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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美国密歇根大学华裔青年学者布兰登·崔,为撰写博士论文《生于七十年代中国知识者的思想与信仰》的一篇访谈。本刊转载的是第二部分。
吃再多再甜的西瓜将来也还是那一把骨灰 ——佛学是完善个体的形而上学
Brando Cui: 这两年你在研究佛学?
青桐:不敢用“研究”这个词。就说“研读”吧。
Brando Cui: 什么样的动力让你从“西方”回到“东方”?
青桐:人总是要回到他来时的地方。我是最先背诵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长大的,不是最先朗读荷马史诗、莎士比亚长大的。小时候,我也“仰望星空”,当然不可能有康德那样博大,也不可能有我们的温总理那样高远,这是我们和伟人之间的距离。(Brando Cui大笑)很多年前暑假在空旷的地方“仰望星空”,想到的是东方那些神秘的宿命和牛郎织女的传说。
Brando Cui: 你是把“佛”当“学”而不是当“教”?
青桐:这是切入点的问题。如果没有形而上学的理性论证,很难说服我信仰某种观念。佛学恰恰在帮我实现这种论证。
你仔细比较中西方两种文明的构成,就会想明白。越浩大的河流吸纳的支流越多,长江、黄河为什么曾经那样浩浩荡荡奔流到海,因为支流水源的不断补给。文明也是一样的道理,比如西方文明,它是希腊精神、罗马思想、希伯莱价值的合流,这些支流缺一不可,正是希腊的人本传统、罗马的律法思维、基督教的圣爱和救赎情怀,最终让西方文明达到互补平衡。华夏文明也是同样的道理,也是三江融流、互为补充的结果,儒家设计了创造和参与世俗社会的机能,道家提供了顺应自然保全自我的智能,但仅有这两股力量还是不够,儒家和道家都还是人世间的东西,缺少一个“彼岸”的东西,于是佛教就这么被拿过来了。任何一种伟大持久的文明中,都需要这样一种“彼岸”的东西。
Brando Cui: 在当代中国,佛教和佛学很难被接受,人们要不把它当作乞求功利的手段,要不认为它消极避世的。
青桐:不仅是当代中国,一直是这样被误解的。回顾中国佛教史,其实佛教在经历了从东晋到隋以前的发展以及隋唐的全盛之后,从唐晚期到明清,大多数时候处于比较弱势的状态。统治者对佛教的支持和尊重,远不像对儒道二家那样。特别是宋明理学兴盛的时代,佛教是受到贬抑的。
今天的一些中青年知识分子更容易选择其它宗教信仰,而不是佛教。原因是可以理解的,知识分子接受一种信仰通常先从义理出发,而佛教义理是非常繁难庞杂的。佛教对传统文化素养、古文功底、哲理思维的要求极高,既感性又理性,既有心灵觉悟的一面,又有生命体验的一面,还有思辩逻辑的一面,你需要动用生命、思维、理性、感官、身体等各种元素,才能进入佛教和佛学的境地。
Brando Cui: 是不是跟不同的个体有关?不是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吗?
青桐:虽然大乘佛教的一些经典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有情众生的慧根差异很大。这种差异性决定了每一个有情众生的自省能力截然不同,有的人对“苦空无常”相当敏感,领悟到一切法都是缘起的因而是性空的,而更多的人根本摆脱不了炽烈燃烧的“五蕴”,超越不了环环相扣的“十二因缘”。你看这红尘世界里,有几个人能从“我执”和“法执”的智障中抽身解脱呢?首先,摒弃“分别心”就难于上青天。
Brando Cui: 走进佛学深处,在认识上、知识上会不会有一种“回头试想真无趣”或者“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青桐:这几年读得比较深,不像90年代的时候,那时候只读读《心经》、《金刚经》、《坛经》、《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大乘起信论》那样一些比较好读的典籍。说真的,读到一定深度之后,还是豁然开朗、豁然贯通的。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后世对世界的种种哲思和诠释,在佛陀时代及各种佛教经典里早就有了。比如,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康德在那里皓首穷经追索的对“现象”与“本体”的认识,包括“世界的有限无限”、 “灵魂自由”等命题,在一两千年以前东方佛学的经典中,早就说得透彻至极了。在“本体”与“现象”这一对概念中,东晋后秦高僧鸠摩罗什指出“现象”不等于本体,东晋佛教学者竺道生接着说“本体”就是“诸法实相”,更发展成为“佛性大我”。也就是说,在鸠摩罗什揭示了“现象”并不等于“本体”之后,竺道生接着进一步说明了“本体”究竟是什么。再比如20世纪初的弗洛伊德学说,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找弗洛伊德的书来读,80年代读《梦的释义》、《精神分析引论》是很时髦的事情,弗洛伊德揭示了“性本能”驱动着生命和社会的一切秩序之后,世界图景因为绝望变得黯淡无光。佛陀其实早就断定了 “爱欲”在人类贪欲中的支配力,但佛陀由此引导出来的决不是一幅绝望的光景,而是以理智了知无明的、被动的贪欲之害,用善法断除贪欲。同时,欲性本空,不视欲为洪水猛兽而急求断灭。还有,20世纪初的胡塞尔更复杂,极尽繁琐细碎之能事,在那儿孜孜不倦地探求客观与主观事物“实在性”的问题,从“经验”推导 “现象”,试图揭示意识的奥妙。佛教唯识学的认识论在佛教哲学思想体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胡塞尔试图论证的东西那里面全有。
Brando Cui: 研修佛学对现实的世俗生活有影响吗?
青桐:深入佛学对世俗生活并不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但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我用了两个词,想把“强烈”和“深刻”区别开来,因为佛学给人带来的是平和感,没有强烈的颠覆感和极端的隔离感。佛学是形而上学,儒家是伦理,道家是态度。佛学告诉你人世和生命的“本质”,然后告诉你该怎样对待这种被还原出来的“本质”。所以,我不认为佛学和佛教会带给我们消极的感受。你读到心里的时候,就能知行合一,就会深深地体悟到,只有觉悟,用抵达“般若”和“真如”的心情返回到人世间,以不变应万变。这跟儒家的中庸和道家的自然是一个道理,让你内心更加从容、更加淡远、更加尊严,在任何环境里都不必为一些欲求忧心忡忡和处心积虑。
Brando Cui: 我采访过其他一些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他们认为觉得佛教过于圆融,原则性不够。缺乏其它宗教的道德禁忌。
青桐:那是因为他们实在是不懂佛教,佛学里的“道谛”全是在讲“戒律”和“修行”,但佛教里的禁忌通常不用强迫、威吓、利诱的形式让你遵循。佛教更多的还是通过“业报”、“六道轮回”这些迂回、开放的智慧启示众生善待自己的言行。
佛教是要让人明白,该随和的时候随和,该原则的地方原则。我认识一位成都朋友,性情随和温良,他也因为研修佛学,身体力行了。前几天他在MSN上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帮老同学打电话约他去KTV唱歌,但规定好唱的曲目必须是红色歌曲。他想了片刻随即拒绝了。这是不能随和的事,在佛教里,那些“文/革”红/色歌曲全是“妄语”,妄语被视为恶,即便是现在用来娱乐,也是不应该唱的。
Brando Cui: 我的理解的是,能接受佛的人,首无必须对“苦”很敏感,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认同。
青桐:应该是的。我个人对“苦”、对“无常”都很敏感。初中一年级的暑假,因为那阵子我父亲为“红学会”编书,我天天在躺在家里看研究红楼梦的书,有一回,我练习毛笔字小楷,在白纸上写《好了歌注解》,我父亲看到后,骂了我一顿,他觉得小孩子不应该抄写《好了歌注解》这样的看破看透的诗文。
想想吧,我小时候居住的那座老城区的深宅大院,曾经热闹非凡,住了十几户人家,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现在只剩下几个老人,孤零零的。还有我小时候常常到江南的乡下度假,一个村子,20多户人家,全是我们的亲戚,热闹非凡的大家族,现在去看看,剩下一堆堆破房子。小孩子长大了,年轻人变老了,老年人死去了,飘离散去,各奔东西。任何一种聚合都是为了告别,任何一种情爱都会归于别离,任何一种仇怨也终将烟消云散。有时候,在高速动车上,看到窗外逆向飞奔的火车,想到过去乘坐马车的旅客和挑担子行走的农夫。按佛教观念解释,“变”本身就是一种苦,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人拼不过无常,你再强也没有用,人人都是被一僧一道夹进苦难红尘的那块“宝玉”,让你到来走一遭,让你知道“变”的无情,让你走完这一生并且知道什么叫做支离破碎。谁都别逞强,你执着于青春和爱欲,长久得了吗?20年前的黑发小伙,如今就成了半秃中年,再过20年,就成了全秃老年。
不要老盯着现在看,把人和事放在10年的坐标体系里,或者20年、30年的坐标体系里,你就不会短见。小时候,看见父亲结交广泛,加上桃李满天下,我家院里整天宾客盈门,过来串门的那些这座城市的文教界名流和官员们,我犹记得他们当年神彩飞扬的样子,再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一个个全都老态龙钟、风烛残年。有位师范学院的教授,曾经丰华正茂,一辈子著作等身,为了著作署名在先在后,跟好多同事闹翻了脸,上个月来我家看我父亲,那教授现在有严重的白内障,眼晴看不清半米之外的东西,连我也不认识了。从我家前院走到客厅,那么点大的地方,走了十分钟,我挽扶着他,一步一挪地慢行。他边走边告诉我,他现在孤身一人,老伴去逝几年了,唯一的女儿远在美国波士顿,去年在金融危机中失业了。生老病死,心酸得让你只想闭上眼晴禅思。
再讲一个故事吧,我从前住的那条老街上有个李奶奶,这个李奶奶在街坊四邻中间很有名。江淮一带有立秋之日吃西瓜的习俗,因为过了立秋之后暑气下降阴气渐回,民间从养生的角度认为不适宜再吃西瓜。所以每年到立秋的这一天,李奶奶就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嚎啕大哭。邻居问她哭什么,她就泣不成声地说:“我都七十岁的人了,一辈子喜欢吃西瓜。只是活一天算一天,也不知道明年立秋还是不是活在世上,能不能还吃到这么甜的西瓜”。说完又放声大哭。就这样,李奶奶哭了十几年,还是没死,第二年立秋这天照样吃西瓜,照样嚎啕大哭一场。终于有一次,在她边吃边哭时,经过一位路人,是来自浙江云台山的一位云游和尚,对李奶奶说:“你纵使吃了再多再甜的西瓜,将来也还是那一把骨灰。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在意明年能不能吃到西瓜呢?一边贪吃一边忧惧一边悲怨,都是无明的贪嗔痴让你不得安心啊。”
Brando Cui: 能从佛境里收获到幸福吗?
青桐:不仅是阅读那些典籍带来的通透感。还有在访谒那些寺庙和石窟时体验到的飘逸灵秀的美感。我在敦煌壁画和云冈佛像前的感觉,是被震憾得目瞪口呆,然后是肃穆超然。2007年我从澳大利亚回来,第一站去的是敦煌,回到家就写了一篇《飞天》,写佛的。最主要的收获是内心更加独立、更加自足了,不太依赖于外物,也不需要借助外界的光环,能分清真实和虚妄,这样的感觉就很踏实。所以,佛学是完善个体的形而上学,佛教是积极乐观的精神导向,让你不为假相迷惑,走向真实和圆满。
Brando Cui: 能告诉我你最近正在读的一本或几本书吗?
青桐: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唐代玄奘的佛学典籍《成唯识论校释》;美国学者卡尔·罗利森的《苏珊·桑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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