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了翻案头的几本茶书、茶刊，偶见有作者这么追问：为什么茶与禅在中国最终还是两条路？他这追问我觉得倒是颇有意思的。听他的口气，似乎不免带有某种遗憾的味道，并且带有某种责难的味道。接着，这位作者则又举出日本的例子，说是日本毕竟创造出了茶禅合一，亦即茶禅一味的茶道，而且发展得愈来愈普及，直到成为他们的国民素养，云云。听他的口气，这位作者对于日本茶道的评价则是完全肯定的，甚至俨然达于某种崇拜的程度。其言下之意，日本茶道足堪作为他国的范式，尤其对于中国是这样。

　　那么，他这些个说法是否正确，是否妥切呢？在我看来，却未必然也。其实茶禅一味之说，这在日本已然是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话题。然而我国茶界的某些作者，却把这种老旧的话题当作什么时尚文化，竟一再赞美之，宣扬之，甚至鼓吹到了不惜极端贬茶的程度：譬如说是什么茶无禅则乏味啦，茶无禅则不香啦，无禅之茶则喝不出文化品位啦，无禅之茶则喝不出最高境界啦，凡斯种种，不一而足。委实叫人听起来感到怪不是滋味的。是嘛，老调重弹，那有什么味道呢？我想，此类老调，若是重弹于禅门之内，那倒还算是情有可原，不论信仰禅道也罢，探究禅学也罢，皆乃无可厚非也。但面对我国茶坛却这么弹来弹去，甚至责难什么茶与禅在中国何以最终还是两条路，这岂不是弹错了对象，弹错了地方么？

　　试问，日本茶道及其审美文化，包括他们的茶禅一味之说，当真对于中国就那么有称颂的必要，称颂的价值么？殊不知，当今日本茶道与中国茶道之间存在着本质上的殊异。这是因为，日本茶道当初虽是源于中国茶道，然而后来它却被本邦的神道文化、皇道文化与武士文化所渲染，所渗透，因而它这就不能不发生异化，直至在本质上，即不论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殊异于中国茶道。所以说，就整体而言，中国茶道是非宗教性质的茶道，而日本茶道则全然是宗教性质的茶道，即属于禅门茶道、佛门茶道是也。这就不难理解，日本茶道之所以宣扬他们的茶禅一味之说，无非就是要宣扬他们的禅道教义，这正是他们的宗教本质使之然也。

　　鉴于上述，则我们就更易于明白，日本茶道何以在他们的典籍中，至再至三地阐释茶禅合一的宗旨是什么，真谛是什么。对此，他们的禅道大师则是阐释得毫不含糊的，而且就禅道理念来说，那是论说得相当透彻，相当到位的。云：

　　茶意即禅意也，因此舍掉禅之外，就没有茶意；不知道禅味的话，也就不知道茶味。——引自寂庵宗泽：《寂庵和尚禅茶录》

　　茶道本是以禅为依归，所以和禅同样的言语道断，更有甚者，能表示出的就不是道。——引自千宗旦语录

　　小茶席的茶道，最重要的是秉持佛法，以求悟道。——引自千利休语录

　　且看上述这几位毕生忠诚于日本茶道的禅师，他们不约而同地强调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强调的并非茶意，并非茶味，并非茶悟，并非茶性，而是强调禅意，强调禅味，强调禅悟，强调禅性，一言以蔽之，即强调禅味至上是也。日本茶道所奉行的正是禅道至上主义。所谓茶禅一味，其真谛即在禅，其主旨即在禅，如斯而已。你要倾情于感悟茶意么？那他们就会跟你说：“茶意即禅意也，你若舍掉禅意，那就没有茶意，明白么？”你要潜心于感悟茶味么？那么他们就会对你说：“茶味即禅味也。记住：不知道禅味的话，就不知道茶味。”所以，日本茶道对于禅与茶所怀的情感，所抱的态度，那是截然不一样的。对于禅，他们是不遗余力地敬之，扬之，厚之，褒之，咏之；至于茶呢，茶所获得的是什么？这就毋须赘言了罢。而日本茶道如此竭力宣扬禅道至上主义，其中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寓意，那就是护佑禅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茶所抑，被茶所夺，被茶所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我想不妨再抄引一段话，那是早先我就茶禅一味之说所作的一点辨析，兹即录之于下：

　　日本禅道所说的茶禅一味，其主旨并不在茶，而是在禅，禅道精神即茶道精神，禅道美学即茶道美学。由是则更表明，日本茶道并非纯粹的茶道，它须恪守于禅道，服从于禅道，奉献于禅道，依附于禅道。所谓茶禅一味，则是自始至终“一味”于禅，而断断乎不可以“一味”于茶。这也就是说，日本茶道是不能离开禅道而独然存在的；从本质上说，它只不过是一种禅道模式耳。——引自拙作：《茶禅一味辨》

　　然而我国茶界的有些作者，说到日本茶道的茶禅一味之说，每每总是想当然地以为这个茶禅一味，无非就是茶禅共味嘛：即茶味之中有禅味，禅味之中有茶味，亦茶亦禅，亦禅亦茶，彼此彼此，平起平坐就是啦。甚至更还想当然地臆断，这日本茶道的茶禅一味之说，其真意即在什么称颂中国之茶，高度评价中国之茶，说得简直像煞有介事呢。这些个说法未免天真得太过离奇、而比这更其离奇的则亦不乏其例，譬如说是什么中国应对邻国的日本文化作更多了解，并以之作为反思中国文化的参照——自然包括参照日本茶道文化及其茶禅一味之说。那么，试问，这种参照的逻辑意义何在呢？莫非意在教中国全然效法于日本茶道，从而得以让茶与禅在中国，最终不再还是两条路是么？然而如此参照，如此念头，毕竟止是虚妄之想耳、或曰，茶道无国界。不错，但你却能说茶道无国情么？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日本有日本的国情。尽管两国茶道文化不妨频频交流，然而却要尊重各自国家公民的选择，尊重各自国家在茶道文化生活中形成的审美习惯和茶俗茶风，却决决不可彼此取代之。

　　须知，中国本是世界茶道文化的发祥地。从总体上说，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则远远驾乎日本茶道及其审美文化之上、往昔如斯，当今则更如斯也。可是，恕我直言，于今我国茶界有些作者，对于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的滥觞史并发展史，处于或则一知半解，或则几乎全无所知的情况下，仅仅凭着翻了几本日本茶书，听了几次日本茶道文化讲座的授课，观摩了几场日本茶道团体的演示，就在那里一味鼓吹日本茶道如何如何富有优异的文化品位，如何如何不失最高的精神境界；一面则又反转过来贬抑中国茶道文化，责难中国茶道文化，甚至无端抱怨说：茶与禅在中国何以最终还是两条路、更甚而至于竟把日本茶道文化拿来作为他国茶道文化的范式，推荐给他国参照之，效法之。那么，试问，若干世纪以来，世界上究竟有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愿把日本茶道模式用来参照之，效法之的呢？历史证明，往昔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先例，就连那些信仰佛教的国度，亦无效法日本茶道的先例。往昔如斯，当今世纪和未来世纪则亦必如斯也。

　　那么历史要选择什么样式的茶道文化，世界要选择什么样式的茶道文化呢？且看近代以来，中国茶道文化几乎传播到了世界上所有民族之中，传播到了人类所在的一切角落。这证明着，惟有中国茶道文化经得起历史的抉择，经得起人类的抉择。试问，这是偶然的么？不，这是必然的结果，而且这正是茶与禅在中国始终还是两条路的结果。就是说，只缘中国茶道文化始终是属于非宗教性质的、亦即始终属于纯粹的茶道文化，而获得世界各族人民的青睐。所谓纯粹的茶道文化，概而言之，就是始终顺乎自然的茶道文化，亦即始终不被任何宗教力量所主宰、所驱策、所束缚、所困扰、所扭曲的茶道文化。这就是我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的真谛之所在，特色之所在，并且亦是其拥有无限生命力和强大竞争力之所在也。

　　诚然，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从它滥觞之时起，历过悠悠万载的漫长岁月而衍传下来，直迄于今，始终循着一条顺乎自然之路而演绎，而发展；它既能顺乎茶的自然之性，即本然之性，亦能顺乎人的自然之性，即本然之性而演绎，而发展，故而它在世界上享有其当之无愧的崇高地位和崇高赞誉。试问，这哪里是那种奉行禅道至上主义、奉行茶禅一味之说的日本茶道及其审美文化所堪与之媲美的呢。

　　2004年8月18日初稿

　　2005年2月25日修订

　　记于金陵古都城下三味茶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