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朋友的噩耗,让我好不伤感,当我赶到他的身边,看到的只有灰色的遗容,犹如荒野上一棵凋去的树桩。送别友人,回来之后,我常常对着树木花露,泪眼婆娑。虽然时令还是火热的夏季,但是,心中早就吹起一阵飒飒的秋风,心头飘下一片片黄叶来,似乎已经看见了秋天的脚步。何况在菱花镜里,面对的,还有自己日益销减的容颜呢?
当我无意间看到,白先勇一篇祭奠好友的文,又引起我的神伤。当他陈述他料理完好友的后事之后,发现几个月没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黄。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家成了废园一座。他把友人家那两缸枯萎的桂花也搬了回来,和自己家的茶树一起,让它们入土为安。人生有百花相伴时,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当生命到了尽头,也将与花树一起沦落凋敝。
《世说新语》中的桓温,是我常常拿来自况的。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攀枝执条,泫然流泪,由此便引发了后人的无尽慨叹。《枯树赋》写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稼轩词也说,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在人生和花树面前,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中国文化总是蕴涵了太多、太深切的主观意象。看见花木,就会想到人生的境况,想到无法逆转的天数。《淮南子》便有云木叶落、长年悲的花木之恨怨;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赋予了花木更加美丽的哀愁。所以,用花木来隐喻人生,在中国文化里是随处可见的。
不用说岁寒三友的松、竹、梅,是文人和画家笔下经常出现的题材,象李白的诗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更是通过对草木的观察,体现触景生情的人生感受。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让我们更加无法阻挡,那种摧枯拉朽的来势,正如大河东去的自然规律。
在我所处热带,常常发现一些寿命较长的植物,却是一生只开一次花、结一次果,便归于枯寂。美丽绝伦的龙舌兰,一次开花结果后便死亡;棕榈生长了三四十年后,茎粗可达七八十厘、高十至十多米时,便在顶端抽出花序,结果后植株便枯死。热带雨林就象一部天书,留下了不少启迪和不解。有人为一叶飘零而黯然,有人为树已合围而伤神。不过,说来都是时光流水中的一丝涟漪,转瞬间已经荡开去,渐渐又归于一片澄静。
其实,我们在花树身上,看到的是人生的哲理。花木生活在自然之中,最后也是把一切都奉献给自然,曾经的灿烂和繁华,只为了装点世界的美丽,而不是代表着拥有什么。人生的本质就是放弃,只有放弃,才能获得与自然、世界融合在一起;也只有放弃,才能获得永恒。人生季节的变换,放弃了许多宝贵的东西,送走了童稚,同时也失去天真和活泼;走出了青春年华,同时也失去如火的热情,和絢丽的梦想。到最后,得到成熟和喜悦,也就得到生命的圆满。
因此,我们常常用庄周的齐物妙论,来慰藉我们脆弱不安的心灵。庄周认为,道是无界限差别的,就象天籁一样,变动不已,但又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当我们把生命置于永恒的自然之中,就不会喟叹生命的繁华或凋敝的变迁,就不会在乎人生的暂短和久长。生命之道,就在花木的轮回之中,在于四季默默轮换之中,只有这样,世界才能永远保持年轻而新鲜,生命才能绵绵不绝。
我们的心灵芜乱,往往是因为私欲太甚,就象那些没有修剪的树枝,疯狂而无限度地向外或者向上伸张。我们感到生命消逝的恐惧,就是因为生命的欲望,超出了所能承载的负担。古语说,南方有嘉木,但愿我们的生命是一棵嘉木,立在空中,是吐着清香,不飘不散的云;倒在千年古刹之旁,就算只剩下枯干败叶,仍然闪耀着灵光;就算风化成时间长廊中,一块隽永的碑,横横斜斜里凿刻着的,也是耐人寻味、咏诵不尽的诗行。
无俗情之浓腻,才能觉得水月之淡远。现在的我,好象从噩梦中醒来,迎来的是明朗的早晨,在曦光里,感觉自己已经由枝繁叶茂的嘉木,变成了晨空里的尘埃,慢慢地消解,并降落在时间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