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路上，看见一条黑狗在地上嗅来嗅去，好像在找回家的路，令我回忆起小时候随父母去农村插队与哥哥所养的一条狗。

那应该是1969年12月份东北农村一个寒冷的冬天，初到乡下的哥哥与我，在全家安家的第二天就拾到了被人遗弃的还是小狗崽的它。胖胖的、黑黑的、笨笨的大脑袋，四个小爪雪白，两个眼睛上边是白色的小点，被我们亲切地称为四只眼。小狗初到我家便被全家视为一个家庭成员。大人分配给我们孩子的像饼干、糖块等所有好吃的，我们都会留给它一份；我们每天都在睡觉时抢着把它抱进被窝。小不点的它就表现了许多与其它狗不同的地方。一是很厉害，不管谁到我家，就是不让拿东西、动东西，否则上来就咬，尽管它还没有长小牙，但是咬人的样子也很凶猛。二是很聪明，哥哥训它用爪握手，打滚，都能很快地学会。三是非常忠诚，对家人依赖感非常强。记得当时屋里冷，它经常喜欢钻到火炉下，父亲说：这样若成习惯它就会不抗冻的。所以我们就把它从炉膛里往外拽，它身上被落下来的火灰烧焦的味，我现在有时还好像能够闻到。有一天，父亲把炉圈刚放到地下，小狗就急急为了取暖趴上去，结果把肚子烫了一个大疤，等到它大了的时候，我们用炉钩挑起火圈，喊“圈！圈！”它还会吓得直跑，哀嚎，两眼顿生恐惧。后来它大了，在开春的时候，我们就把它赶到了屋外，现在还记得，它第一夜离开我们在外面过夜竟整夜紧紧贴在玻璃窗向屋里边望边哼叫的情景。

春天来了，房东邻家有只母鸡孵了一窝小鸡。那只母鸡很厉害，经常为保护小鸡伤人，后来邻家就用绳把那只母鸡拴在树上，结果已经半大的小狗有一天发了疯，把那一窝小鸡都咬死了，咬完后它嘴角淌着血，兴奋的两眼直放光。后来父亲到家把它狠狠地打了一顿，还给邻家买了一窝小鸡作赔偿。那是小狗第一次挨打，后来它再也没有伤害鸡、鸭、鹅。也不知道它如何辨别，每当邻家的鸡、鸭、鹅进我们家院，它都会及时识别，并把“入侵者”赶出去，但从不再伤害那些弱小的动物。

夏天到了，小狗变得大了，奔跑的速度极快，如同箭一样，当我们把东西扔出去，他都飞快地随物飞奔，一路绝尘。记得有一天在学校忽望窗外高岗上，多条家狗在追咬它，小狗四腿几乎与地面平行地飞奔，样子极为矫捷。

秋天时，村里说狗会偷食大地里快成熟的玉米，民兵们组成了护青打狗队，守持枪械，专打那些没能被主人及时拴住在外面乱跑的狗，抓住后会被处以极刑。父亲于是为狗用皮带做了脖套，可小狗几乎每夜都会挣脱绳索跑到外面，第二天天快亮时跑回家，趴到绳套旁边等着早已心惊肉跳的家人再拴住它。白天它就呼呼地睡大觉，民兵进院检查它时，它也一反常态地不去咬，那些人用扎枪、刺刀比划它时，它更无动于衷，双眼微闭。

冬天又来了，小狗白天有时会与我们在屋里玩耍，哥哥为训它，把好吃的馒头放到火炉上烤，那香味传来，小狗忍不住想吃。它一接近馒头，哥哥就打它一下，反复几次，后来我们都跑到屋外隔门偷看它，它也不敢吃，只是望着那烤的香喷喷的馒头哼叫。腊月了，家里杀了猪，把肉放进窗外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大木箱里锁好冻上，小狗每天晚上几乎都趴到木箱上护着，甚至小鸡到木箱跟前它也会咬，最后到春天肉已吃尽，它也依旧尽职尽责地保护着大木箱，当然我们也会把吃过的骨棒熬成汤给它喝作为奖励。

小狗厉害全村出名，如同狼一样双爪会搭在被咬人的肩上。它共咬过三个人，一个是村里的女孩，把人扑倒后咬了腿一下，结果它遭到了父亲的一顿打。还有一个是村里的小伙，被它双爪搭肩，一口咬在了肩上，妈妈为那人上药时，我还记得那人肩上两个深深的狗牙印。第三个人是一个要饭的外乡人，全村都要遍了，到我家时，好多人说狗厉害劝他不要进我家院，那人不信，手刚拽门，狗冲上一口咬在那人手上。

家里房子在村的西边，比较偏僻，正面和西侧面的路，几乎都被它封住，除了邻居家人、放猪放羊的可以过，其他人都不允许通过。很高的院子篱笆，它直接就可以飞越过去，村里的人，尤其是那些抗锄拿镐的人只好绕道而行。可是也不知道小狗是如何辨别亲人的，大爷家的大哥来农村看我们，第二天去扫院子，父亲嘱咐他不要去，可是小狗连看都不看他，更别说咬他。还有父亲的那些五七战友来我家，都知道狗厉害，隔着院子喊，小狗冲出去后，只是威胁地不让他们前行靠近门，可是从来也没咬过他们。有一次村里分土豆，老乡帮着把土豆背回来，到了院子，狗冲了出来，老乡吓得撇下一麻袋土豆就跑，狗没追上，气得它照着麻袋就咬好几口，麻袋都被它撕扯破了。

小狗会在我们每天放学时，跑到村外的路上去迎接我们，当它远远地一看见我们就会飞奔过来，往我们身上猛扑，高兴得乱蹦乱跳，天天如此。后来它变得大了，经常会弄得我们一身土，这时我们就只能把钥匙挂在它的脖子上，于是它如利箭一样一路尘土奔向村庄，当我们到家时，会看见它已经骄傲地、静静趴在门口旁，好像完成了一个很大的使命一样。

家里有块菜地离村子很远，每次去摘菜，它都会跟随我们一起去，我们会把大大的菜筐套在他的脖子上，它就会一路先行，当我们到菜地时，会看见它趴在地上早早地在等。我们摘菜时，它就会把这条路封住，不允许外人过。记得一次家人去公社合作社买东西，要走很远的路，小狗就在后面跟着。父亲撵它回去，它就吭吭叽叽地不愿意回，撵它一次它就趴在原地不动。当我们继续往前走时，会突然发现它依然跟在后面。后来父亲急了，大声呵斥它，它再也没敢跟，但是一直站在原地不动，注视着我们。我们走了很远，还可以看到那小小的黑点依旧在那里，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什么叫依恋还有忠诚。

小狗最为光彩的事是有一次家里的小猪跑丢了，如何找也找不到，我们就把小狗带到小猪最后离开的地方，于是小狗就飞快地跑，家人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进了一家农民的院，家人以为它领错了路，可是它径直跑到了那家人的后院，结果发现我家的小猪正在那家后院的柴草垛里懒睡。后来还有一次羊也失踪了，也是小狗闻完拴羊的绳后在地里把那淘气的羊寻了回来。还有一次母亲与父亲去公社买粮，父亲走得快，到了公社母亲就找不到父亲了，小狗就领着母亲直奔合作社，穿过了售货的柜台，吓得那些服务员乱喊乱叫。小狗直接就进了合作社的后屋，当母亲进去时，看到正坐在火炉旁与别人聊天的父亲，而此时小狗正静静地趴在父亲的椅子后面，歪着头好像也在倾听。

小狗与我们极亲，每到晚上临睡我们让它出去时，它都会两眼无光，搭了尾巴向外面慢慢地走，而这时你若忽然叫一声小狗，它就又会兴高采烈飞跑回来。有时我们喊姐姐小柳名字时，小狗很难分清发音，竟会以为在叫它，也异常高兴。

插队返城时，家人早就商量好把狗留在农村的一个孤寡老人那里。可小狗在搬家的那天却一反常态谁都不咬，当大家把东西纷纷搬上大解放汽车时，它就往车上窜，但是车高够不着，急得直叫，于是我把它拽到了车上，用大衣盖在了它的身上。到现在我还记得它那恐惧的眼神，依恋地望着我的样子。小狗进城后，不再像在乡下一样凶猛，后来家里实在不方便，就把它送到了在城市偏一点住的大爷家。记得有一次我们全家周日去大爷家，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后来也不知道它又从哪里跑了回来，依旧是像小时候一样往我们身上猛扑，高兴得满地乱跳，那种对我们的依恋无法言表。可是我忽然感觉它胖了许多，行动也不像过去那样灵活了。后来的一个周日，大爷家的五哥忽然到我们家与父亲说：吃肉……我才意识到小狗的命运，但是我们全家谁都没去。

一条狗的生命是很短的，足寿也就十几年，小狗在我们全家最不好的时光里有幸成为我们家的一员，陪伴我们度过那些最孤寂、冷清、艰苦的岁月。那段时光对我们家人来讲是极其短暂的，但对于它来讲却是它生命忠诚依恋于我们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