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无死的金刚心 第29章 没有尽头的疼痛

　　我的琼，每晚，我都要静静地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待药力发挥作用。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今晚药力不起作用怎么办？

　　这问题的背后是心的无底深渊，里头藏着病魔得逞的狂笑。

　　我并不愿意往那漆黑的深渊里头张望，那只会削减我战胜自己的信心。你常叫我多想想健康，多想想我们的诺言。奈何健康和诺言离我的距离是那么远，不但远，我还感觉它们正朝我的反方向奔跑着，它们铃铛般悦耳的笑声，只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才显得触手可及；疼痛和死亡却老在眼前晃，像两座黑压压的大山挡在我的面前，把健康、诺言和一切快乐阻挡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当疼痛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地啸卷而来时，我经常会陷入到悲观中不能自拔，因为这时候我既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如同死神网中的猎物。我尝试观修，但专注不到片刻，那冲晕脑袋的痛便把我绞得心神不宁，心感觉被疼痛挤压得快喘不过气，半个身子也烧得滚烫。想起你说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怎么珍惜和尝试捕捉每一个当下，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但在这除了疼痛之外一切都显得百无聊赖的时刻，时间却像停滞了下来，哪怕是一会儿，也变得非常的漫长……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你在身边，即使不能消解疼痛，起码我不会觉得孤寂；但我又不想告诉你我的难受，我希望自己带给你的，永远都是快乐和吉祥。

　　我总是夹在矛盾当中，就跟吃药一样，我一边要吃治病的药，一边却要吃对身体的伤害程度犹同慢性毒药的止痛草药——它已经让我上瘾了，但我别无选择。命运就是这样，在可以选择的时候，我和很多人一样，不懂得选择，到明白时，通常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看着身边还在挥霍身体耗费生命的人们，我真替他们感到着急和心痛。我想，我终于能理解你的孤独了，当这个世界只有一人清醒的时候，就算你喊破喉咙，别人也是听不见的。

　　当没有尽头的疼痛日渐成为我生命的常态时，我总是想到死亡，我带不走一切，包括你曾送我的、我视为比生命还珍贵的一切，无论我怎么珍爱它们，我都不过是保管它们的其中一个过客而已。所以，对于一切外物，我都从心里把它们放下了。唯独放不下舍不得的是你，但你算外物吗？然而我又能留下什么呢？生命还有多长时间能让我给世间留下一些痕迹，即使仅仅是爱你的痕迹呢？对我来说，现在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在你的生命里盘根。

　　疾病的磨难，让我看见死神和我是如此的靠近，但它何尝不是如此贴近每一个人呢？就像你说的，死神是我们每个人的影子，自始至终都跟我们如影随形，但唯有光明出现的时候，我们才能看见它的存在。每当死神和那些诛坛中的魔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它们咧着嘴朝我笑时，我就马上想起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做而要赶紧去做。我发现，自己还不得不感激它，尤其该感激让我时刻“清醒”于当下的疼痛，死神常常都是被持续不断的疼痛牵出来的。

　　麻药起作用了，我慢慢感到身体有点沉了，刚刚还很狂躁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像退潮一样渐渐退下去。这种感觉真好，像海浪过后，海面上升起了一面朗月，心这时候才开始感到平静。我安详地让黑夜像水流一样漫进身体，我的身体于是变得越来越重，像一直往海底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