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肉不等于鸡 |
 
对大部分在都市里成长的小孩来说,陪妈妈去街市可能就是他们最早的一次生命教育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目睹小鸡孵化的整个过程。在老师的指导之下同学们要分组认养小鸡,看着它们渐渐长大,嫩黄的绒毛裹着一颗蛋似的胖胖身躯,整天吱吱喳喳,可爱得不得了。后来呢?不知道为甚么,我就是想不起来那些鸡结果都到哪里去了。我对那些鸡的最后印象,就是它们开始生出鸡毛扫子般的羽毛了,叫声也愈来愈像街市鸡笼里的那些鸡…… 母亲至今不吃兔肉,因为她小时曾在市场见过肉贩扭断兔脖子的景象。我很明白她的心情,我也曾无数次站在鸡档之前定睛看着档主用刀俐落地割开鸡颈,再把它丢进热水桶里的情形。一瞬间,本来还在惊慌尖叫的鸡一下子就变成了断线的玩偶,只余轻微的挣扎抖动。当它从热水桶里被提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彻底地沉默了,一地飞落的羽毛。 我没有因此戒掉吃鸡,就和其他见过屠鸡却依然吃鸡的小孩一样,我们都长大了。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未必能让所有人变成素食者,可是那短暂的矛盾却教给了我们重要的一课,我们的生,靠的原是无数生灵的死。这一课如此残酷,如此真实。乃致于后来有些人懂得感恩,有人知道要珍惜食物,大部分人则变得对一切冷淡漠然,因为生命本来无奈,并且荒凉,每一个去过街市的人至少都学到了一些事情。所以后来当我们吃鸡的时候,我们会很清楚自己吃的不止是一种肉,而且是一种叫做鸡的禽鸟,因为大家都曾见过鸡变成鸡肉的过程。 很快地,我们的下一代就不会再在市场里看到这么血淋淋的场面了。香港不准鸡场继续存在,也不想街市鸡档继续自行宰鸡。以后我们吃的鸡要不是经过中央屠宰室,就是超市冰柜里那一团团用塑胶袋包好的肉,没有头,也没有毛,当然更不会啼叫。下一代是幸福的,他们在吃鸡肉的时候不会联想到鸡,电视上活蹦乱跳的鸡与盘子里令人垂涎的鸡腿是两回事,二者间的连系不见了,或者说被遮蔽了。 泰森食品(Tyson Foods)公司是全球最大的肉食供应商,每年生产二十亿只鸡。在美国超级市场的货架上,平均四只鸡里就有一只是他们的。这是家典型的现代食品公司,他们的合约供应商全部采用工业化农场(industrial farming)的模式,是全世界畜牧业的典范。一走进去,你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浓烈得熏眼的阿摩尼亚味,因为在一批鸡被送进来然后再推去的那短短几十天里,根本就没有为它们清理排泄物的需要。如此一家典型的制肉工厂通常可以同时容纳三万只以上的材料鸡,每只占去的空间不超过一张A4纸。换句话说,它们这一辈子几乎是不用动的,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如果这还算是动物的话,它们的唯一动作就是进食、排泄,以及因为过度紧张而互相啄咬(同时生出一种会灌注肌肉的激素)。 到了该来的那一天,它们终于有了生平第一次走路的机会,以每小时七千两百只的速度列队,蹒跚地迈向死亡。首先是被倒进一个充电的水池,目的是为了减轻工人下刀的难度。虽然他们却对外宣称这可以缓解鸡的痛苦。可是研究表明,在被宰的那一刻,大部分的鸡都还是清醒的。甚至到了泡热水的最后一关,居然也还有三分之一的鸡活着。于是在那个巨大的烫桶里,它们死命抓踢桶身,爪子在钢壁上急速刮出刺耳的声音,眼球则因体内的压力变化爆裂弹出,所以每次烫完一桶,水面都浮着一层眼珠。 如果市场里现宰活鸡的场面是血腥的个别谋杀,绝大部分冰鲜鸡的背后就是纳粹式的毒气室了,分别在于我们看得见前者,却目睹不了后者。 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吃到的鸡肉都是干净完全的肉,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把鸡和鸡肉联系起来,更无法想像这个转变所需的步骤。也许,就像广告里的动画一样,那些鸡都是快快乐乐,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地变成了炸鸡块。除非他们有机会看到几年前一个动物权益组织在某家肯德基供应厂里偷拍的片段:那些工人把忙乱之中没割死的鸡当成足球,踢来踩去。又或者将它们摔到墙上,还用溅在上头的血画涂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