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生下来就双耳全聋,可我不知道。

直到女儿两周岁,仍不会说一个字,着急了。

匆匆抱女儿去了市人民医院。医生在女儿身后用力拍了几下巴掌,女儿毫无反应。医生只说了两个字——耳聋,大热的天,我的心嗖地凉了,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接下来,吃药、打针、做高压氧……直到女儿的双手、双脚、脑袋无处可落针,直到两岁的女儿虚弱得走都不会走了,才听从医生的劝告,放弃治疗,去济南市中心医院为女儿配了助听器,做了耳膜。返回的途中,我心里空空的,麻木了一般,但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我知道,以后的路需要我陪女儿一起走。四五个小时的返程,我只在考虑一个问题:教女儿学说话,要从哪里入手呢?

当时正值秋季,一片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从树上飘落,眼前忽然一亮:就从教“叶”开始吧。清晨起床,匆匆给女儿穿衣、喂饭,然后灌满水壶,带上水果、点心,牵着女儿嫩嫩的小手,出发了。村庄里、树林里、田野里,树叶遍地皆是。随手捡起一片,蹲下来,看着女儿,放在她小小的手上,清晰地对她说“叶!”女儿茫然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继续一遍一遍地说,一片一片地拣,把一样的树叶从小到大用木棍穿起来,又从大到小穿起来……把不一样的树叶拼成美丽的图案,有趣的小动物,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心烦意乱,说得不想再说!可女儿没有一丝反应,只顾忙着捡树叶,穿树叶,摆树叶……对我的喋喋不休置之不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女儿还是毫无反应。我急了,整整七天,说了多少声“叶”字,已无从计算。我不怕累,也不怕苦,可我怕女儿的毫无反应,怕女儿的不理不睬!思前想后,决定再教一个星期试试,不能让自己七天的心血白费。

第二个星期,每天依旧早早地带女儿去树林,到田野,依旧一遍遍地重复着“叶”字……女儿依然玩地不亦乐乎,依然不给我一点点地回应……

第三个星期,继续坚持,可结果仍是失望……我开始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否应该继续……

第四个星期,还在坚持,可我已经开始绝望……我开始怀疑自己,不知道往下的路怎么走。我找不到一根救命稻草,找不到一点点的依靠,没人可以帮助我……就像跌落在黑暗的深渊里,我看不到一丝光明,寻不到一点出路,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

第五个星期的第二天,我仍在重复着说了千遍万遍的“叶”字,可是已经心灰意冷,低沉到绝望。忽然,我听到了女儿一声模糊不清的发音,一下子,好像从死亡的边缘活了过来,抓起地上的树叶,我激动地朝女儿喊“叶!”,女儿又回应了我,很模糊,一点不清晰,但我分明知道,女儿说的就是“叶”字!泪,一下子来了……我知道,等女儿这声模糊不清的回应,等得好心痛,等得好疲惫!懂事的女儿不忍让我心碎,终于还是回报了我,让我听到了她那声微弱地呼唤!在这一个多月里,我苦苦地挣扎着,煎熬着,每天夜里临睡前都会对疲惫的自己说“再坚持一天!”就是这句话,让我终于打开了女儿的无声世界……

女儿这声模糊不清的发音让我热血沸腾,就像在漫漫黑夜里看到了一星点微弱的光明,接下来的日子,让我有了坚持的希望。当女儿已经把“叶”说得很熟练了,我又开始焦虑,我知道女儿说的是叶,可别人听不清啊,这样就算学会了又能怎样?不行,我得让女儿把“叶”说清楚才好。便反复研究叶的发音:需要轻轻裂开嘴,舌头紧贴下颚并用力才行。可女儿不知道配合,我就轻轻捏住女儿的嘴角,向两边扯,然后我做一个微笑的表情,用力地点头,发出“叶”。女儿很快明白了,听话地发“叶”,果然清楚了一点,继续,再继续……终于,几天过去了,女儿发“叶”的音越来越清晰,而且只要我一拿起树叶,女儿就会马上用两只小手捏着自己的嘴角向两边扯,然后使劲点头,发“叶”……女儿终于清楚地说出了第一个字!

接下来再教女儿便有了信心,到过春节的时候,我已教女儿学会了八个字,按理说应该高兴,可我高兴不起来。照这个速度,我什么时候才能教女儿完全学会说话,女儿又怎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六周岁入学呢?那年寒假,我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后来想起,每个汉字的发音都是声母与韵母的组合,如果我教女儿先学会声母和韵母,那什么字都能拼读得出来,是不是简单快捷呢?马上找来字典,从字母序列开始,仔细地排查,选出比较简单、发音响亮的音节,并按照由易到难的顺序认真地抄录下来,准备先教女儿学会这些字。然后,我把家里凡是女儿能看见的地方,屋内的地板、墙面、衣橱,院里的花盆、窗台、砖头,甚至大门上,都用各色彩笔或粉笔写上声母和韵母。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让我永生难忘。每每想起,仍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那是一个初夏的周末,一个收废品的老大爷来我家收杂物,之后便又去了邻居家。忽然,邻居大妈高声呼喊女儿的乳名,拉着女儿急急地跑到邻居家,只见邻居大妈和大叔正笑得前仰后合,收废品的老大爷却一脸茫然,怎么回事?大妈把我拉到收废品的大爷背后,我一下子也笑了:老大爷的背后,他那件深蓝色褂子的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反着的拼音字母……老大爷在我家不经意的一靠,竟把院子大门上的汉语拼音顺便“稍”走了。俏皮的女儿不知啥事,但看我们大人这般高兴,她也兴奋地围着老大爷转圈,使劲歪着头,辨认着这些翻了个的拼音字母。明白真相的老大爷,笑得满脸也开了花……十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灿烂的阳光,湛蓝的天空,慈祥的老大爷,和他那件印满拼音字母的深蓝色布衫,以及我们畅快的震得空气微颤的笑声,都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恍如昨日……

在教女儿认识拼音字母时,不仅仅是费尽心思,更是累得疲惫不堪。特别是声母,靠气息和舌位发音,音色不够清亮,每教一个音,需要看舌位、口型,需要感受声带的振动。而女儿只能用眼看,用手摸,给她讲发音要领,纯粹是“对牛弹琴”,最难的是必须找到适合女儿愿意学且能接受的方法才可。因此,教女儿说出的每一个拼音字母,真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智慧和力量。其中的艰辛,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描述。

好在我最终坚持了下来,突破了重重的困难和迷惑,经受住了难言的苦楚和无助,风雨过后我终是迎来了彩虹。

教女儿学会了大部分的拼音后,再教起汉字来就顺畅多了,春节后三个月,我便教女儿学会了一百左右个汉字,然后我开始教女儿学说词语、短句。

第二年的秋天来了。一年前,女儿还是一字不会说的聋孩子。一年后,女儿已能说一些简短的句子,可以与别人进行日常生活中的简单交流,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好,为女儿点点滴滴的进步深感骄傲。每天除了把需要学习的词句做好计划外,我还必须把女儿发的不清楚的字及时作好记录,时时纠正。有时,真想停下来,真想像别人那样悠闲地听听音乐逛逛街,可是不能,我不敢松懈。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又一年的秋天来临,教女儿学说话也整整过去了两年。此时的女儿,一般的话已难不住她,与别人交流已不用我再做翻译,大家几乎都能听懂女儿说的话,我真的可以歇歇了。但接下来,新的忧虑又涌上心头,女儿交流的空间有限,与别人交流必须面对面,一半看口型,一半靠微弱的残余听力,从别人那儿女儿无法学来语言,如此狭窄的语言环境,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女儿永远是弱者。怎么办?冥思苦想,想到了发展语言的另一种途径——阅读。如果我教女儿认识了汉字,学会了阅读,女儿语言的发展一定会如鱼得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立马把教女儿学说话与识字同步进行。令我欣慰的是,女儿对汉字有着浓厚的兴趣,教女儿学会认字几乎是很轻松的事情。到女儿五周岁时,已能自如地阅读一些浅显易懂的儿童读物,一年级的语文课本能从头读到尾,就连厚厚的《365夜故事》,女儿读起来也是津津有味,毫不吃力。女儿渐渐爱上了读书,语言发展水平突飞猛进。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女儿不但赶上来了,而且开始超越,令我欣喜不已。

女儿六周岁那年的秋天,和同龄的孩子一起跨进了校园的大门。

教女儿学说话这段经历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但我很少回头去看,因为不敢。不敢想象当年柔弱的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踏过那段长长的泥泞,不敢正视当年无助的自己是如何苦苦地挣扎,更不敢碰触当年自己那种绝望的苦和心碎的痛。

今天的我,终于能平静地看待这段过往并娓娓道来,因为我已懂得:这段经历是我人生的丰厚,生命的升华,是我与女儿共同创造的一个奇迹。所以,无需怕。

我教女儿学会了说话,也给了她一个有希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