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曾国藩的外孙聂云台,解放前上海商会会长,学贯中西,他中年接触佛法,就很认真的学佛。使他的思想、认识得到很大提高。后来他写了《保富法》,就是用佛学观点来说明怎样才能得到财富?怎样才能保住财富?他谈的完全是以他个人一生接触,亲眼看见的。他接触了两类人物,一类是与曾国藩同时代的一批做大官的人。他就是抒发这种观点来看: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上海的大阔老很多,我所认识的,也可以举几个例子:一个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扬州鄙岳萧家,就认识这位元富翁。(当时的这两家同是盐商领袖。)有一天,周翁到萧家,怒气勃勃的,原来是因为接到湘潭分号经理的来信,说是湖南发生了灾荒,官府向他们劝募捐款,他就代老板周翁认捐了银子五百两,而周翁嫌他擅作主张,捐得太多,所以才发怒。那时他已有数百万银两的财富,出个五百两救济,还不舍得。后来住在上海,有一天,谭组安先生与他同席,问他,如何发到如此的大富?他说,没有别的法子,止是积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岁才死,遗产有三千万元,子孙十房分了家,不过十几年,就已经空了。其中有一房子孙,略能作些好事,这一房就比较好,但也是遭遇种种的意外衰耗,所余的钱也不多了。若是以常理来说,无论如何,每房子孙都有三百万,不会一齐败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若是问他如何败法?读者可尝试着闭目一想,上海阔少爷用钱的道路,便能够明白,不用多说了。这位老翁,也是正当营业,并未取非分之财;不过心里悭贪,眼见饥荒,而不肯出钱救济;以为积钱不用,是聪明。却不知道此种心念完全与仁慈平等的善法相违反,我若是存了一家独富之心,而不顾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极处。除了本人自己受到业报外,还要受到余报的支配,也就是《易经》所谓的余庆、余殃的支配;使独富的家败得格外的快,使大众亲眼见到果报的昭彰,能够醒悟。(而本人所受的果报,若不是现世报,则旁人是不能见到的。)
再说一家,是上海十几年前的地皮大王陈某,家中的财产有四千万银元,兄弟两房,各分两千万。一九二五年,我到他家吃饭过一次,他住的房屋十分的华贵,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是上海所少见的。他的客房,四面的墙壁全部都装了玻璃架,陈列的铜鼎,都是三千年的古物。有一位客人,指着告诉我说:“这一间房子里的铜器,要值银元一百五十万;中国的有名古铜器,有一半在此。”这几句话,正是主人最高兴听的。原来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夸耀,我有的东西,都胜过一切的人。而惟有道德名誉是钱办不到的,这些富人无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宝、房屋、器具上,争豪斗胜,博得一般希望得到好处的客人,来恭惟奉承。(骄奢两字是相连的,骄就是摆架子,奢就是闹阔。上海常看见的是大出丧,一日之间,花费一、二十万的银元,以为是荣耀;但是若要请他们出几千元帮助赈灾,就不大容易了。这是普通人多有的卑劣自私的心理,并非是单说某一家。这一位主人,当然也未能免俗。)在我看见他之后,不过才七年的时间,上海地价忽然惨落,加以投机的损失,以致于破产。陈家的古铜珍宝,房屋地产,一切的一切,都被银行没收变卖,主人也搬到内地家乡去了。
再说一个实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园”的主人,近日报纸上常有讥讽的评论:说他们生平,对于慈善事业,不肯多多帮助,并说他有遗产八万万银元。试一设想,财产八万万的收入,就照二厘的利息来计算,每年也应该有一千六百万,如果他们肯将这尾数的六百万元,用作救济贫民之用,那么全上海的难民,就可以得救了。在三年前,上海的难民所中,有十万人,每人的粮食,以每个月两元计算,全年不过才两百余万元。到去年米贵的时候,难民所中的难民才不过一万几千人,每人的月费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万元,也还不过是他们收入年息的三分之一罢了。再说上海死在马路上的穷人,去年将近有两万多人,前年不过一万多人,再前年不过是几千人,就单说去年米贵,死人最多的时候,如果办几个庇寒所和施粥厂,养活这两、三万人,也不过一年花个五、六百万元就够了。这在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的一毛,然而这一毛,却是舍不得拔。如果能化几百万元,救几万个穷民;它自己家用,若是没有特别的挥霍,就是无论如何的阔绰,还是可以将一年所余的利息若干万来用作储蓄的。这样一来,一方面得到了美名誉,一方面作了救人的大功德,再一方面又仍然每年增加了若干万的积蓄。这样的算盘,实在是通极了。然而他们却没有这样智慧的眼光,一心只想这一千六百万元,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银行帐上,归为己有,任意的挥霍。竟然没有想到这肉身是会死的,自己既无子女,结果财产全归了他人。几万万的财产,一旦变为空花,只是徒然的带了一身的罪业,往见阎王,而且又遗下了一片不美的口碑,留在这个社会。
他们也挂信佛的招牌,但是全不知道《药师经》上开宗明义,就详细的说明了悭贪不舍的罪过。经上说:“有诸众生,不识善恶,惟怀贪吝,不知布施、及施果报;愚痴无智,缺于信根,多聚财宝,勤加守护。见乞者来,其心不喜;设不得已而行施时,如割身肉,心生痛惜。如此之人,由此命终,生饿鬼界,或畜生道。”因为大富之人,钱财有余,自己也没有用处,明知道多数人将会饿死,却不肯施财救济。若是从道德上责备起来,这简直是间接的杀人。积钱最多,力量最大,而不肯布施的,他所负的杀人罪就更重了。譬如见到一个极小的孩子,站在井边,快要落井了;有一个人在旁站着,全不开口,也不拉开这个小孩,而让他落井死了。我们一定会说,这个孩子算是被他杀死了一样。而富人见灾不救,正是一样。何况是大富如此,连利息的一小部分都不肯舍,那么马路上死的几千几万的饥民,岂不是要算他杀死的一样吗!杀死几千几万人的罪过,难道是用骄慢心,以信佛作为幌子,勉强化点挥霍不尽的小钱,作点专卖面子的善事,就以为自己已经是作了功德,便可以免除一切的罪过么?我想恐怕天地鬼神,决不会如此含糊的宽恕他。所以我说这一段事实,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分别真伪,打破心里的悭贪,切不可蹈积财不施的覆辙!
俄国的大文豪托尔斯泰曾说过:“现在社会的人,左手进了一百万元,右手布施了一、二元,就称为是大慈善家。”由此可知这种行为,是世界的通病。但普通人,还情有可恕,至于信佛的人,应当勉力改之。总要大家发起真是慈悲心,救济一切苦难同胞,以念佛修慧为正行,以力行种种善事。救人修福为助行,庶与佛法福慧双修,正助分明,不偏不枯才好。我略将上文结束,条例如下:
一,数十年来所见富人,后代全已衰落;二,六十年(此文写于1942~1943年间)来文武大官世家,都已衰落,后人不兴;三,惟有不肯发财的几个大官,子孙尚能读书上进;四,官极大,发财的机会极多,而不肯发财,念念在救济众人的,子孙发达最昌盛,最长久,一一都有历史事实为证;五,上文举几个实例,有的三千万,四千万,及几万万的几家,忽然一旦全空。这几家都是不肯做救济善举的;六,大富者,只顾自己阔绰享用,积钱留与子孙后代,见有饥荒,却不肯出大宗的钱救济灾难,无异犯杀人之罪,是要受道德上的谴责、业报的支配的;七,佛法的天理,就在人人心中。人人感谢的人;天就欢喜,人人所怨怒的事,天就发怒。古语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尚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华严经》云“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所以欲求得福,须多造福于人,否则,佛天亦无可奈何;八,富人求神拜佛烧香念经,若不起大慈悲心舍财济众,仍是佛法不相应。
总而言之,保富的方法,必须要有智慧的眼光,也就是要有辽远的见识、与宏大的心量;以上所说范文正公等几位,就是属于此类。而其余不善于保富的人,普天之下滔滔皆是啊!他们不能使子孙长保富厚,止因为是自己的智慧不够;能见到一点,却遗漏了万端;止看见表面,而看不到内涵;简单点说,他们看历本,止看见初一,还不知道明天有初二,更不会晓得年底有除夕,但是像这等愚痴的人,虽然很多,而社会有慧根的人也不少,一经人点拔,即可觉悟,智慧的眼光忽然就会开朗了。
再讲到如何是智慧的作法,请细细玩味老子《道德经》上的两句话如下:“既以为人,己愈有;既已与人,己愈多。”本篇文所叙述的范文正诸公的几个例子,就是这两句话的注脚。须知老子是世界最高哲学中的一个,(《道德经》与道士的道教全无干涉,不可误认老子即是道教。)他的政治、经济、军事学也都极为高明,他的人生哲学,是不能为时代所摇动的。老子学说的精义,有一句是:“反者,道之动。”大意是要反转过来,就是翻然觉悟的动机;他的书,全部多半是说明这个道理。再引两句如下:“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雄者,譬如是有钱有势,可以骄傲,乃人人所贪图的;惟有智慧的人,反过来,却是要避免这样炫赫的气焰,极力的向平淡卑下的方面作去,免招他人的嫉恨。“为天下溪”这句话是众人反而归服他的意思。“白”者的意思,譬如作大官,享大名,体面荣华,别人羡慕,这也是人人所求之不得的。但是有智慧的人,反过来,却要避免体面荣华,极力的韬光养晦退让谦虚,《中庸》说:“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 譬如穿着锦绣的衣服,却要加上罩衫,不愿意使锦衣露到外面。这是表明了君子实修善义,不务虚名,以避免产生负面的影响,此种人更为社会所敬重。这些见解,都是与世俗之见相反的。换句话说,违背了情感欲望,以求合乎理智,这种话,多数人是不入耳的,或者以为这是讲天文学,不能懂。然而社会上也有不少具有慧眼的人,当然是会赞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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