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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第九章 放舟京口又还山 |
 
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第九章 放舟京口又还山 且说明本知瞿鸿沙必来邀他回东天目大觉禅寺,故带着惟则,收好行装,即日便买舟而去,顺着运河,不多日便到镇江。 长江流到京口,已快入海,江岸比武昌、金陵更阔若干。舟行到此,水天一色,群鸥追逐,使人心胸不觉开阔了许多。明本立在船头,江风吹拂,僧袍随之鼓荡。面对夕阳,如同一幅图画。惟则看着长江,又看看明本,不觉呆了。说:“师父,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也不过是如此情境。” 明本说:“为师怎敢与祖师相比。不过当年有僧问马祖大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马祖大师说:‘即今是什么意?’那僧当下有省。因此祖师机用,从不离开此时之当下,生生灭灭,万事万法无不在此当下之念中沉浮。” 惟则听了,感慨地说:“师父说法,言言中的,既不落于窠臼,也不是漫无边际。如果不是识得真,见得明,怎能到此地步?” 明本说:“你如此夸我,想必你也是如此了。”说罢,师徒二人相视而笑。 看着天色将晚,舟子将船靠在北固山下,惟则问道:“师父,到了镇江,是择地筑庵而居,还是再去其他地方?”明本说:“戊戌年结庐弁山,只居住了一年。庚子岁结庵雁荡,也只住了三年。既来之,而不能安之,只能让人白白失望。以后我们就以舟为居,少去搅扰他人,岂不自由自在!” 惟则一听,不由得赞叹说:“师父行事,确实让人莫测。高峰师翁的死关,已令天下之人仰首。如今师父以船为居,浮游于天下,定会为后人留下不少佳话。”明本说:“我怎敢比高峰先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各遂其志罢了。” 自此之后,明本即以舟为庵,往来于长江上下,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只有雁荡幻住庵诸僧及陆学究知道他的消息。 镇江名胜不少,城东有北固山,江中东有焦山,西有金山,相距不过四五里。次日早晨,明本禅师令舟子摇着小船,先向焦山行了一周。明本指着北固山对惟则说:“这是镇江名胜,梁武帝曾登此山,说它可为京口壮观。前朝韩世忠曾在这里大败金兀术,辛稼轩词云:‘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在江中遥望北固山,犹如中流砥柱一般,此时江雾尚在,为北固山蒙上一层轻纱,既可让人观瞻,却又朦胧迷茫。 明本又指着焦山对惟则说:“此山孤悬江中,南朝时便为名刹,给人的感触却与北固山大不相同。北固山有英雄气,但杀气也重,怎如这焦山如世外桃源一般。前朝竹庵(士珪)和尚有诗:‘孤唤江心浪拨天,渔翁来看钓鱼船。烟蓑雨笠浑无用,收拾丝纶伸脚眠。’人如果真的能把名利二字看破,不论在家出家,都是一般地自在。”说到这里,余放牛的身影便浮在明本心头。 惟则当然不知道师父心中在想什么,不过这两年来追随明本禅师,得到不少教益。想去年冬天,曾多次向明本参请,明本禅师却说:“幻住一生参禅不得开悟。”遂心中大疑,后来明师施以本分钳鎚,终于令他开悟,他才明白“不得开悟”的意旨,自那以后便死心塌地地追随明本。这时听到明本这番开示,不由赞叹说:“师父与师翁的风范乃本分自然流露,非矫饰强勉可得,弟子他日也当如是,让天目山风骨永垂于世!”以后惟则声名鹊起,累辞名延请,遁迹于江湖,晚年方创苏州狮子林开山,成了明本之后的又一位大师,不负今日之言。 明本师徒在这京口江上,不觉就飘荡三月有余。此时秋风渐起,鸿雁南飞,明本却毫无归意。 一天,明本禅师放船于金山之侧(金山原在大江之中,到清代时方因淤积与南岸相连),见寺中放出一船,两船相近,方见是一中年僧人独自驾舟。明本心想:“我在此放舟之日,从未见有僧人操舟,看这舟平稳疾迅,操舟之技却是了得。” 那船迳直向明本禅师的船靠来,明本也不避他,立在船上合十道:“法师操船如此潇洒,好手艺,好手艺。”那僧说:“这几天听寺里的香客说,京口江面有两个僧人,数月以船为居,敢问上人居何方宝刹?” 明本说:“僧名幻住,四海为家,却没有什麽宝刹可居。敢问师号上下?”那僧一听,嘴里“啊呀”一声,说:“原来是中峰和尚,既到京口,何不入金山寺里坐坐,也好让全寺僧人得闻法味。” 明本说:“贵寺高明甚多,幻住哪敢前去弄舌。” 金山寺原有来头,唐时裴头陀入山结茅筑庵,翻土整地时,见地中藏有一窖黄金。裴头陀视之如粪土,不拾不取。官府听说此事,奏明朝廷,朝廷下敕建金山寺。建寺时又得到了梁武帝时的金山寺碑,声名因此更高。宋代佛印了远禅师住锡于金山寺时,苏东坡常入寺问法,寺中尚有东坡玉带为镇山之宝。关于金山寺的佳话极多,其中尤以《白蛇传》特别著名。 只听那金山寺僧说:“小僧非金山寺住持,在和尚面前,敢称什么上下。”说话间,两船业已靠近,那僧一跃过来,将己船之索拴在明本禅师船桩之上,然后向明本禅师顶礼,说:“金山寺僧慧松,给和尚顶礼。” 明本说:“原来是松上人,幻住这里原无许多规矩,以后都免了吧。”惟则送上茶来,二僧便在船上坐下,叙起话来。 慧松上人说:“我这金山,历代倒是出了不少祖师,前朝也有不少人物。只是这些年来丛林不振,僧人虽是不少,但大多为粥饭僧。我今年四十来岁了,虽粗习经论,也曾参禅,但还没有得到真正的受用。今天有幸遇到和尚,万望慈悲垂示。” 明本见他姿态出尘,毫无俗气,更喜他这一手操船之技,便率直地说:“既然上人如此谦光,幻住就将一己之见豁出—— “这个道理,如同松直棘曲,鹤白乌黑一样,原无须费心去证明。若费尽心机去证明,无疑是画蛇添足,离当下感知十万八千里了。有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赵州说:‘我在青州做了一领布衫重七斤。’赵州的话,使人当体更无藏覆之处,更须用什么言语来论证?用聪敏去解,解不得;用事例去附会,附会不得;用道理去论证,又论证不得。必须是自己三寸命根子直地爆开,断绝知解,忘其能所,自然步步超越,凡所作为,无不是道。如果未到这纯熟田地,未免十二时中,尘意识内,常有二人作主。有一人思念生死无常,要了办道业;有一人放世间顺逆爱憎不下,故沉溺其中。若此二人在心中争执不下,纵是佛祖前来亲授大法,这法也施不下去。蹉跎岁月,心志便渐渐退屈了。江湖丛林之中,此辈比比皆是。所以先师高峰和尚常教学人不起第二念,久久自然相应。 且说唤什么叫作第二念?如在白目青天大开双眼,于公案上靠不牢,把不住,于辗转移念上,于世间身心情识上,瞥生一念,哪怕仅如芥子一样小,也是第二念!此念一起,便与百千万亿无穷生死交接。所以今日学道之人,于生死无常,应当有一种一气透出、决不迁延岁月的果敢。所以德山老和尚云:‘毫釐系念,三途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此处紧要,还望上人自己去细细体察。” 慧松上人听到这里,早已是冷汗透身,对明本禅师施了一礼,说:“和尚高明,确实是彻法源底,洞悉修道之要。我有幸得此教,病根已除,正好奋此一念,横扫万法。”于是与明本禅师同船,在京口江上匿迹。 不觉已到次年三月,明本心上挂念天目大觉禅院的事,估算祖雍朝五台山当应返回,于是对慧松说:“谢上人相伴数月,幻住要回到苏州了些家事,日后有缘,再续嘉会。”慧松说:“能够结识和尚,是我三生之幸,受益颇多,日后定要上天目山礼拜。”两下别过,明本便驱舟顺运河南下。 回到雁荡幻住庵,绝际上人、陆学究等见明本归来,心中大喜,立即叫人打扫主庵,让明本师徒住下。 明本问:“我那布衲师兄返回没有?”绝际上人说:“布衲和尚至今尚未返回,不过此人诚信,加之与和尚约定,应该不会拖到明年。”明本说:“我那师兄有气,但却善于化气,现在如果不回来,当在五台坐夏之后方得返回了。” 此时已近坐夏之期,绝际、灵叟、明叟等早已将坐夏事务安排好了,说:”和尚既已归来,今年坐夏,还请主持大法。”明本说:“好,幻住幻来幻去,就在此演些幻人幻语吧。” 绝际上人想起一件事,对明本说:“和尚离开之后,云南来了三位法师,经论极好,一直候在这里死守,要听和尚开示哩。” 一听到是云南来的,明本禅师立即想到玄鉴法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明日一早,幻住即去请他。” 第二日清晨,绝际上人领着普福、普元、普通三位云南法师,前来叩见。 明本问:“玄鉴法师如今安乐否?前些年还有书来,这两年怎么不闻音讯了?”普福法师说:“弟子等正想向和尚禀报,玄鉴和尚已于去年圆寂。”明本诧异说:“怎么,去年玄鉴法师才三十七岁,正当得力,如何就走了?”说罢扼腕叹息。 普福法师说:“玄鉴和尚自回云南演示大法,六诏景仰,僧俗礼敬,奉和尚为云南禅宗始祖,大开法门。也是世缘了毕,证得正果。临行前嘱我等务必早入中原,到和尚这里求法。” 明本感触地说:“禅宗之法,今已东被日本,西传吐蕃,南尽安南,北流大漠。唯云南一方,方想藉玄鉴开张,谁知竟然早去。好,你们且在这里留下,如有所问,幻住当一一为诸位剖析。”普福、普元、普通法师三人听了,心中非常欢喜。 明本据坐,良久方说:“《楞严经》云:‘狂性未歇,歇即菩提。’《华严经》云:‘了知卢舍那,自性无所有。’此是如来禅,虽达摩直指,未必如此深切著明。但学佛法之人,往往只是读了便休。古今祖师,都要求学人能这样直下领会,还怕不能悟入么!过去有僧问玄沙(师备)禅师:‘学人刚入丛林,请师指个入处。’玄沙禅师说:‘还听到这溪水声么?’那僧说:‘听到了。’玄沙禅师说:‘就从这里入!’那僧当下领悟。此不是痛快的领略又是什么?如果狂心不能自歇,纵是我佛如来具百千万亿种莫测的神变,以至旋乾转坤,碎山竭海,都不能使众生的狂心有须臾的休歇。此事如果不是当人自肯休,自肯歇,自肯超越,自肯照了,虽有那佛性,却是历经万劫也不得归家稳坐。”说到这里,明本禅师闭目不语。 普福等法师听闻,悲泣伏地,说:“弟子等研习经论多年,从未如此用心。现在听了和尚开示,如睹青天,日后一定照和尚所说用功,方不负今日因缘。”从此,这云南三比丘朝夕参请,俱有悟入,把明本看作如活佛一般。 却说明本回到雁荡幻住庵的消息,早由陆学究带到杭州,赵孟頫与冯子振得闻,立即相约而来。见面之后,冯子振说:“弟子已将和尚那梅花诗一一恭书在此,和尚若能认可,弟子便可勒石刻碑。”说罢,便把所书的诗册呈上。 明本打开一看,说:“海粟居士豪侠,历来好用行草,今日怎么用楷书来抄写?”子振说:“子振生性疏野,血脉散乱,听了和尚的开示,已觉悟其非。为和尚操笔,自当凝心滤志,恭敬写出,所以用楷书,不敢用行草。”说罢,望了赵孟頫一眼,却笑出声来。 赵孟頫对明本说:“海粟兄自聆教以后,心悦诚服,礼佛更勤。他是福禄中人,生性天真直率,哪像孟頫心志委屈,我真羡慕他哩。”明本说:“这六十首梅花诗暂且不要勒石,待幻住他日圆满百首之后再烦手笔不迟。”于是彼此说些闲话。 赵孟頫想起一事,对明本说:“脱欢丞相对和尚极是礼敬,说要在杭州办万僧斋,一定要和尚前来主席。”明本说:”这脱欢丞相在我江浙,倒知礼敬贤能,宽徭减税,民始得安。若说江北诸省,情形便不敢恭维了。冲他这分功德,幻住倒是允他,不过应在明年,今年幻住当回天目山一住,好为先师扫塔。” 赵孟頫说:“和尚离开天目山,如今已八个春秋,自然应当回去为高峰和尚扫塔。不过如果回到天目,鸿沙又要恳留和尚,那时又该怎么办?”陆学究说:“这倒不会,上次鸿沙已与布衲和尚和好,并立誓不问大觉寺寺务。如今了义和尚权摄大觉已快一年,东西二天目山倒也平静得很。” 明本倒是不放心赵孟頫,问道:“松雪公近候如何?”赵孟頫正想讨教,见明本反先问他,心中感动,说:“孟頫幼习儒业,中好佛道,只是如今还不能明白圣人之学与佛法能否会通。历朝大儒崇敬佛法者多,但程朱为什么斥佛法为异端?” 明本说:“松雪公此问,也是儒佛两家未解的公案,幻住将竭其所能,为松雪公说个一二。他日定当手书奉上,以不负今日之问。” 说到这里,冯子振说:“对于二程朱熹道学诸公,子振虽然礼敬,却不敢恭维。我平生最重二人,一为东坡翁,一为稼轩翁,一者胸能包容,飘逸不群;一者勃郁英发,仗剑横秋。大丈夫在世,虽不敢如和尚那样为人天之师,也当如此二翁,快吐胸中之气。”明本笑着说:”海粟兄倒是快人快语,松雪公有友如此,又有何忧。不过须知为道日损,我有一偈,今赠与海栗。”说毕,便与子振: 功夫未到方圆处,几度凭栏特地愁。 今日是三明日四,雪霜容易上人头。 子振称谢礼拜,赵孟頫见天色不早,还要赶回杭州,于是与明本禅师拜别。到庵中,明本心想:“这松雪公乃前朝贵胄,今日屈身外族,虽生性淡和,却有暗伤之绪。若不为他化解,郁郁成疾,岂不唐少李杜,宋少苏黄了么。且他幼习孔孟,惯于程朱之说,还是效法黄龙和尚对濂溪(周敦颐),灵源和尚对伊川(程颐)吧。”于是提起笔来,写了一篇《防情復性》书,以答赵孟頫。书中以南宋初年大慧宗杲禅师答张九成性命《中庸》之问为题纲,配合佛教禅宗相应的见地,详为阐说。 赵孟頫收书阅后,感慨地说:“我虽自幼喜好《中庸》,却从来没有这样深思过,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宏论。中峰和尚真是菩萨应世。” 眼看坐夏已毕,西风渐起,临近中秋,布衲祖雍终于翩翩而至。明本高兴地问道:“师兄此去一年,此时如何?”祖雍说:“谢师兄成全,得往五台朝圣。不过北方山水,哪有天目山秀丽。五台虽好,如今却是番僧居多,加之蒙古色目皆小视我汉人,一般人很难忍受。不过,我在那倒是心平气和,颐养不少。” 明本闻后,也为他感到欢喜,说:“佛法平等,众生平等,原无高下。汉人呼他们为鞑子,他们视汉人为南蛮,相视如同吴越。你我出家之人,岂能有这等心胸?当用菩萨大慈大悲之心化解。师兄能屈尊忍辱,仅此一条,也就是亲见文殊菩萨了。” 绝际、灵叟、明叟禅师及陆学究见祖雍归来,都很欢喜,说:“祖雍禅师远道辛苦,且歇上几日,再回天目山不迟。”那祖雍却瞪着眼睛说:“我并未说要回天目山,你们要赶我走么?”绝际等人自知失言,忙说:“我等哪里敢赶雍师兄走,这庵是你师兄作主,你们是同胞手足,哪有我们说话的分。”明本笑着说:“无妨,我这师兄却从不撒野,今就在我庵内一宿,明早我陪师兄回天目。” 祖雍见明本禅师愿与他同回天目,心中大喜,说:”你若不回去,狮子院与大觉院两处反不如幻住庵风光,小心师父不饶你。”此话虽出自无心,但明本禅师心里却暗地一惊,想道:“若天目山道场不能宏大,将来我有何面去见师父!”于是一宿之后,便带着惟则,与祖雍向天目山而去。 回到大觉禅寺,却见气象一新。了义等僧见明本与祖雍归来,都大感欢喜,说“二位师兄恰好归来,甚好甚好,这昭明太子殿刚好修复完毕,正等二位师兄回来开光哩。” 原来,这大觉寺之址,是梁昭明太子分疏《金刚经》之处,历代都在此建有太子殿。了义权摄大觉寺务,见太子殿颓朽,遂去信与瞿鸿沙商议重建。瞿鸿沙说:“老夫已明言不干预寺务,禅师自己办理好了,如果需用银两,可派人来取。”于是先送白银百两,让来人带回大觉。大觉寺原有积蓄,加上这百两银子,只一年,便把太子殿建得金碧辉煌。 明本说:“梁武帝父子实大有功于我佛教。昭明太子仁厚灵秀,又首弘《金刚经》,这段功德足享千秋。何况由他所编的《昭明太子文选》,把汉魏晋宋诸多贤达的文章收录在里面,后人方得睹其风采。可惜天不假寿,英年而逝。虽然这样,能有庙享祀如昭明太子者又有几人?”众人听了这话,无不赞同。次日太子殿开光,明本为之手书四轴,赞曰: 院立昭明额,令人忆有梁。与其行过越,何似守平常。 心华开佛屋,道韵启禅房。不上东天目,难教物我忘。 昭即明之体,明时不昧昭。理于言外得,悟向坐中消。 远忆麻充腹,翻思石坠腰。流光毋把玩,生死不相饶。 西峰高崒嵂,东殿更巍峨。乳鹿趴岩穴,花禽啄薜萝。 绕栏霜竹老,缘砌雨苔多。未肯忘心境,区区拟若何? 道心昭且明,安用苦论评。枯坐无闲日,冻居绝异情。 云粘断石疏,树倚危屏晴。到东天目顶,前尘分外清。 祖雍、了义见明本不仅归来,而且还为大觉寺写轴增辉,心中更是欢喜。那山上的僧众也久盼明本归来,因此个个上前请安问法,明本说:“布衲师兄既已归来,丈室有主,我却不须唠叨了。现在我与了义师兄回西天目为师父扫塔,日后如果有事,布衲师兄尽管吩咐便是。” 祖雍见明本归来,心中快然,说:“与师父扫塔乃是大事,师兄尽管前去,不要为这里操心。如果有难以决断之事,我再向师兄请教不迟。”明本见祖雍仪态一新,心中宽慰,当下告别,带着惟则禅师,与了义一起回到西天目山。 回到狮子禅院,明初早已带着全寺僧众在三门外迎候,见明本归来,明初笑着说:“当年药山老和尚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师兄遨游青天多年,如今也该回到瓶里来歇歇了。”明本说:”功夫无一日可废,念头无一日可懈。师父当年之训,如今犹在耳边,我哪里敢逍遥。虽是这样,还是师兄操持祖庭辛苦。” 明初说:“你我师兄不必客气,你是大鹏,自当有九万里之举;我乃燕雀,宜于这蓬蒿之间。”明本说:“你说不必客气,怎么却是如此的客气。” 既已归来,明本顾不得歇息,备好香烛,带着惟则便上了狮子岩。在高峰和尚塔前,明本默默祝祷:“师父,弟子明本今天回来看您老人家了。您的徒孙惟则,也来看您老人家了。”惟则久闻高峰和尚与死关之名,响往已久,刚上了狮子岩,早已点燃香烛,在塔前礼拜起来。 祝祷之后,明本与惟则用扫习帚将塔上的浮尘扫去,便在塔边坐了下来。明初说:“师兄,回院去吧,这岩上风大,且中秋已过,不要着凉了。”明本说:“我已离开师父八年,虽念念不忘,但今天须伴师父一夜。”明初知他心情,也不强他,就任他二人坐在塔边,下去带了两件袍子让他俩披上。 哪知明本在塔边守了一夜,第二日却不见下去,明初只好上来,说:“师兄已辛劳一夜,怎么还不回院歇息。你我都是四十的人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明本说:“我这次回来不容易,怎么能离开师父。我就在上面筑一便庵,今冬就与惟则住在这里吧。” 明初不敢拂他,只好下去,叫了几个僧人,带上建庵的工具,为明本在塔前建了一座小庵,明本与惟则便在庵里住下。狮子院僧众见明本归来,纷纷上狮子岩问法,想效高峰和尚当年故事。明本说:“先师在此,明本何须多言。直翁早已将师父语录印出,你们都有,何不自己去好好参究。”僧众见明本如此说,都纷纷退下,不敢再来扰他。 几天之后,直翁也回到狮子院,见明本已经归来,便上狮子岩与明本禅师见面。明本见直翁虽然仙健,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龙钟之态已是难掩。 相见后,两人相互问候,在天目山,明本与直翁交谊最厚。直翁说:“禅师回来,估计尚不得长住,明年有何打算?” 明本说:“不瞒直翁,明年须得到钱塘一趟。那脱欢丞相想办万僧斋,定要请我主持。我想脱欢丞相善根深厚,坐镇江浙,百姓不敢说丰裕,却比北方少了不少磨难。我当玉成此事,也好为他省作个榜样。” 直翁说:“你此行当还有大收益。”明本说:“因缘的事很难说。不过明年还得应松雪公之邀,到他府上一访。听说松雪公的夫人也非常贤明,且诗书字画才艺与其夫正堪匹配,公子也是好手。加之赵府藏书极丰,为江南第一,若得主人之允,也该去观瞻观瞻。” 直翁说:“这倒是一桩美事,不过老夫此来,尚有一事求你。” 明本禅师见直翁面色庄重,说:“直翁何出此语,有什么要明本办的,尽管吩咐就是,这‘请’字明本可担当不起。”直翁说:“老夫想在你这庵侧建一山舟,当老夫故化之后,即当盛入舟内,好在这里陪伴老和尚。” 明本听他说得稀奇,不由感慨说:“师父这死关乃天下之奇事。在下幻住于江湖之上,以舟为居,尚算不得什么。直翁想造山舟于这天目山狮子岩上,可真的是天下第一奇闻了。”直翁说:“我这算什么奇,这山中还有一秘密之事,我今说给你听。高峰和尚平生唯有一友,平生不报姓名,不见形骸,也住在这西天目中。” 明本禅师听后心中诧异,说:“这西天目中还有高隐,我为何不知?”直翁说:“岂止你不知,我也只见过一面,还是老和尚刚到之时,是那人将死关送与老和尚的。他自称活埋庵主,老和尚称他为和庵主。以后他就在西天目绝顶之上安居,除老和尚外,无人知他落脚之处。” 明本说:“直翁说的和庵主,我倒记起来了,师父当年曾为我吟过他的诗,‘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五七片闲云。道人活计只如此,留与人间作见闻。’师父常夸他的胸怀志趣,当年我也极其感慕,不知和庵主竟在这天目山之中,枉自我在这山中十年,竟毫无知觉。” 明本又想了想,说:“直翁为师父写的行状,不是有‘甲戌(公元一二七四年)迁武康双髻峰,盖和庵主攀缘,又上一稜层之意也’。我怎么忘了。”说到这里,想起这两位遁世高人,不觉长叹说:“师父与和庵主的风范,明本是万不能及的。”惟则在侧听了,心中也是仰慕不已。 直翁和明本又谈了一阵,方回到狮子院去构思那“山舟”之事。明本与惟则就守在塔边,虽是思绪如潮,却又定如死水。 这年冬天,明本与惟则二人便守在这里,只有明初与了义二人常来问候。第二年刚到,入山礼佛的人便越发的多了起来,到了正月十五那天。竟有千余人上狮子岩,在高峰和尚塔前上香。明本给明初留下一书,便带着惟则悄然离去。到了下午,明初与了义上狮子岩,想在这里与明本同聚元宵,哪知明本已经走了。明初在庵内见有一书,遂拆开来看,只见里面有一首诗,题为《冬倚师岩》: 师子岩前路,崩腾压半山。老禅和雪立,孤衲带云还。 冰磴悬千仞,霜钟撼两间。拥炉思佛日,曾与死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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