“鸟类中的大熊猫”,国家和地方先后成立了17个自然保护区,其中有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云南(分别为昭通大山包和曲靖会泽)。 20年来,人们为保护这国宝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我们在这个保护条例通过的时候,对云南滇东北黑颈鹤保护20年来的工作做了一个普查式的梳理,希望藉此,向读者讲述云南这个“动植物王国”背后的故事。 1988年12月,云南大学生命科学院王紫江教授和几名专家,在昭通大山包一户农家发现了一具黑颈鹤的尸体,自此确认了已经濒临灭绝的国家一类保护动物——黑颈鹤在滇东北的存在。 而在那一年的10月,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在北京宣布:未来10年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将有10种野生动物消失,其中就有黑颈鹤。此前有记载的统计数据是,1983年在印度召开的国际鹤类保护会议公布,全世界共有黑颈鹤200只。 作为黑颈鹤主要越冬地的滇东北,开始了漫长的黑颈鹤保护之路。20年后,这个当初被“判了死刑”的物种,全球种群数量已经达到8000只。 神秘的“不速之客” 敬畏与杀戮并存,这是在1990年以前滇东北黑颈鹤的生存状况。一方面,在土著居民最朴素的生态观指导下,它们被人们敬畏为吉祥之鸟;而另一方面,受认知条件的限制和历史原因,黑颈鹤又惨遭杀戮。 直到1988年大山包有黑颈鹤这一事实被确认。 没有人知道这种鸟从什么地方飞来。每年旧历的九月初九前后,连续几个阴天之后,天空中就会传来“嘎喽喽”的叫声,人们知道,老雁鹅来了。这种鸟身高1米,成年鹤体重可达10公斤,头部红色,但是长长的脖子大半部分呈黑色,体羽雪白,盖在黑色翅膀下面。 滇东北冬季潮湿又迷蒙的空气中,这种鸟“很好辨认”,有经验的老猎人说。 《昭通志•旧志九卷》曾有记载:“雁似鹅……鸣声嘹亮,秋来春去,飞行成行或如人字、一字,叫可占晴”。这是1921年当地居民对老雁鹅的记录。 人们对这种体态高贵的“不速之鸟”心怀敬畏。 “打了会阴天的,天天下雨,庄稼收成不好。”直到今天,大山包乡车路村8组村民赵国武仍然这样认为。车路村的大海子,是老雁鹅最集中的地方。他记得父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此前村子里有一个地主,在大海子边圈了很多耕地,有一年一个农民把留守孵卵的老雁鹅的蛋偷走了,于是整个大山包就开始阴天下雨,连续几个月,地主的庄稼都烂掉了,后来地主责令村民杀了一只白公鸡和一只羊进行祭奠,天才放晴。 留守孵卵的老雁鹅被人们称为“看山雁鹅”,每年春天不跟随大部队返乡,而留在当地坚守。而“看山雁鹅”也成为当地人称呼懒人的专有名词。 这是村民最朴素的生态观,因此,老雁鹅没有遭到灭绝性的捕杀。 惨遭杀戮的国宝 1993年的大年初一,牟延安一天之内就打了11只野鸭,取得了他打猎生涯的最好成绩。那时他已经从部队转业3年了,被分配在昭通市妇幼保健院工作,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当时巧家县马树乡的几个小伙子正筹备成立打猎协会,他们召集了40个人,有40支猎枪,老雁鹅就是他们喜欢的猎物之一。 但是在1988年之前,情况也绝不容乐观。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孙德辉先生曾经走访了众多猎户,调查结果令人心惊。 其中一个猎户曾射杀过200多只黑颈鹤,他和儿子两个人白天踩水,看老雁鹅喜欢在什么样的水里过夜,“水浑它们才可能去过夜,清水的地方不会去”。“猎户很聪明,他们在捕杀老雁鹅这方面向狐狸学习”。群鹅夜宿,必有一只孤鹅守夜,狐狸往往先惊动孤鹅,孤鹅警叫则群鹅醒,但是狐狸并不进攻,等群鹅安静后,狐狸再次惊动守夜的孤鹅,群鹅再醒,如此几次,群鹅不再信任孤鹅的警叫,狐狸才扑入鹅群…… 有时候他们就在河的对岸烧上一堆火,把鹅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从背后袭击。 父子俩最多的一次,曾经射杀了20多只老雁鹅,一次运不回来,就把需要的部分割下来拿走。孙德辉走进这个猎户的家时,发现扇火的扇子,是用老雁鹅的翅膀做的;而主人吸烟的烟管,则是老雁鹅长长的脚管。 距离昭通市区仅仅10公里的保山水库,有一年曾经有20只老雁鹅飞来。一个猎户第一年射杀了16只,第二年剩下的4只再次返回来,又被射杀。猎户向孙德辉惊叹:“这鸟太憨了,第二年还敢返回来。” 更早以前,1958年“大跃进”,一个生产组规定,任何人打死一只老雁鹅,就奖励10个工分。 敬畏与杀戮并存。没有人清楚老雁鹅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没有人知道它的真实身份。 黑颈鹤身份揭开面纱 1988年12月,大山包已经进入冬季。云南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王紫江一行5人,到昭通市渔洞水库做环评。为了对水库的源头进行调查,必须赶到大山包。 12月4日,他们在一家农户门口发现挂有一具老雁鹅的尸体,王紫江一行证实,这就是黑颈鹤,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此前的记录,黑颈鹤只在青藏高原,川西的若尔盖草原,贵州的威宁草海,以及云南的滇西北地区有分布,并且总量非常稀少。于是他们连夜赶回昭通向政府报告,并建议加强保护。 漫长的人鹤之争 原住民如何与鹤共处?这直接关系到黑颈鹤的生存。 敬畏与杀戮并存,只是绝对意义上的一个写照。在大山包这个“基本丧失人类居住条件”的贫穷地区,某种意义上,人与鹤,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们要吃掉他们的洋芋种子,他们必须将其赶离耕地;它们要有湿地才能生存,他们却要靠湿地下面的海垡,作为度过漫长冬季的燃料。 人占鹤巢 从空中看,海拔3000多米的大山包像一块儿飞地(就是凭空出现的一块地,和周边的地形不搭调),被平坦的昭通坝子和牛栏江环绕。 曾经做过大山包乡乡长助理的王昭荣介绍,大山包有人居住的历史,在100年左右。最初的原住民来源不一,有的可能是昭通坝子上放牧的人,经常来大山包放牧,就逐渐定居下来;有的可能是在争夺牛栏江边的空地斗争中的战败者,被赶到了大山包。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大山包形成了典型的低温冷凉、灾害不断的气候特征。大山包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钟兴耀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国务院的扶贫专家到大山包调查后,得出来的结论是,“基本丧失人类居住的条件”。 但是恰恰因为高寒的环境和大面积的湿地,黑颈鹤选择这个地方作为越冬地。人作为后来者,不得不和黑颈鹤开始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 鹤夺人食 1990年的冬天,黑颈鹤刚刚迁徙到大山包。孙德辉在拍摄的时候,发现一些黑颈鹤疲态毕露,要用爪子扒开雪来找吃的,“都说‘鸟为食亡’,我算亲眼见到了。”于是他就自己花钱买了一些包谷和洋芋,交给当地的一个农民,让她帮助来喂鹤。 这个喂鹤的人,就是后来被树立为大山包最能体现人鹤和谐的典型——董应兰。媒体报道她坚持自费喂鹤喂了13年,并且将这家风传给了自己的儿媳妇——陈光会。 23岁的陈光会每天早晨5点就要起床,到罩满了雾气的大海子边给黑颈鹤撒包谷。她做这件事已经两年了。 受婆婆的影响,陈光会每天一早就穿行在暮霭中给黑颈鹤喂食 每逢下雪,孙德辉便开始四处买粮食救助黑颈鹤。但是后来发现,不仅仅是在下大雪时黑颈鹤找不到吃的。若尔盖的黑颈鹤飞到大山包,途中需要3、4天,而四川一段人口多,土地紧张,中途很难停下来找吃的,很多鹤是靠意志飞到目的地的,“到了目的地,一下子就倒下了,哪儿还有力气来找吃的?” 此外,农民地里剩下的洋芋,也并不够黑颈鹤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一年秋收以后,孙德辉到了洋芋地里,让农民把一亩地里丢掉的洋芋再翻出来,孙德辉称了称,只有1.5公斤,“这只够一只成年鹤吃两天。” 而到了春天,人鹤矛盾会激化起来。鹤飞走的时候,正是村民春播的时候,于是就出现了很多人曾经在电视里看到的人鹤和谐相处的一幕:人在前面播种洋芋,鹤跟在后面,把土豆抓出来吃掉。但是后面的镜头却是很多人看不见的:人们为了保住这仅有的经济来源,不得不满山遍野驱赶黑颈鹤。 春天黑颈鹤返迁的时候,需要补充大量的能量,因此“食量大得惊人”。而这个时候,经过一个冬天的捕食,栖息地的食物差不多已经被它们吃光了。农民刚刚种下的洋芋,是它们食物的唯一来源。 不断激化的人鹤矛盾 除此之外,孙德辉发现原住民还在与黑颈鹤争夺生存空间。 大山包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很少有煤运上去。村民的燃料来源,是一种产自湿地下的被称为“海垡”的东西,这是一种水草的腐殖物,很可能是煤的最初形态,村民在挖“海垡”的时候,还曾经挖出过几米长几个人合抱粗的木头,因为长时间被水泡过,形成“阴沉木”,坚硬无比。 云南电视台纪录片部制片人魏星曾于2001年到大山包拍摄黑颈鹤,他说“海垡”和“阴沉木”的发现,说明大山包原来的气候条件是很好的,但是到底是因为地质运动还是人类破坏导致今天的恶劣环境,就不得而知了。 海垡被挖走,沼泽就失去了保水的功能,湿地变成了旱地,黑颈鹤失去了生存之地。 事实上,在1990年,大山包就成立了自然保护区,到1994年,已经升格为省级自然保护区。但是在保护工作方面,由于缺乏科研基础,还没有走上正轨。 人鸟争食,人鸟争地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黑颈鹤有了保护伞 1997年3月,大山包乡有39只黑颈鹤因为吃了农民拌了农药的洋芋种子而中毒,最后有25只死去。孙德辉赶到现场,拍下了一排黑颈鹤的尸体,然后自己咬牙,“一个人做不够,必须要拉队伍,大家一起做。” 此时距离大山包成立省级自然保护区,已经过去了4年。 第二年12月4日,大山包发现黑颈鹤10周年纪念日,全球第一个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昭通大山包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成立。 这个以“保护野生动物,维护生态平衡”为宗旨的协会,根据孙德辉8年来的调查研究,针对两方面开展工作。一个是动物保护,包括喂鹤、养鹤、救鹤和护鹤;另一个是生态维护,包括扶贫、环保和社区的工作。 这期间,巧家县马树乡即将成立的狩猎协会,在孙德辉的劝说下,最终没有成立。而当年那个一天之内打了11只野鸭的牟延安,后来也成为这个志愿者协会的副主席。 揭开谜团的志愿者 黑颈鹤的数量和迁徙路线,一直是困扰村民和专家的两个问题。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孙德辉发明的“孙氏数鹤法”确定了黑颈鹤的数量;而他又用脚走出了黑颈鹤的迁徙路线。
最困扰村民和专家的两个问题是,经过这么多年的保护,黑颈鹤到底有多少只?黑颈鹤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每年春天又飞到什么地方去? 当时有报告发现黑颈鹤的地方,有中国、印度和不丹,其中95%的数量集中在中国。在我国,主要在西藏、青海、四川、贵州和云南等地有分布。 这些四散在各地的黑颈鹤,相互之间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联系呢? “孙氏数鹤法”揭开数量之谜 11月16日,大山包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钟兴耀群发出一条短信:11月15日大山包各观测点发现黑颈鹤1375只,比去年同期增加477只。其中以跳墩河周边的小海坝和长会口增加数量最大,增加了290只。 时孙德辉正好在会泽拍摄黑颈鹤。他目前居住在曲靖,因为过于痴迷黑颈鹤,妻子和女儿都离开了他。 进入10月,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计扬善就带着几个人常驻大山包大海子边的保护站,开始观测、统计和保护工作,“早晨鹤起飞的时候,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2只或者3只,很好数。”这个统计方法,被称为“孙氏数鹤法”,就是孙德辉发明出来的。 从92年到97年,孙德辉连续6年观察黑颈鹤哪一天到大山包哪一天离开,得出黑颈鹤在越冬地大山包的度过时间为5个月零5天到12天。 而在统计黑颈鹤的数量上,孙德辉曾最初根据专业书上介绍的“定人定时定点”,买了一些3元钱一只的电子表,8元钱一架的望远镜,分给昭通大山包小学的5年级学生,指导他们在星期六布点,到星期日开始数,一天三次,一次15分钟,孙德辉在星期一收集数据。“我觉得一次可能不准确,要再数一次”,结果第二次的数据比第一次多出来160只,“一个星期多出来这么多?”当时正在稳定期,孙德辉觉得这个方法有错误,于是通过观察发明了“孙氏数鹤法”。 1990年,孙德辉用这个土方法数出当年在大山包过冬的黑颈鹤有550只。 对保护区来说,黑颈鹤的数量是支撑保护区存在的依据。为此,由于各地使用的统计方法不同,统计的数量也有很大的差别。按照目前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掌握的数据,目前全球大约有8000只黑颈鹤存活,并且绝大部分分布在中国,只有少量分布在不丹。印度此前曾有分布,但已绝迹。 用脚走出迁徙路线 2004年,钟兴耀向到大山包考察的鸟类学家询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人问我,大山包的黑颈鹤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该怎么回答呢?” 其实早在1996年,孙德辉就开始从地面上探索黑颈鹤的迁徙路线。他走完5000多公里,从地面调查出一条黑颈鹤的迁徙路线:即大山包的黑颈鹤从金阳、美姑、越西、甘洛、石棉沿大渡河北上,经康定、丹巴、马尔康、阿坝到达四川若尔盖,之后一部分飞往甘肃南部,一部分飞往青海东南部,一部分则留守在松藩草地。 这是第一个关于大山包的黑颈鹤来自四川若尔盖的结论。 此后,为了更准确地解答钟局长的疑问,国际鹤类基金会、云南省林业厅以及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等几个单位联合开展了“卫星跟踪在中国云南越冬的黑颈鹤合作项目”。当时参与这个项目的动物所博士伍和启介绍道,这个项目的开展对黑颈鹤的保护有极大的意义。当时大山包的黑颈鹤种群占到全球黑颈鹤数量的六分之一。“对这种迁徙性的物种来讲,它们在越冬地受到了保护,但如果在迁徙的时候被猎杀了怎么办?如果它到了繁殖地以后,又或者它到了夏天呆的地方后,那个地方环境恶劣,环境恶化了它又怎么办?如果整个网络我们都了解清楚的话,那我们的保护范围就扩大了。” 2005年2月26日上午,专家将4个烟盒大小,重仅90克的卫星发射器分别固定在4只黑颈鹤的背上(此前为了捆绑顺利,曾经多次在鸡和鸭子的身上做试验),然后放归自然。发射器加上数据使用费,一只的价格达5000美金。 卖发射器的公司,全程跟踪黑颈鹤的行踪,并通过电子邮件将它们的行踪报告给中方。第一期的4个发射器,有2个在四川大渡河汉源县附近失去了信号,而另外两只鹤后来到达若尔盖草原。 第二期抓的4只鹤中,有1只来自贵州的威宁草海。后来跟踪的信号证明,云南大山包的黑颈鹤和威宁草海的一样,都要到若尔盖繁殖。 科学调查的结果,印证了孙德辉步行考察的结论。钟兴耀的疑问解开了。这个项目的实施,其意义在于“解开了黑颈鹤的迁徙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