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双溪受戒 话说印光明明听出师父的话中含有暗示之意而师父偏不认同,遂道:“您是提醒弟子,我的大哥既然能到这里,必定还会来寻找?”说着扑通跪下,“师父,弟子在这里住不得了,弟子虔心出家礼佛,恳请师父指点迷津!” 道纯不由赞叹说:“你一点就透,果然颖悟非常,为师也愿意成全你。天下之大,何处不可藏身又何处不可修行?” “师父说的是,只是弟子涉世不深,不知该到何处修行为好。”道纯想了想道:“老衲虽然空有把年纪,其实见识有限,好在我早年有幸拜光明法师为师,于佛法上才有小悟。” 印光道:“弟子也曾听说过光明法师,可谓如雷贯耳,只是不知是您的师父,弟子如能在他下面听教,实为三生之幸,不知师父能否玉成。” 道纯道:“光明大师如今在皖南徽州小南海,那里远隔万里,你大哥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只是万水千山的沿途艰辛,不知你有没有决心?” 印光听了大喜,连忙给师父顶礼:“谢师父,弟子不惧千山万水,只怕家人来找!”他唯恐大哥会循迹而至,整个晚上不敢合眼,次日天麻麻亮,一听到山林里鸟儿叽叽喳喳,就慌忙起床,饭也顾不上吃了,背着包袱向师父师兄弟们辞行。 道纯原本认定印光是自己最理想的衣钵传人,心里万般难舍,又想到他此去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诸多辛苦,也不亚于当年玄奘西天取经,不知不觉流出眼泪来。他打开箱子,箱子里保存着他多年的积蓄,其实十分寒酸,也就几两碎银子,此外就是几贯铜钱,本是计算着给寺院僧众添补伙食的……这会见印光要走,有心给印光多资助一点,可又担心寺院其他徒弟说自己偏心,他两手发抖,拿起一块小银子又放下,放下了又重新拿起……忽然看到一个远方居士供养自己的一块洋钱来——听有人说抵得上一两银子,便咬咬牙拈在手里,走出去塞给印光,哽咽着说: “印光师,此去万里关山,少不了沿途化缘风餐露宿,实在是困难重重。你身体孱弱,脸皮又薄,让为师难以放心哪。有一句话你好好记住了:俗家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佛家也有句‘天下僧人皆如来弟子’的话,到了那挨饿受冻的紧要处,他们必定会相帮于你的,你可要放得下面子相求,别亏待了自己才好啊。” 印光连连答应,给师父顶礼三拜,跟师兄弟们洒泪告别:“师父……保重!列位……师兄师弟,请你们原谅,印光……情非得已,并非……有始无终!”说罢,一步三回头,踉踉跄跄走下山去。 印光打定主意不去长安,径直朝南走。到了山南一个小镇,已是黄昏时候,回首翘望南天,巍峨的终南山完全隐蔽在浓重的白云之中,印光心里好一阵惆怅。此时,街道两边的饭馆飘出浓郁的香味,他才感觉出肚子里咕咕直叫,依稀记起自己只顾赶路,还没有吃过一餐饭呢——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还好,一闻到那诱人的香气,肚子就叫得更加厉害,仿佛有几把看不见的小刀在不住地割着肚心一般难受。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摸着师父送给的一块洋钱,耳朵里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此去万里关山……”剎时仿佛触着火炉里滚烫的煤炭,慌忙抽出手来,按住作痛的肚子。 “羊肉泡馍!正宗的长安羊肉泡馍哪!”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擦身而过,浓郁的香气鉆进鼻孔;另一边,紧接着又响起吆喝:“馒头馒头!地道的长安白面馒头哪!” 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肚子里也发出了响亮的吆喝。印光赶紧捂住耳朵,极力抵御那充满诱惑的吆喝,快步离开了店铺离开了叫卖的小贩。他本来也知道,长安方圆的市民都有好善乐施的传统,行脚僧人向馒头店化缘,那些老板多半会笑嘻嘻地端上来,然而,他从来没有出门化过缘,何况自己束发受教,一向牢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怎么能开口呢? 晕头晕脑在街道漫步,肚子里的吆喝停止,他忽然又想起师父的教诲:“天下僧人皆是如来弟子”,眼前忽然一亮,便沿路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一家简陋的小寺,正好老和尚还在昏黄的油灯下念经,他赶忙走进去,大着胆子叫一声:“阿弥陀佛!后学是终南山莲花洞寺院的,请老师父慈悲,赐给一点残饭剩菜充饑如何?” 那老和尚看出印光还是没有受戒的沙弥,果然动了出家人的慈悲心,当即给他拿出剩余饭菜,留他在寺院歇宿。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老和尚便诚挚地点化他说:“你是道纯和尚的徒弟,就应该知道,我们出家人,生来就是穿千家衣、吃四方饭的方外之人,不要为了面子亏了自己肚子。听你的意思,是要到徽州小南海去参学,那万水千山的路程,若是照你这般羞于开口化缘的模样,连长安都走不出,岂能到达小南海?” 印光恍然大悟,明白羞于化缘必将寸步难行,躬身谢过老和尚。第二天早晨,他匆匆起身告辞。老和尚让他吃了早饭再走,他说:“我感谢老师父指教,明白了化缘即是上化佛道,下化众生,终生受用不尽!后学从此别过了,老师父保重!” 老和尚呵呵大笑,赞叹道纯收了个悟性好的徒弟,跟他合掌告别。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印光一路坦然化缘。晓行夜宿往南走了三天,却见沿途的人户逐渐稀疏,路人脸上个个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日子艰难,不由得感慨万千。看看进入镇安县城地面,忽然想到沿途难免有荒无人烟的偏僻之处无从化缘,毅然拿出道纯师父赠送的一块洋钱兑换。那县城钱庄伙计从来没有见过洋钱,面有难色摆手说:“小师父,要是银子还好,银子我们看得出成色称得出重量,可这样的东西……也是钱?你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 印光正在为难,倒是一家首饰店老板觉得有趣,对着光泽吹响了放在耳边细听,看準了这是银子,有心沾他的便宜,狡黠地说:“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钱,只怕惹麻烦呢!看在你是个出家人的份上,我用它打成首饰。不过嘛,只能换八百铜钱,你不干就拉倒!” “八百就八百!我就用这八百,走到小南海!”印光果断地答应了。 那些人听说他就用八百走到小南海,一个个哄然大笑:“这小和尚疯了!小南海万水千山的,八百钱能走得到?” 印光笑吟吟稽首:“敢问各位,当年玄奘法师去西天取经,身上带了多少钱?” “这……”那些人目瞪口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印光上下打量,夸赞说:“好志向!我看小师父器宇轩昂,必定成功而返!老朽跟你约定,一旦小师父自南海还,请你作一个全堂的水陆道场!” 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秋天,21岁的印光离开镇安县,形单影只踏上了往小南海去的路途。一路之上,长年出门的好心人告诉他,到安徽路程万里,东面是崇山峻岭,最好先朝邻近的湖北走去,然后再沿途打听不迟。印光觉得深有道理,自是一路打听一路行走。 他一路上孤零零地,晴天看着太阳方向,阴雨天就沿途请教路径,饿了便向人化斋度日,天黑了就随地而卧。当然,他尽量打听沿途的大小寺院,恳求寺院的僧人提供方便。亲帮亲,邻帮邻,和尚帮的出家人,那些和尚尽管陌生,果然天下和尚一家亲,得知他竟然一个人前往南海参学,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给他提供食宿,还热情指点路径。 秋去冬来,呼呼寒风裹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印光一天还走不上三二十里。有一次走到陜西四川两省交界之地,恰巧碰上一个大户人家做法事放焰口,领头的和尚因为徒弟病了缺人手,让他去帮忙,还许诺给他五百文铜钱的酬劳,他连忙合掌说:“后学深谢师父关爱,无奈出家日浅只知念佛,没读过几篇经书,实在不敢滥竽充数!”那和尚听了呵呵大笑:“你这小和尚也太老实了!须知坐堂也好,行脚也罢,谁都是照本宣科尽人事,有什么滥竽充数的?”他再三推辞,那和尚嗟叹不已……过了几天,正是大雪封山的恶劣天气不能走了,印光就给村子里的农户写对联,甚至还帮着别人轧草喂牛马,以求一日温饱。 风雪稍停,他不敢迟延,仍然踏雪南下。眼看到了大年三十,他不便打搅别人,就走到一家寺院去挂单。寺院住持怜悯他孤单一人,便留他帮着抄写经文,提议说:“我们寺院也有上代祖师留下的许多经书,你何必舍近求远到小南海去呢?不如留下来,一样也是参佛修行。” 他连忙说:“我秉承师命前去小南海,实在不敢须臾忘怀,待新年过去,还当继续前往小南海参学,请老师父见谅!” 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已是光绪八年的春天二月,印光来到了湖北省竹溪县境内。此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到沿途的农民在地里开始了新的一年劳作,他不禁生出感慨来:此处远隔家乡数千里,想来大哥再也不能找到自己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哥可否也在忙碌?农民开始了新的计划,可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小南海呢? “小南海?我们只听说观音菩萨在南海,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小南海!”那些农民只知道春种秋收,对南海北海的一个个摇头不知,反倒是一个老婆婆说:“我们竹溪有个莲华寺,我每年到那里去烧香拜佛,寺院里的和尚準能知道小南海,你去打听打听好了。” 在竹溪县,莲华寺算得大寺院了。印光抬头一看,只见一片苍翠的竹海掩映之中,分明露出翘角飞檐的青瓦。这莲华寺系龙象和尚于公元665年在竹溪县蒋家堰镇小河口创建,后经明、清扩建,改名为“莲花禅林”。唐时莲花寺曾住有僧众百余人、建筑物三百多间。莲花寺寺院建筑选型美观雄伟,环境取材和培植艺术非凡,飞檐、斗拱、花格、彩绘壁画巧夺天工。莲花寺自唐建成便寺名远播,“云水高僧皆投入寺”,为鄂西北、陜南的佛教圣地。同时,该寺又地处鄂陜交界之地,也成为鄂陜两地交往大事的会商之处。同治元年,此寺被太平军烧毁,后由山谷和尚重建于瓦砾之场。重建后的寺院雄伟,超于旧建。游客、香客络绎不绝,甚为繁荣。 印光先入山门,然后拜见寺里知客师,请求指示前去小南海的路径,同时恳请结缘一身袈裟,以便一路换洗前去小南海。 那知客微微而笑说:“小师父志向可嘉,然而此去小南海,尙有万里之遥,可不是一年半载的时间哩。恕我实言相告,本寺有规矩,出家人一年只能发给一身僧服,即便方丈也不能破例,实在是不能给你。你是外省还没受戒的沙弥,得稟报方丈大和尚许可,方能挂单,还望小师父海涵!” 印光心里沉思:此去小南海万里之遥,没有僧服换洗是万万不能的!自己当然知道寺院规矩,只有高僧大德才能得到寺院礼遇,自己是个没有受戒的沙弥,理当充任杂役才能换取挂单的待遇,当即稽首道谢:“后学理会的。后学在终南山莲华寺修行的时候,便铭记‘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我情愿在宝寺服役,恳请知客师慈悲收留!” 印光所说的这副对联来源于佛门中的两则典故:一是杨歧方会禅师节约常住灯油,不背因果的故事;一是宝寿禅师不徇私情,卖姜给方丈和尚的故事。杨歧方会禅师是临济门下杨歧派的创始人,袁州宜春人,俗姓冷,是临济下第八世。二十岁时,到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县)九峰山剃发出家,为人性格耿直,公私分明。他在石霜圆会下当监院时,由于库房光线昏暗,白天在为寺院工作,他就点庙里的灯;一到晚上诵经参禅就点自己的油灯,生怕自己侵占了常住的利益,错背因果。石霜和尚知道此事后,对杨歧方会说:“你这样还不算清廉,为何?你看,你的灯挂在寺庙的灯下面,寺庙的灯油滴进你的油灯里,你这不是沾了常住的光吗?”杨歧恍然大悟,赶紧把自己的油灯挂到寺庙的油灯的上面,宁可让自己的灯油落到寺院的油灯里,也绝不沾常住的便宜。他这种爱护常住之物,公私分明的品格在佛门中被传为佳话,后人就用“杨歧灯盏”为喻,颂扬杨歧方会的高尚品格,光明永照,千古不灭……后来,杨歧方会禅师在杨歧山弘扬临济宗风,自成一脉,被后人称为杨歧派;而“宝寿生姜辣万年”,说的是宝寿禅师的故事。洞山宝寿禅师为人清廉,秉性正直,严持戒律,常修头陀行,穿粪扫衣,他曾到五祖寺参礼戒公和尚,得到戒公的印证,从此声名大振。宝寿禅师在五祖寺管理库房,深爱常住之物,从不以常住之物私送人情,即使是方丈和尚也不例外。一天方丈戒公和尚患了感冒,让侍者到库房找宝寿禅师取一块生姜熬汤治病。宝寿训斥侍者说:“常住公物,哪能私用,要用就拿钱来买。”侍者回到丈室,将宝寿的话告诉了戒公。戒公就拿钱让侍者去买,这时,宝寿才将生姜给侍者。通过这件事,戒公和尚对宝寿禅师更加器重。后来,宝寿禅师外出游方参学游至洞山,当时洞山住持聪禅师对他尤为敬重。聪禅师圆寂前曾嘱托宝寿禅师继其法席。聪禅师圆寂后,当时郡守也以书信嘱托戒公,让戒公推荐合适的人选住持洞山。戒公说:“卖生姜的那位汉子可以去得。”在戒公的举荐之下,宝寿禅师顺利到洞山做了住持。 话休絮烦,却说那知客师被印光的话所动,遂道:“佛门中有句俗语‘宁可割肉补常住,不可私蓄肥自己’,这样吧,你先等等,我这就去请示方丈大和尚。” 知客师去了不久,果见寺里方丈大和尚踱步过来,他看了印光半响,才说:“听说小师父要去小南海可否说明原委?” 印光知道明明是方丈大和尚在怀疑,一个如此体弱之人居然声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换了他自己也不会信。于是他如实把他出家的经过说了一遍,方丈大和尚听了甚为感动,遂道:“不错不错,半点不错!这正是我等的楷模!如此看来,你并非只是寻常行脚沙弥,还是读书出身,能够铭记先贤事迹的大丈夫哪!”方丈大和尚立刻让他留下来暂当照客。 在外人看来,“照客”似乎是寺院里的管理层的职务,其实只不过是“知客”手下照顾外来客人的服务僧人。那竹溪寺规模不大名气不高,难得有什么高僧大德光临,也难得尊贵的香客光顾,“照客”的职责便是照顾自己寺院出家人的吃饭,说穿了就是专门煮饭伺候寺里出家人罢了。寺里总共四十多个出家人,煮饭烧开水的任务全部落在印光一个人头上,一天到晚忙得汗流浃背没得半点空閑,往往到了吃饭的时候,他还得用黄泥和好煤炭挑出煤渣炭灰才有时间吃饭。大家看到他勤勉,逐渐喜欢上了这个陜西来的小和尚。 四月,好一段细雨迷蒙的时间,山野里长出许多蘑菇来。寺里的出家人纷纷三五成群到山里采蘑菇,采回后念着印光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帮着洗得干净了煮了一大锅,厨房里飘着浓郁的蘑菇清香,他们一个个饑肠辘辘,也知道印光总是要添罢煤才肯过来吃饭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