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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绿蒂·净香·贝克:生活在禅中 三、分离与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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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绿蒂·净香·贝克:生活在禅中 三、分离与联结

 

  我们能被伤害吗

  我有一个禅学学生最近打电话来抱怨说,我总是在强调修行的艰难。她说:“我觉得你犯了一个错误,就是鼓励你的学生重视修行。人生应该要尽情享乐,过个好时光才对。”我问她:“你这种过日子的方式是不是很如意呢?”她回答:“哦,还不到十分如意的地步,不过我抱着希望。”

  我了解她的态度,我理解任何一个认为修行是一件苦差事的人,因为它是的。可是对那些不愿意从事严谨修行的人,我却觉得很悲哀,因为他们将会遭受更多的痛苦。不管怎样,每个人都得为自己作决定, 而有些人就是不能接受严谨的修行。我对那个学生说:“你就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修行或不修行,我总是会支持你的。”不论人们做什么, 我都会支持他们——理由是:他们在那个时候就是处在那个状态,这很好。

  事实上,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人生并不是十分如意。在我们从事严谨的修行以前,我们对生命的根本看法通常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生命不断激怒我们,而且似乎越来越糟。假如我们想要看穿在人类所有举动、念头和情绪底下的谬见,我们就需要严谨的修行。

  作为人类,我们会用感官来体验生命,而因为周遭的人、物看来都像是外在的东西,我们就经历了很多不幸。我们的不幸其实源于一个误解,就是认为大家都是分离的,当然,我们“看起来”好像和这个现象世界的其它人与物是分离的。这个分离的误解制造了人类所有的困境。

  我们只要觉得自己是分离的,就一直会痛苦。我们会觉得自己需要防卫,需要快乐,霈要在自己周围的世界找到什么能让自己快乐的东西。

  而事情的真相是:我们不是分离的,我们全是一个中心点——多维空间的能量一的展现。我们很难想象这个中心点或能量,它无所谓大小,无所谓空间,无所谓时间。我是在隐喻一个无法用一般语言描述的事物。

  我们继续使用相同的隐喻:这个中心点放射出亿万的光芒,而每束光芒都自以为和其它光芒是分开来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永远是那个中心点,而那个中心点也就是我们。因为每样东西都由那个中心点联结着,所以我们都是相同的一件东西。

  然而,我们看不出这个联结。假如我们对近代理论物理多点了解的话,也许就可以运用智慧看出这点来。不过,在我们修行多年以后,这个真相会渐渐地在我们的经验中显现出来,我们就不会再觉得自己和别人是分离的。当我们开始这么感觉的时候,在我们四周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再那么烦乱,而每个遭遇、人事纠纷和难关也不会再是那么大的重负。一种微妙的转化在进行着。这个过程在我们打坐中会慢慢加强,我们甚至会在某些瞬息即逝的时刻忽然悟到自己真正是谁,但这些时刻本身并不重要;比它重要的是一个慢慢增长的认知,知道自己不是分离开来的。以通常的语言来讲,我们看起来仍然是分离的,但是我们不再觉得有分离感,因此我们也就不再那么地和生命抗争, 我们不需要和它争斗,不需要取悦于它,也不需要担心它,这就是我们的修行之路。

  如果我们不和生命抗争,生命是不是就不再伤害我们了?在我们身外,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伤害我们的?作为禅修者,我们会回答“是”和“没有”。然而我们真是这么想吗?有没有一个人或遭遇是可以伤害我们的呢?

  当然,我们全都认为是有的。当我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候,听到过无数被伤害或被惹火的故事,它们全都是“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各式版本。我们的伴侣、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子女、我们的宠物——“做了什么事情,使我气恼”。我们全都如此,没有一个人例外。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也许在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把我们惹火了,换句话说,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这是人们对生活的一般看法,这个看法是根深蒂固的,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

  当我们觉得在被这个世界伤害的时候,就会去身外寻找什么可以把痛苦带走的东西,它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得到什么我们想要的东西,也许是职位上的变动、获得赏识,等等。由于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找,而自己又正在痛苦,所以我们就会去身外追求安慰。

  我们直到真正看出自己与他人是不可分离的之前,一直会和自己的人生抗争,而我们在和人生抗争的时候,就会造出问题来。我们做些愚蠢的事情,或是觉得气恼,或是觉得不满足,或是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人生仿佛在带给我们一系列无从回答的问题,而事实上,那些问题的确是无法回答的。

  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是虚假的问题,不以真相为依据。当我们能够看出这个模式有什么不对劲时,严谨的修行就开始了。那个打电话给我的年轻女学生还没有到达这个地步,她还在想象有什么外在的东西可以让她高兴,也许是一百万元吧?

  另一方面,对修行者而言,好像是盔甲中发出了一点铿锵的声音,开了一点窍。我们也许不想承认自己获得了这份洞察力,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开始了解人生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们不能只是觉得被生活攻击,而需要试着找出一个诊治药方。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错的,万物没有分离,都属于一个辐射的整体。但没有人相信这点,在我们修行多年以前,也很难了解它。可是我们只要有半年的时间运用才智修行,自己那个虚假的信仰结构就会开始有一点动摇,开始有一点破裂,在我们修行多年以后,整个结构就会变得脆弱、不稳固,当它完全破碎的时候,就是一个开悟的境界了。

  是的,我们是需要郑重地对待自己的修行。大家若是对这点还没有准备好的话,也没有关系。去过你们的日子,你们还需要被生活踢打一番。人们不应该来到一个禅学中心,除非自己真觉得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那个时候才是修行的时候。

  让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面:有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伤害我们呢?让我们从一些大灾难开始谈。假如我丢了工作,又病得很厉害, 假如我所有的朋友都离开我了,假如一场大地震毁了我的房子,我能够被这些伤害吗?当然我会觉得自己受了伤害。这些事情的发生是很可怕,不过,我们真能被这类事件伤害吗?修行会帮助我们勘透它的答案是:“否。”

  修行的重点并不是让我们逃避被伤害的感觉,我们所谓的“伤害” 仍然会发生。我可能会丢了差事,一场地震可能会震毁我的房子,但是修行能够帮我处理这些灾难,帮我渡过难关。我们要是沉溺于自己的苦恼里面,蜷缩在一团悲哀之中,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反之,假如我们可以不执着于自己的痛苦中,那么即使在一个灾难当中,我们还是可以有所作为,

  那么,在我们好好修行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为什么那种被伤害的感觉会随着时间减轻呢?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有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自己”,一个执着的自己,能够被伤害。这个自己其实只是我们信以为真的种种念头所形成的一个观念而已,像是:“要是我得不到那样东西的话,我就会很凄惨。”“要是这件事情不顺利的话,我就惨了。”或是:“要是我没有一栋房子可住的话,就真惨了。”这个我们叫做自己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我们执着的一系列想法罢了。当我们执着于这个小我,实相——宇宙的基本能量——就根本不会被留意到。

  假如我觉得自己没有朋友,十分孤单。带着这个念头打坐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会开始看出这个孤单的感觉仅仅是个念头而已,实际上,我只不过是坐在这里罢了。也许我是单独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约会,没有人打电话来,但是孤单和凄凉的感觉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是我对事情应该不一样所作的评判。我觉得自己很凄惨是因为我执着于一个想法——若是没有既风趣又呵护我的伙伴,自己就会很凄惨。我还没有看透这一点,我还没有觉察自己的不幸是自己酿造出来的。事情的真相是:我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仅此而已。我们需要修行一段时间以后,才能够看出光是坐在那儿是可以的,是不成问题的。

  我可不是建议大家去过一个隐士的生活,好从执着中解脱。执着并不是针对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而是针对我们对拥有东西所抱持的态度。举例来说,拥有一笔财富一点都没有错,执着是我们觉得自己若是没有这笔财富就无法过日子。同样的道理,我并不是要大家不再与别人共处,和别人相处可以是非常愉快的经验,然而有些时候,我们也要面对单独一人的情况。比如我们需要花上六个月的时间,在沙漠中的某个地方,做一项研究工作。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那真是太困难了;但是,如果我需要在一个荒漠里做上六个月的研究工作,那么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在做自己需要做的工作罢了。

  修行时,那种艰难、缓慢的改变会把我们的人生变得实在,使它更为祥和。我们会发现自己不需要拼命求得祥和,生命暴风雨的打击自然就会越来越轻。我们会开始从对一些念头——我们以为是“自己”的那些念头——的执着中解脱出来,那个“自己”只不过是一种概念, 随着修行它就会逐渐减弱。

  事实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我们,但是我们却“认为”自己被伤害了,我们当然也可能挣扎着想补救这种被伤害的感觉,因此做出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情来。我们是在尝试用一个虚假的解答补救一个虚假的问题,当然就会造成各种大混乱来。

  如果我们拒绝修行——我们在准备好之前不会去做这件事——我们就会或多或少地痛苦,我们周遭的所有人也会跟着痛苦。虽然一个人修行不修行并不是一件好或坏、对或错的事情,我们需要有所准备才会做这件事;可是当我们不修行的时候,就得付出悲哀的代价。

  当然,那个原初的“一”——那个多维空间能量的中心——不会被打扰,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去打扰它,它永远就是它的样子。我们也永远就是我们的样子;然而,以我们现象世界的观点来看,我们是在付出代价。

  我并不是想要大家产生罪恶感,罪恶感本身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念头而已。我也不是在批评那个不想认真修行的年轻女学生,那是她目前所能到达的地歩。对她而言,那恰恰是好的。我们一边修行,一边对修行的抗拒就会减弱。无论如何,修行的确是需要花上很多时间。

  学生:我能够了解我们是如何和别人融为一体的,但是我实在不懂和一张桌子之类合一的意思。

  净香:和桌子合一,我认为要比人类容易多了!从来没有人对我抱怨过和一张桌子起了冲突。我们的麻烦几乎总是与其它人——或是个人或是团体的冲突。

  学生:也许我是对你说的“合一”不理解。

  净香:合一就是不存在会造成分离感的东西。

  学生:可是我就是不觉得自己像张桌子。

  净香:你不需要觉得自己像张桌子。我说的“和桌子合一”的意思是:你与桌子之间没有一种对抗感。合一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它只是没有一种情绪上的分离感。桌子通常不会激发情绪,这就是为什么它和我们之间少有麻烦的原因。

  学生:假如有个人患了风湿,经年累月地痛,你还会说风湿没有伤害到他吗?

  净香:我不会这么说。假如我们的身体持久地痛,当然就要尽可能去治疗它。不过,要是到了最后依然有一点疼痛的话,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去体验这个痛苦。在这个疼痛上面再添加像是“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可怜,为什么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评断,丝毫没有帮助,在此时此刻我们就是有这个痛苦。能够这么做的话,我们就可以从痛苦中得到学习。在我的经验里,大多数得了严重疾病而能利用它们修行的人,会发现他们的病反而是发生在他们身上最好的一件事情。

  学生:别人无法伤害我们,我们也无法伤害别人,这并不表示因为我们无法伤害他人,我们就可以任意乱讲话。

  净香:对。如果我们误解了这个重点而说:“我可以谴责你,因为反正我伤害不了你。”我们就马上制造出分离感了。我们若不是觉得自己是和别人分开来的,就根本不会去攻击他们。所有严谨的修行都会要求修行人具有基本的道德观。

  学生:日本历史上那些武士的道德观呢?例如,一个武士可以说:“因为我和天下的一切合一,所以当我把一个无辜的人的脑袋砍下时,杀戮并不存在;那个人就是我。”

  净香:从一个绝对的观点来说,杀戮是不存在,因为我们——“生” 或“死”——都只是那个中心能量的显示而已,那个中心能量就是宇宙的一切,但是以实际情况来讲,我不同意武士的那种道德观。我们若看得出自己和他人是不可分离的,就根本不会去攻击别人。那个日本武士是把绝对和相对搞混了。从绝对性来说,没有一个杀者,也没有一个被杀者。然而在我们活着的生命中,两者是有区别的。因此我们不会去这么做。

  学生: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把绝对和相对搞混了,就可能利用绝对为自己在相对中做的事情辩护。

  净香:是的,但是只有当我们活在自己的脑子中时,这点才会发生。假如我们认为修行是有关一个哲学的立场,可能就会把自己搞得糊里糊涂,假如我们全身的每个细胞——连想都不用想——都知道修行的真义,就不会犯下把绝对和相对搞混的错误。

  学生:我在开始打坐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我, 因为我从来没有受伤害的惑觉。

  净香:这点又大不相同了。你说的是一种心理上的麻木。当我们麻木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在和痛楚合一,我们是假装它不在那儿。

  学生:当我终于对自己坦诚,可以感觉自己在各个方面是多么伤害自己的时候,再去停止那些行为就比较容易了。在此之前,正如你所说,我们反正会去做那些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若是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也只能如此。

  净香:没错。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大家永远不要反对他人的行为。如果有人对我做了什么事情——好比偷了我所有的菜钱——我可能就需要抗议,采取某种行动。如果别人亏待了我们或是让我们痛苦,他们也需要知道这点。然而,假如我们生着气对他们说话, 他们就永远学不到他们应该学到的东西,因为他们根本就听不进我们讲的话。

  对万物不是分离的这点的认识会促成我们生活中的一个根本转变。这种认识表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再特别地被它困扰。有这种认识并不表示在问题发生的时候,我们不要管它。只是我们不会再对自己说:“这真可怕。别人都不会有我这些麻烦!”我们的认识似乎会把这一类的反应完全勾销。

  学生:所以,觉得受了伤害只是我们对一种境遇起的念头而已?

  净香:是的。当我们不再与这种念头认同的时候,我们就仅在处理一个局面而不会再情绪化地陷身其中了。

  学生:但是一个人是会“觉得”受了伤害。

  净香:没错。我不是说要否认这种感觉。修行时候,我们是在处理这个“我觉得受了伤害”的念头和身体的知觉。要是我们能够完全体验这些念头和知觉的话,这个“觉得受了伤害”的感觉就会消散。我从来不会告诉大家:我们不应该感觉我们所感觉的。

  学生:你的意思是放弃对伤害的执着吗?

  净香:不是,我们无法强迫自己放弃一个执着。执着是种念头,然而我们不能光是说:“我要放弃它。”这样做是行不通的。我们必须了解执着是什么,我们必须体验在执着之下的恐惧感——那个身体的知觉,然后,执着就会萎缩不见。禅学教导里有一个很常见的错误,就是要大家“舍弃”。我们无法强迫自己“舍弃”,我们必须体验在其之下的恐惧感。

  体验执着或体验感觉的意思并不是要将之戏剧化。当我们把自己的情绪戏剧化时,只不过是在遮掩它而已。

  学生:你是说假如我们真正体验自己的悲伤时,就不会哭泣?

  净香:我们是可能会哭泣的。不过单单在哭泣和把自己的悲伤、恐惧或愤怒戏剧化之间有很大的不同。戏剧化经常是种掩饰。那些争吵、丢东西、又哭又闹的人并没有真正接触到自己的愤怒。

  学生:让我们回头说你那位年轻的女学生,她觉得修行应该不要这么严谨,她不想到这里来打坐。你是在把严谨的修行和定期在一个禅学中心打坐当成了相同一件事吗?

  净香:不是,虽然定期的打坐是非常有用的。我有一些修行蛮坚定的学生,他们都住在很远的地方,可是他们隔段时间总会想办法来这里一次。我那个女学生只不过是还没有准备好这么做而已,可悲的是,会痛苦的正是她本人。

  主体与客体

  我们人类有一个基本问题就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当我在多年前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它很抽象,和我的生活似乎不大相关,然而我们的所有困难和不和谐都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以日常生活用语来说,这个世界分为主体与客体两个部分:我看你,我去上班,我坐在椅子上。在这些例子里, 我把自己看成是主体,和一个客体一你、工作、椅子——之间有个关联。但是,我们直觉上又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是不可分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区分只不过是种幻觉而已。我们修行就是为了要取得这种直觉的认知。

  由于我们不了解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因此就把世间的东西都看成是自己问题的根源:“你”是我的一个问题,我的“工作”是我的一个问题,我的“椅子”是我的一个问题(当我把自己也看成是一个问题的时候,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客体了)。于是我们就去躲避那些我们认为是问题的东西,去追求那些我们认为不是问题的东西。以这种观念来看,这个世界有个“我”,其它就是或是取悦我或是不取悦我的“东西”。

  传统上,禅修以及大多数冥想的训练是把所有东西的成分变为“空”,以此来解决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比如,专心修行“空”以及参公案,能把我们加在一个东西上面的局限去掉,当这个东西越来越能够被我们看穿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个主体在默想着一个几乎已成空的客体,这种境界叫做三昧。如此境界是很福佑的,因为那个虚空的东西不会再来困扰我们。当我们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经常会自己恭喜自己能有这么大的进步。

  可是这个三昧的境界依然是二元对立的。当我们获得它的时候,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喊着:“这就对了!”或是:“我干得真是好!一个隐藏的主体依旧存在,在观察着一个几乎成空的东西,主体与客体的分离仍然存在。当我们觉察到这个分离的时候,就会想去处理这个主体,想把它也变成空。这么做就是在把主体转化成另外一个客体,用一个更为精微的主体来观察它。我们于是变成是在制造一个没完没了越来越小的主体了。

  这种三昧的境界并不是真正开悟的前兆,因为有一个被遮掩的主体和一个几乎空无的东西还是分离开来的。当我们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时候,福佑的感觉会消散,我们又会迷失于整个世界的主体与客体中。修行和生活并没有联系起来。

  一个比较明确的修行不是要去除掉一个东西,而是要把这个东西勘透。我们会慢慢学习去体验一切,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根本不再有主体或客体的存在。我们不是去消除任何东西,我们是把万物联系在一起。依然是有个我,依然是有个你,不过当这个我只是我对你的一个体验时,我就不会再觉得和你是分开来的,而会觉得和你是合一的。

  这种修行会非常缓慢,因为我们不是只专注在一件事物上面,我们需要面对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东西修行。将任何一个激怒我们、惹我们气恼的东西(我们若是诚实的话,这就差不多包括一切了)都变成我们修行磨坊中研磨的谷物。修行一切会引领我们进入一个在自己生活中的每秒钟都鲜活的修行。

  当我们生气的时候,大多数传统禅修是教我们忘掉愤怒、专心在别的东西上面,比如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上面。我们虽然能够把愤怒推到一边去,但是每当自己被批评或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的愤怒还会再回来。反之,我们的修行是要去成为愤怒本身,去完全体验它,不和它分离开来,也不拒绝它,我们的生活就会平静下来。学习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那些会导致麻烦的东西,我们的情绪化反应会逐渐耗尽, 我们曾经害怕的东西会逐渐失去对我们的控制,我们就可以比较欣然地去接受它们了。目睹这种变化的发生是很令人陶醉的,我曾经见过它发生在别人身上,也曾经见过它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个过程永远不会结束,然而,我们对周遭的一切会越来越有觉察,同时也会越来越自由。

  学生:你所说的修行和传统意义上“静坐禅定“的修行有什么不同呢?

  净香:两者如果能够被正确地了解,是非常接近的。可是即使在静坐禅定的修行里,修行者也经常会发生迷失心神的情形,他们会进入一种朦胧的经验里,在其中不包括一个主体。这又是虚假三昧的另外一种形式罢了。修行者把思想的过程由意识中完全去除,感官的体验也如同意识一般完全茫然。

  学生:你说修行的真正目标是要体验自己与万物的圆融合一,或者是成为自己本身的体验。这么说的话,当我们正在用锤子敲钉子的时候,我们就全神贯注地去做这件事。不过,去尝试达到这点本身不就是自相矛盾吗?

  净香: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无法“尝试“去和敲钉子合一。当我们试着去和敲钉子合一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和它分离了,这种尝试去做某件事情的努力本身就已经自相矛盾了。然而,我们倒是可以去做某件事情:我们可以去留意那些让自己和自己的行动分离的众多念头,我们可以去觉察自己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面。这么做应该不会很难,把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就可以帮助我们做到。我们不说”我要和敲钉子合一”,因为这么说是二元对立的,它是在想着自己的行为而不是只做着它,我们可以永远去留心自己是什么时候没有在和敲钉子合一。如此而已。

  修行不是要有什么经验,不是要有什么巨大的开悟,不是要达到什么目标或是成为什么人物,我们本身的样子就已经是完美的,我说的这个“完美”是指我们就是我们的样子。修行很简单,就是维持自己的觉察——觉察自己的行为以及把自己和自己的行为分开来的念头。当我们敲着钉子或是坐着的时候,我们很单纯地就在敲着钉子或坐着,只是因为我们的感官都是开放着的,所以我们就可以听见和感觉到周遭的一切声音和味道。当念头产生的时候,我们就去留意它, 然后再回转到自己的直接体验来。

  觉察是我们的真我,是我们的本质,因此我们不需要去尝试发展自己的觉察,我们只需要留意自己是怎样在运用念头、梦幻、意见和批判挡住了它。我们或是在觉察之中——它是我们的自然境界——或是在做别的事情。一个成熟学生的标志就是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在做别的事情,他就只是在此时此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当我们的觉察变得开放时,我们思考的能力就会更敏锐,我们整个感官的输入也会更清楚和明显。在打坐一段时间以后,整个世界看来会更明亮、更清晰,我们感官上的输入也会更丰沛。假如我们没有被自己的紧张、焦虑挡住各种体验的话,以上所说的境界根本就是我们的本性。

  在我们修行的初期,只能短暂地维持自己的觉察,我们的心思很快地就会从眼前此刻飘移开来。因为我们专注在自己的念头上面,所以就留意不到这个飘移,要等到我们发现这点的时候,才能够再继续好好地打坐。修行包含了对自己打坐的觉察,也包含了对自己心思飘移的觉察。在我们打坐多年以后,心思飘移就会慢慢地减少,虽然它是永远不会完全消失的,不过可以达到几乎不会发生的地步。

  学生:声音和气味以及自己的情绪和念头都是我们打坐的一部分吗?

  净香:是的。我们的心会产生念头是十分自然的,修行能够让我们觉察到自己的念头而不会迷失其中,纵使我们迷失了,也要能留意到这点。

  坐禅其实并不复杂,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不想做这件事。比如, 我的男朋友在留意别的女人,我能够心甘情愿体验这点多久呢?我们全都有不断的麻烦,而在我们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的单子上面,愿意去体验麻烦却是在单子的最末端。直到我们修行得够久,能够对体验有信心,能够让问题的解决方法很自然地呈现,这点才会有所改变。所以,一个成熟修行的另外--个标志就是此种信念的发展。

  学生:全神贯注在敲钉子上与觉察自己全神贯注在敲钉子上有什么不一样呢?

  净香:觉察到自己正在全神贯注敲着钉子仍然是二元对立的, 我们在想:“我正在全神贯注敲着钉子。”这样不是真正的专心,一个人真正专心的时候就只在做他在做的事情。去留意自己正在专注于某个事物可以作为是修行路上的一个步骤,但是因为我们仍然在想着它,所以它还是二元对立的,我们的觉察和我们在觉察的东西之间依旧是分离的。当我们就只在敲着钉子的时候,我们不会去挂念着修行,在一个好的修行当中,我们不会想着:“我需要修行。”好的修行就只是做着我们在做的事情,而当我们心思飘移的时候,能够留意到它。当我们打坐多年以后,就能够在自己心思一飘移的时候马上留意到它。

  我们不需要把焦点摆在“禅修”上面。我们若是可以从早到晚把事情一件又一件地做好,并且不会边做边想着“我做这件事情真是个好人”或是“我能够照应这一切不是很美妙吗”,这就足够了。

  学生:我的生活好像是多层次的活动,全都在同一个时间进行着。假如我先把一件事情做好,再去做下一件事情,就无法在一天当中做完我原先可以做完的许多事情了 。

  净香:我对你说的这点提出质疑。一个人最有效的做事方式是专心地处理完一件事情再处理另一件事情,因为整个流程没有任何障碍。当我们这样子生活和工作的时候,就会非常有效率,并且不会匆匆忙忙的。我们的生活会很安稳。

  学生:可我常常是一方面需要仔细思考一件事情,一方面需要接听一个电话,一方面又需要写一封信……

  净香:话虽如此,每当我们转做另外一件事情的时候,只要我们能够专心地做这件事,就会把这件事情更快更好地做完。只是我们通常会边做边产生各种各样的潜意识,例如:“我非得把别的事情也做好不可,否则我的生活就不够标准。”等等。纯然的行为是非常稀有的,在它上面儿乎总是会有一层阴影、一层薄膜。也许我们自己不知道这点,也许我们只感到一点紧张。纯然的行为不带紧张,在进行这个行为的时候,只有我们的身体所产生的肌肉紧缩而已。

  我在多年前掸修的时候,常常有纯然在煮饭、拔草、做任何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体验,然而一个精微的主体还是在那儿。果真,一旦禅修过去了一段时间,我就又回到老套去了。我和事物之间仍然没有合一。

  学生:让我们回到那个敲钉子的例子上面。假如我们真的只是在做这件事,就根本留意不到自已,可是如果我们想起自己正在做这件事的话,就又回到那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里,不再是单纯地做事了。因此,当我们就只是在敲钉子的时候,难道不是不在那里、不存在了吗?

  净香:当我们进行一个纯然行为的时候,我们是一种状态、一种觉察,我们就只是如此而已,不会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大家总以为所谓的开悟境界会充满了慈爱的感觉;但是真爱或慈悲只不过是和众生不分离罢了,事实上,它是一连串的行为,我们的生命不再以和自己行为分离的方式存在。

  带有二元对立特质的修行并非没有价值。在任何一个打坐的修行中,都会有某种分量的训练和局限的解除在进行着。不过,直到我们能够超越二元对立以前,就无从知道任何终极的自由,直到达到任何个体都不存在的境界以前,便没有终极的自由。

  我们或许会说自己才不在乎有没有终极的自由呢,而实情是,我们的确想要拥有它。

  学生:假如有个人的心完全被爱盘踞了,而另外一个人的心却完全被恨盘踞了,他们两个人的修行需不需要不一样呢?

  净香:不需要。真爱或慈悲不带有这两种个人酝酿出来的情绪,只有个人才会有我们所谓的爱与恨。要是个人不存在,要是我们都全神贯注在生命当中,就不会有如此爱或恨的情绪了。

  在我刚才所描述的那种专心修行法中,由于愤怒的感觉是个客体,这种修行要我们做的就是不理会它,把自己的情绪推到一边去,把这个公案的内容弄空。这个方法的毛病就是当我们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时候,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各种情绪,因为它们没有被真正地解决,它们是传统禅修行中的一个误区。在一个觉察的修行中,我们只是去体验自己的念头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知觉。两者的结果是非常不一样的。

  学生:在我学的静坐禅定里,情绪是修行的一个部分。当它们发生的时候,我们就去和它们一起打坐。

  净香:是的,我们是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解说静坐禅定的修行,但是我们要知道它的陷阱在哪里。

  学生:在那些长久、艰难的禅修中,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作家戈登.利迪(Gordon Liddy)一样,把自己的手放在蜡烛上方,就为了看自己能够忍受多大的痛苦。我想在旧式的三昧修行里,对一个人三昧的考验就是看这个人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运用专心与至福来抹除痛苦。

  净香:对,他们是想把那个客体弄空。

  学生:在那种形式的修行中,禅修变成了一种耐力的竞赛。你能不能讲述一下在你的修行法里,痛苦有什么其它的功能而不只是让我们觉得好像受虐狂一般?

  净香:适度的痛苦是一个好老师。生命本身会呈现许多痛苦和不便,假如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处理它们的,我们对自己就不是很了解;不过,极度的痛苦却是不必要的。我们若是极度地不舒服,就可以坐到一张板凳或椅子上面,甚至可以躺下来。然而,愿意去承担痛苦是有它的价值的。会发生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就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去体验我们和客体联系在一起的痛苦,我们想远离它。我们假如不了解自己和痛苦的关系,那么每当它发生的时候,我们就会逃避开来,因而就会失去那个直接体验生命、如同一个大宝物的意识感。所以,从某个角度而言,与痛苦同坐是有益处的,我们可以重新获得对自己生命本质的认识。

  当我与学生们正式面谈的时候,我的膝盖通常都是酸痛的,所以呢,它们就是酸痛的,事情就是这样子而已。尤其是在我们衰老的时候,要是能够单纯地体验自己的生命,把生命过得更为充实,终归会很有用处。我们在此学习的东西,其中有一部分是要与自己的不舒服和不方便同在。适量的痛苦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要是没有某种程度的不舒服,我们大多数人就学不到什么。痛苦、不舒服、困难甚至悲剧都可以是很好的老师,尤其在我们衰老的时候。

  学生:在我们平常所谓的意识里,是不是除了自身之外的其它东西全都是客体呢?

  净香:假如我们把自己也想成是所有东西中的一件东西,那么即使自己也就成为一个客体了。我可以观察自己,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可以戳自己的腿——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也是个客体。

  学生:所以客体包括了感觉和心神状态,同时还包括了世间万物?

  净香:是的。我们通常会把自己想成是主体而把其它所有东西都想成是客体,其实这是一个错误。当我们把万物分离开来的时候,所有东西就都变成客体了。只有一个真主体存在——而它不是任何一件东西。它是什么呢?

  学生:觉察。

  净香:对,是觉察。虽然这两个字不是非常传神。觉察不是一件东西,然而整个宇宙经由它才存在。

  整合

  有一个关于一位禅师的传统故事。这位禅师在诵经的时候,来了一个盗贼,问他要钱还是要命。禅师告诉这个盗贼哪里可以找到钱,并要求他留下一点用以缴纳田赋,另外又要求他能在临走前谢谢这份礼物。这两个点盗贼都做到了。几天以后,这个盗贼被人抓住,招供了几件案子,对这位禅师的冒犯也包括在内。可是,这位禅师坚持说自己不是一个盗窃的受害者,因为是他自己把钱送给盗贼的,同时盗贼也谢过他了。这个盗贼在服过刑以后,回到禅师身边,成为禅师的一个门徒。

  像这样的故事听来十分罗曼蒂克、十分美妙,不过假如有人向我们借钱不还,或是有人偷了我们的信用卡去乱花费,我们又会怎么反应呢?经典上的禅学故事有个问题,就是它们让我们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因此,我们难以明白它们的重点。刚刚那个故事的重点并不在于某人拿了什么钱,或是禅师做了什么事情,它的重点在于禅师没有去批判那个盗贼。它的结果并不表示最佳的方式就是永远让小偷予取予求,有些时候,那样做并不是最好的举动。我相信那位禅师一定是看出了那个盗贼的本性(也许只是个年轻人,随意抓把剑,希望可以夺取一点不义之财),直觉上就知道该如何处理。禅师的作为不如他的态度重要,他的态度是一个关键,他没有随便就下判断,他仅仅是单纯地处置了一个场面。若是场面不一样,可能他的反应就会跟着不一样了。

  我们不知道每个人都可以是一个老师。我们从早到晚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门功课:午餐的时候对某人讲话的态度,在银行办事情的方式,当我们提出的建议被接受或打回时所作的反应等——我们做的每件事情以及我们说的每句话都会反映出自己的修行来。我们不应该想着自己也要像故事中的香岩禅师一样。在我们修行的训练中有个陷阱,就是作出“噢,我也应该如此”的推论。有的学生会想:“我应该要像那位伟大的禅师一般无私、献身与高贵。”如果把这种理想带进修行里来就会造成绝大的害处。每一个诸如此类故事中的禅师都很发人深省,因为他们就是作为自己而已,他们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当我们试着做一个不符合自己本性的人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僵硬、固定的心灵的奴隶,跟随一条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原则做事,因为我们的心神全放在了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模式上,对自己的愤怒就根本留意不到了。假如我们可以正确地去感受那些禅学故事中的含意——它们是十分美妙的,我们就不会在自己的生活中依样画葫芦。本来我们作为自己就已经是完美的,本来我们就已经是开悟了的,不过,在我们真正懂得这些道理以前,我们就会去做那些荒唐的事情。

  许多禅学中心和其它精神上的修行场所,经常会疏忽在真开悟发生以前,一个人需要做的事情。第一件需要做的事情——其中有许多步骤和陷阱——是整合自我,使自己的身心合一,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对很多人而言,这个艰难的工作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当我们身心合一的时候,就不会再不断地四处乱闯、不知所措;我们只要是还被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所控制(我们多数人都有成千上万的念头),我们就还没有完成此一歩骤。若是把一个身心尚未整合的人硬性推过狭窄的禅修之门,让他开悟,虽然可以成为一个强烈的经验,这个人本身却不会知道它有什么用处。短暂地勘透宇宙的圆融合一并不表示我们的生命就会更为自由些。我们只要是对别人在自己身上做的事情担心——好比是有人拿了我们的钱财——就还没有真正地整合,更何况, 那笔钱财到底是谁的呢?一项地产凭什么又该是我们的呢?我们会有所有权的想法是因为我们害怕,没有安全感——所以我们就想拥有什么东西,拥有什么人,拥有什么意见,拥有自己的观点,拥有一个如何生活的策略。当我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够像香岩禅师一般,怎么可能呢?

  重要的是,我们在任何一瞬间都清楚自己是谁以及我们该如何处理生命带给自己的遭遇。当我们身心更为整合的时候,这个工作就会更为容易。我们需要做的是和整个世界整合在一起,如词佛陀所说:“世间都是我的孩子。”一旦我们能够感到颇为心安的时候,就更容易和世间的其它一切结合。一旦我们能做到这点,自己的人生就会带着一个觉悟生命的品质。修行刚开始的几年要比后来难,最困难的是第一次禅修,打坐最困难是在头一年,第二年就会容易些,第三年会更容易些……

  再来呢,也许是在打坐五年或十年之后,又会发生另一次危机,那就是当我们开始了解自己不会从修行中取得任何东西的时候。我们的梦想——我们以为自己可以从修行中得到光荣的梦想——已经不在了,而我们的小我正在消退,这是一段非常艰难和枯燥无味的时期。我一边教学,一边可以看到学生们的个人生活目标在崩溃。它是发生在这段时期的开始,虽然很艰难,但是很美妙。修行变得一点也不罗曼蒂克,不像我们在书籍里所读到的。然后,真正的修行就开始了:一瞬间又一瞬间,我们只是面对着每一当下。我们的心不再那么骚动难安,也不再那么支配我们。我们开始真实地从个人的生活目标中解脱,不过,纵使在这段时期,我们还是会被各式各样的意外插曲所打扰。修行之路从来不会既直接又平稳,实际上,路上石头越多越好,我们的自我需要有石头来向它挑战。

  当修行进展的时候,我们会留意到那些意外事件——修行路上的石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成为障碍。我们不再有像过去那样的生活目标,不再有像过去那样想要当要人或是去批判别人的驱策。即使我们打坐的时候只有四成时间是带着觉察的,我们的个人生活目标也会渐渐崩溃。我们打坐的时间越久,其间发生的事情就会越少。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它不是增加我们的美德,而是增加我们的了解。

  除了标志自己的念头以外,我们还需要体验自己身体的各种知觉。我们只要能够运用绝大的耐心来修行这两者,就会慢慢地拥有一个生命的新视野。

  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人生越丰富、越广阔、越有益越好,而我们都有机会过这样的一生。聪明才智对修行是有帮助的,一般来到禅学中心的人都很聪明,但是聪明的人经常会陷身于过度的思考和分析里。不管我们受的训练是什么——艺术、音乐、物理或哲学——我们都可能会曲解它、利用它来躲避修行。然而我们如果不修行的话,人生就会不断地踢打我们,直到我们学到我们该学的东西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我们修行,我们必须自已去做。我们的人生就是自己有没有在修行的唯一检验。

  为西红柿而战的人

  刚才有个住在东海岸性命垂危的朋友打电话来。她说她只有三四天的时间可活了,她来电话是和我诀别的。挂断电话以后,我想起这个被我们叫做宝珠的生命的珍贵——而我们对它却是了解得这么少、感恩得这么少。我们就算是对它有一点点的了解,也是多么不会照顾它啊!

  有些人,尤其是那些属于某种灵修团体的人,会想象在生命宝珠里永远不会有冲突、争执或气恼——只有祥和与和平,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假如我们不知道冲突如何发生,我们就可能会摧毁自己的人生以及其它人的人生。我们首先得了解的是大家都在害怕,大家最根本的害怕就是死亡,而这个害怕是所有其它害怕的基础。我们对自己会死亡的害怕导致了种种无用的行为,包括那些保护小我或自我形象的努力。从这些保护的需要中,就产生了愤怒,从愤怒中,就产生了冲突,而冲突就会摧毁我们和别人之间的关系。

  我并不是在暗示一个美好的人生就不会有白热化的争论,不会有不同的意见,那就太可笑了。我在成长的时候,和两个老人以及他们的家人非常熟悉。这两家是好朋友,经常一起出外度周末。两个老人一有机会就要较量,特别是在西红柿成熟的季节,两个人都会拿出自己种的最好的西红柿去参加当地展览会的比赛,实际上,两个人都会赢得那“展览会最佳奖”。他们对彼此西红柿谁的更好的争执是第一流的;他们会把声量逐渐提髙,直到墙壁震动为止。看他们争执真是让人开心,因为两个人都知道他们的争执只是好玩而已。要测验一个冲突或是一个意见的交换是不是好的,就看冲突过后,双方是不是有冷淡或怀恨留下,其中一方是不是会攀着“我赢了,你输了”的想法不放。争执没有关系,不过要在它是有趣的情况之下才如此。我们要是和一个自己亲近的人吵架,事后照理是原谅对方,忘记此事,可是之后彼此之间却变得冷淡,那么就是我们应该看清楚自己的时候了。

  《道德经》(Tao Te Ching)里有一节写着:“最好的武士希望对手斗志高昂,最好的将军能够知己知彼,最好的商人能够提供市集的需要,最好的君王能够接纳百姓的意愿。”这些人全都知道竞争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不是不喜欢竞争,他们是以游戏的精神来竞争。从这点来看,他们就像是儿童一般,与道家的精神和谐一致。假如我们的争执是本着这种精神,那就没有关系,但是有多少次会是这种情形呢?

  曾经有人问铃木禅师:愤怒是不是可以像一阵清风,把一切吹得干干净净?他回答:“是的,不过我想你不需要担心这点。”他说他自己生的气就从来没有一次能像那阵清风一样。我们的愤怒也绝对不会那么纯然,因为在我们的愤怒之下有那个恐惧感,除非我们能够去接触、体验自己的恐惧感,否则我们的愤怒就会有伤害性。

  有个好例子,就是我们为诚实所做的努力。诚实是我们修行的绝对基础,这是什么意思呢?假如我们对一个人说:“我要对你诚实, 我要告诉你我对我们关系的感觉。”我们说的话可能是非常有益的。然而,我们为了诚实而做的努力常常不是发自真正的诚实、发自游戏的精神或是发自想把对方也包括在内——即使我们可能假装如此。我们只要有想当对的一方的意图、想要向对方炫耀或是想要教训对方的话,自己就该三思而后行。我们的话若是附带了一丝自我,它们就不会是诚实的。当我们明白要怎样才会知道自己正在生气、正在害怕并且能够耐心地等待时,真实的言语就会自然产生。古语说:“你有没有耐心等待,直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池水也清澈了呢?你能不能静止不动,直到正确的举止自然而然地发生呢?”这真是一句抓住重点的妙语,我们能不能安静一段时间,直到正确的话——诚实的话、不会伤人的话——能自然产生呢?这样的言语可能是非常坦率的,能非常准确地传达我们所要表达的,甚至可能跟我们发自内心所说出的话一模一样,但是一定会有某种差别。要这样过日子并不容易,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这样做。我们会一下子就从愁惧感和自我保护中产生反应,接下来就是愤怒。我们的感情受了伤,我们在害怕,所以我们就生气。

  如果我们有耐心等到淤泥(我们的心)沉淀、池水澄清,如果我们静止不动直到正确的举止自然发生,那么我们连想都不用想,正确的言语自然就会产生。我们不需要找各种理由为自己的话辩护,我们根本不需要给对方任何理由。如果我们平静下来,我们正确的言语本身就会显示出理由。不去严谨地修行,我们就无法这么做。有些时候, 我们根本不需要从事正式的修行,只需要做个深呼吸,等上一秒钟, 感觉自己的内心,然后再开口。如果我们和某人有个大冲突,就可能需要多一点的时间,也许要一整个月都不开口。

  我那两个为西红柿争论的老朋友一点也没有伤害对方的企图,他们虽然闹出很大的噪声,却从来没有把自我牵扯在内,他们玩这个游戏已经好几年了。我时常从学生那里听到他们和朋友相处的故事,他们的友谊是如何出了差错,他们又想做些什么好将之“纠正”:“我的朋友做了一些残忍的事情,他缺乏德行。我要让他知道我的感觉。”对于这种情形,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我们全都缺乏什么?知识、德行、勇气、趣味,等等,我也缺乏,你也缺乏,大家都缺乏,然而我们的自我却告诉我们只有别人才会缺乏。我们和别人争执的时候,所谓的想和对方沟通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想告诉他们欠缺了什么,他们当然也就想告诉我们欠缺了什么,于是就这样来来去去,往返不已。两个对话的人仿佛是在黑夜里交错的船只一样,没有一句有益或真实的话被传达出来。大家反对等到淤泥澄清的时候,害怕自己会被对方占便宜,可是我们真能被别人占便宜吗?

  学生:我们是不能被别人占便宜,只是我们经常会觉得如此。

  净香:没错,我们经常会觉得自己被别人占了便宜。假如有人向我们借了钱不还,或是有人不守信用,或是有人背后说我们的坏话——其实我们自己也都会做同样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我们放弃友谊、伴侣、孩子或父母的理由呢?我们有没有耐心等到淤泥沉淀、池水澄清呢?我们能不能静止不动直到正确的举止自然产生呢?有些时候,我们是在生自己的气,当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使用一些虚假的言辞,而这些言辞是从我们喜欢觉得自己受了伤害的癖好而来。我们这些生气的话如今不是针对别人,却是对着自己发作了。只有从“道”——空无、祥和——中才能产生正确的言语和正确的行为, 正确的言语和正确的行为也就是“道”。

  在我教学的时候,我对学生们经历过的冲突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们使用的语言和讲话的方式。那些已经修行了一段时间的学生可能会使用更好听的字眼,然而那些话仍然是从不对的地方发出来的:“我知道问题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这和你没有关系,我真不想啰唆挑剔,可是……”批判依旧存在,只不过是装扮了一下而已。他们倒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你真该死!为什么到处乱丢衣服?”当然大家都应该要把衣服挂好,但说这些话却不是阻止它发生的好方法。我们能不能静止不动,也不说话,直到正确的举止或言语自然发生呢?大多数时候,不做任何事情并没有任何坏处,反正我们做的大部分事情本来就没有多大用处,我们只是自以为会有用处罢了。

  我们都是愤怒的人,因为我们都很害怕。幸运的是,我们经常会有修行自己愤怒的机会,因为我们经常会对对我们苛求责难的人生气。我们说不定会试着把他们从自己的生活中踢开来以求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这么做呢?

  学生:好让自己的生活容易些。

  学生:因为我们认为那些人是造成我们麻烦的原因。

  学生:因为他们不做我们要他们做的事情。

  学生:因为他们可能会让我们看到自己的一面,自己不想知道的一面。

  学生:因为我们想逃避自己的罪恶感。

  学生:因为也许我们想要处罚他们。

  学生:也许上回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太痛苦、太混乱了,所以我们不想再经历一次。

  净香:我们必须愿意安住于混乱与不愉快中,让淤泥沉淀,直到自己能够看得清楚为止。如此修行以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发现自己生命的珍贵宝珠,然后就不会再有口角了。我们可能照常会有争执,但是就像为西红柿而战的人一样——纯属好玩而已。当我们整体地研究愤怒的时候,它就消失了。如同道元禅师所说:“要研究佛学就要研究自己,而要研究自己就要忘掉自己。”当我们的怒气融解为虚无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问题了,就会自然而然产生正确的行动。在密集禅修时,这个过程会加倍地增快。当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个自己变得更透明和清澈时,我们就可以看穿它而安稳下来,当淤泥沉淀、池水澄清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看见那颗宝珠——仿佛我们身处热带海水之中,可以看到海水深处的多彩热带鱼和海草一般。然后,我们就可以说出真实的话来,而不会再说些自我中心的话——它们是永远只会产生不和谐的。

  学生:净香,对一个将死的人,我们能够说些什么话呢?

  净香:我们说不了多少话。我们可以说“我爱你”。一个人纵然在临死的时候,也还是会想要参与众人的经验。

  学生:有些时候,在我和别人的冲突中,假如我直截了当用自已的最佳方式把话说出来,即使我讲的话不是十全十美,起码我可以对自已有进一步的了解,而这点是很有价值的。如此做法,我就能够保持诚实,而不用去干等良机。

  净香:是的,我懂得你所说的。我说的等待,并不是在讲一个固定的公式,而是一种学习的态度。有些时候,我们是该在淤泥沉淀之前就说话;这个开口的时机决定于我们的态度和我们言语的真意。有些时候,纵使我们不能完全表达我们的真意,只要我们能够边说边学习,也是可以的。要是我们搞砸的话,就去向对方道歉,我们应该随时准备向人道歉,我们全都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向别人道歉的。

  学生:我经常觉得自己是真的很诚实,只有当我回想以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净香:是的。一个良性冲突和一个带伤害性的冲突的测验方法就是:良性冲突过后,没有残余物留下,每个人都有不错的感觉。它清清楚楚的,如同雨过天晴,空气令人愉快。它是很棒的一件事情, 却难得发生。

  学生:可是好像有些事情我们就是无法处理好。

  净香:我说的并不是处理事情,那是想要控制世界、掌管宇宙。

  学生:有时候,我会让其它人任意支使我。当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重要的是我该为自己发言。假如我开口了,有时候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

  净香:为自己发言是可以的,只要我们能够讲出真心话来。此外,如果我们感觉自己是在被别人任意支使,就需要留意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容许别人这么做。当我们看出这一点的时候,也许不需要说任何话, 我们不需要去教育或感化对方(这些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需要从中学习。

  不要批判

  在印度巴利文佛典第五十节中有个教规:“不要在别人身上找错,不要管别人做错或是疏忽没做的事情。但是,要让每个人看清楚自己做或没做的行为。”它是我们修行的一个重要方向。虽然修行能够让我们更清楚地觉察到自己那个喜欢批判别人的倾向,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却还是在这么做。只因为我们是人,所以我们就喜欢批评别人。只要某人在做什么我们认为很粗野、无情或是不替别人着想的事情,我们就会禁不住去留意它。我们一天当中总是会有好几次看到别人在做缺乏知识、德行、勇气或是趣味的事情,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永远举止合宜,常常会有人做一些正好是我们反对的事情。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去批判他们。我自己也是免不了会去批评别人,我对这点并没有免疫性,大家都是如此。因此,我建议大家一个修行的方法,它能够帮助我们觉察自己正在进行批判的行为,就是当我们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时,去留意自己在他名字之上添加的东西。我们觉得这个人怎样?我们说他是怎样的人?我们在他身上加了什么形容词?我们是不是把他归纳到某一类型里?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应该被贬成一个短短的形容词,然而因为我们个人的喜好和厌恶,我们全都在这样做。

  我猜大家若从事这个修行的话,就会发现自己每隔五分钟就在批评别人一次。我们希望别人的行为都正好是我们要他们做的——而在事与愿违的时候,就去批判他们。我们过的日子中充满了这些批判。

  我们之中很少人会去打伤别人,我们伤害别人的主要方法是用我们的口齿。曾经有人说过:“在两种情况下,你得闭上嘴巴——当你游泳的时候以及当你生气的时候。”我们每次批评别人不对,就可以成为那对的一方,而我们真是喜欢这一点。

  如同巴利教规所说,我们应该关心自己的举止才是。“但是,要让每个人看清楚自己做或没做的行为。”不要不停地留意周遭,批判他人,要能看见自己的举止: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自己没有做什么事情。我们不需要批评自己,我们只需要留意自己如何行事就好。假如我们也开始批判自己,那么我们就建立了一个理想、一个我们认为自己应该如何的固定模式,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们需要看出自己真正在想什么,知道在自己体内真正变化的是什么。要是我们能够这么去做,就会发现每当自己批判的时候,身体就会紧缩。在那些批判的底下,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这种想法会造成我们身体的紧张。长期下去,这种压力就会伤害我们自己,也会间接地伤害别人。不仅这种压力是有伤害的,我们对他人(和自己)所作的批评也是有伤害的。

  每当我们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时,能够留意自己是不是又在实情之外添加了东西会对我们有所帮助,举个例子说,一个“她真不替别人着想“的批评就是超出实情之外。事实是:她做了什么事情——比如她说她会打电话给我,而她没打,“她真不替别人着想”是我在实情之外所下的负面评判。我们会发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下着这些评断,而修行就是当自己这么做的时候,能够对它有所觉察。不要对自己生活的大部分层面懵懵懂懂、没有觉察,这点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生活的一大部分都是在和别人讲话。

  学生:我们可以说“她说她会打电话来,而她没打”吗?

  净香:这要看我们说话的语气。假如我们用一种非难的语气来“陈述实情”,很明显地,我们还是在批判,虽然我们用的字眼好像是实情。

  学生:当我们留意到其它人犯的错误时,就可以提示自己哪些事情是不该做的。由此看来,我们应该要感激别人犯的错误才是。

  净香:是的,把别人看成自己的老师是有用的。不过要是我们的学习还包括把别人看成是“错”的,那么我们就还是在评判。

  如果我们能够保持自己觉察的清醒而没有裹在情绪里面,通常我们是可以学习的。但是,我们几乎永远会在某方面气恼,而在气恼中,我们就会批判别人、批判自己。两者都会伤害人,两者都没有效果。

  学生:我通常不会随便谈论别人,可是我留意到当自己在生气或恼火的时候,我的批判是以间接的方式出现的,它是在我的态度中,或者是在我的消极或挑衅的行为里。我发现这点非常难以改变。

  净香:对这一点,关键语就是:“但是,要让每个人看清楚自己做或没做的行为。”它表示要去留意自己的态度、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举止,并且要回到我们对愤怒的体验中来,去好好感觉它。

  学生:在我上班的地方,有时候员工会抱怨老板,说他的闲话。如果我拒绝参与,就好像我是超然于别人之外,自以为比别人高一等。

  净香:那是一个很难处理的场面。一个熟练修行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在场却不参与伤害人的行为。对你而言,这就表示身处一群批评和非难的人当中,却能够保持不批判,同时又不会被看成是自以为超人一等或与众不同。这点是做得到的。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呢?有哪些方法会有用呢?

  学生:用幽默感。

  净香:对,幽默感会有帮助。还有别的方法没有?

  学生:不去批评那些正在非难别人的人。

  净香:是的。当其它人都在说闲话而我们决定自己不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很可能就会感觉超人一等、“比你圣洁”,我们还可能会生这些人的气。假如我们的态度是发怒和超人一等,我们的批判就会显示出来,假如我们很真诚地在愤怒中修行,我们的批判就会减至最小程度,那就不成问题了,我们就能够很自然地处身于这群人当中。

  学生:我留意到当自己处在一群正在讲别人闲话或在批评别人的人当中时,要是我不参加任何批评,任由他们去说,到了最后他们经常就会转个方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事情。而假如我一开始就想要阻止大家去批评,他们反而更会批评,假如我和大家争执或是指出被他们批评的人的优点,场面反而会更混乱。

  净香:对。当我们对自己的修行比较清楚的时候,就能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找到更有技巧的处理方式。

  学生:我们可以不去谈论那个被批评的人,我们可以反过来对批评者表示自己的同情并理解他的感受,我想这样做是可以有些帮助的。比方说,若是有人抱怨:“那家伙总是迟到。”我们可以说:“真是难为你了,老是等他。我看得出来你很气恼。”

  学生:至于那些正面的批评呢?有一种说法是:教育儿童的时候,不管把他们列为是好、是坏,只要是把他们归类了,对他们的健康都不利。当我们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或“你真聪明”的时俟,就是在把他们置入一个玄境里。

  净香:最好是完全不去批判一个人,但是我们可以赞成别人的行为。对一个孩子,我们可以说:“那张图画好棒!”我们把话说得越明确,就越好。我们可以说:“你文章的起头真是好。”或是:“你举了很好的例子支持自己的观点。”而不去说:“好文章!”

  对我们而言,儿童的威胁性比成年人小多了。我们预期成年人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因此我们就过于吹毛求疵,很容易就去批判他们。我们对自己也是如此,我们觉得自己也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学生:当我发现自己在批判别人的时候,该怎么做呢?

  净香:当我们发现自己在批判的时候,就需要去留意那些形成批判的念头,比如,“她真是笨!”并且去感觉自己身体的紧张。在我们批判的后面,永远有着愤怒或恐惧。直接体验自己的愤怒或恐惧要比任由它们驾驭自己的行为有帮助。

  问题是我们喜欢批评别人,而这点就会不停地生出麻烦来。如果我们对发生的事情感觉是中立的,通常我们就可以好好地处理它,不过,我们对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很中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修行非常有价值的原因。

  学生:我留意到自己要是第一次遇见谁就去评断他,这个评断就会影响我和这个人的整个关系。我会习惯性地依靠自己的评断,而把围绕它的修行全忘光了。

  净香:没错,我们对一个人会形成一个固定的观念。等我们下次再遇到这个人的时候,因为我们对他的印象已经固定了,所以我们就更是无法观察他实际的样子。

  学生:与第三者一同批评一个人似乎会加强我们对这个人的批判。例如,我和一个第三者都同意某人不会替别人着想,那么,我对这个人的判断就真是牢不可破了。

  净香:是的。我们所谓的友谊其实大部分都是两个人对其它人和事件有着相同的批判和非难的态度。

  学生:其实批判永远都是虚假的,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人的一小部分而已。

  净香:我不会说我们对别人的印象永远是错的,只是不完整罢了。比如每个人都会有没有顾到别人的时候,我们只是没有考虑周到,没有完全专心。可是,当我们把某个人列为“不顾别人”的人的时候, 就完全看不到他所做的其它成千上万件事情了。我们习惯于只对和自身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我们想起自己的幼年时,总是记得那些不好的事情。我们对别人为自己做的好事似乎不感兴趣,而更记得那些对自己有威胁的事件。假如有人伤害了我们,我们对这个人做的其它事情才不感兴趣呢,对我们而言,他已经被打人了冷宫。我们若是对别人抱怨他,而别人正好也同意我们的意见,一个非常坚固的批判网络就此形成。我们对这个人的负面态度影响了其它人对他的接纳,包括那些对他根本就不了解的人在内。他们听见我们的闲言闲语,因此也就把这个人摒除在外。如此累积的批判是人类彼此之间所做的最具伤害性的事情,我们在认识一个人以前,就已经下了断语、拒绝了他。

  你们有没有过这种经验,就是听到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在被别人描述?在自己和他碰面以前,就仿佛已经认识他了。等到真正碰面的时候,这个人却完全不像别人所描述的,这种事情真是令人感叹。

  学生:有些时候,对一个友善的第三者谈论我和某人之间的问题变有治疗效果的。这样做可不可以呢?

  净香:只有当你们说的话完全不为第三者所知时才是可以的。即使如此,最好是仅仅描述那个人的行为,描述实情,然后谈论自己的感受。大家在这方面要很小心,假如我们光是讲“我留意到自己在想她真是不顾别人”或是“我觉得真是气恼和紧张”是可以的,但是当我们脱口说出“她真是不顾别人,不是吗”的时候,我们就远离了自己的修行。

  学生:我觉得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你所提的:当我们在讲别人坏话的时候,我们也同时在伤害自己。当我们在讲甚至在想别人坏话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就会紧缩。

  净香: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一旦紧缩,我们在很多方面就会为此付出代价,其它人也会因此付出代价。我建议大家,一旦某人的名字从我们口中溜出的时候,要留意自己添加了什么。我们说的是实情吗?或是加了一个评判?举例而言:丽莎把某样东西扔在我们可能会绊倒的地方,我们可以说:“丽莎把东西扔在了我可能会绊倒的地方,我最好要小心点。”我们若是说:“丽莎真讨厌。她根本不顾别人!” 就不是一个实情,而是我们的评判了。

  学生:我的那些评判似乎十分固执,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个人有负面的想法。看来就好像我可以一百万次地把那些念头加上标签,却还是会疏忽那另外的一百万次。

  净香:是的,在我们的念头淡化以前,我们可能要如此重复上无数次。

  学生:我有点搞不懂事实和判断的区分。假如有人的确不断地在挑剔我,如果我说:“她总是在挑剔我。”那是实情还是批判呢?

  净香:两者的区分在于我们讲话的语气以及我们的感觉。假如我们只是在观察:“是的,这是真的,她真是在挑剔我。”那就是实情,假如我们在抱怨,那就是批判。我们声音的音调可以是个依据。

  学生:假如在我们正要批判一个人的一瞬间,把自已止住,不说任何话,这样做,好像我们是有意在使自己“放空”。

  净香:这是真的。当我们批判的时候,我们就是一个能够批判别人的人,因而加强了自己是分离的实体的感觉,当我们把嘴巴闭紧的时候,我们就得在那一瞬间把自己的身份认同放弃。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建议大家,修行其实就是佛家所谓的“无我”的训练。

  学生:我发现当自己遇到不认识的人时,要是我故意抑制自己去说任何跟他们有关的话,就不大能够对他们的人品作什么判断。这让我觉察到谈话对形成判断有多么重要。

  净香:对。虽然我们也可能不说一句话就作了判断。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留意自己对别人下了什么判断,我们必须记住修行的绝大部分都可以总括在“仁慈”这两个字里面。那么,仁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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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康菲尔德:踏上心灵幽径 第14章 我是谁:无我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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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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