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当代中国的儒家精神(三) |
 
我们要向世界传播什么样的文化信息?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10月9日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说,面对现在中华民族的和平崛起,我们要对自身的困难,特别是关于诚信的困难,要能够回应。我们要了解历史,回到传统上来,在批判精神之上把传统的价值发挥出来。有了这样的基础,再能够发挥新的文化认同,这是我们的任务。 今天,“生态环保主义”,还有其它的如“女性主义”、“多元主义”,及任何一个宗教领袖,都不可能说:“我们等待未来的天国。以现在这个凡俗之地,我们很无奈,我们真正的‘终极关怀’在未来的天国。”佛教的领袖也不能说:“我们这精神是在‘涅盘’,是在‘彼岸’。所以此岸就是红尘,红尘就是污染。”现在二十一世纪的挑战,使得所有精神领袖都开始要发展两种不同的“彼岸”:一种是它所认识的传统,一种是它的传统本身的特殊价值。基督教它所代表的一些“精神面貌”是必须通过基督教和耶稣基督,《新约》乃至《旧约》……还有很多。以前在中世纪,必须通过“教会”才能得救。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 King,Jr.,1929-1968年)以后,通过“信仰”就可能得救。现在,“即使不是基督徒”也可以得救。不管是什么样的观念,这个“得救”的观念非常强,而且有意愿、有责任要把福音带到世界各地。伊斯兰教也有传播发扬的动机和力量,这是它的特殊的一点。 早上,方立天教授提出来佛教的特点,他讲了关于“缘起性空”,关于“因果”,关于佛教的修身哲学。佛教的修身哲学符合适合现代人,可是佛教有它特殊的语言。你不是佛教徒,没有经过研究,你不能了解什么叫做“缘”,你不能了解什么是“业感”,什么是“修证”,什么是“缘起性空”。所以每一个重要的宗教,你所了解的宗教,都应该有它自己的语言。一个基督徒,如果他是个神学家,他不熟悉这种语言,他就没有资格做基督徒。佛教的“大慈大悲”亦复如是。但是,正因为现在世界上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它同时要发展第二种语言,所以第二种语言是“世界公民的语言”,就是把世界当作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基督徒我要接受,佛教徒也是人,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有些人认为:你是一个属于特殊宗教的传统,你就可以得到特殊的照顾,从现在看也不可能的。 儒家的传统,正因为它“入世”,所以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它没有“外在的超越”,没有“上帝”的观念,没有“彼岸”的观念,所以很多人说它的宗教性不强。它太注重人生,不注重死亡;太注重人,不注重鬼;太注重现实,不注重灵魂不变的未来。这是它的缺陷,但是我们要说一点,他的缺陷中间有些被我们误会了。可是它只有一种语言,它的语言就是“世界公民的语言”,就是从“家”到“天下”的语言。 儒家最重要的人物是孔子。孔子是不是儒家的创始者?没有孔子,没有儒家。但是孔子不是儒家的创始者,他是“述而不作”。在孔子之前,还有周公;周公之前,还有尧、舜、禹、汤,所以孔子继承了一千多年的文化发展,他不是儒家的创始者。他也不是儒家传统最高的体现,如果拿庄子来说,儒家传统最高的体现是“内政外交”。孔子可能有内政,但他没有外交。尧、舜、禹、汤这些是有外交,所以尧、舜、禹、汤的价值是要高过孔子的。有一次,王阳明的学生对他挑战说:“如果我们把尧舜禹汤当作一万金,那么周公是七千金,孔子可能是五千金。”他把它作了一种分析。孔子说,“我们就是一两”。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种“金”,它的纯净度。我们即使是一两,也能够把我们的人格发挥到极致。这个在其它宗教是很难的。 当然有些宗教也有这样说的。有些基督徒说,“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是在永恒成为基督徒的过程当中。”这个选择非常重要,你做了基督徒,你绝对不可能做犹太教徒;你不可能同时选择做犹太教徒和做基督教徒。中华民族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 ,乃至所有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区域,包括韩国、越南、日本和海外华人,宗教不仅可以信仰不悖,而且可以有不是一种的宗教信仰。比如一个日本学者,他对中国的学问非常精到。他说,“日本可能70%是神道教徒,另外可能有80%是佛教徒。那么不管是神道教徒还是佛教徒,他们绝对不会放弃释迦牟尼”。中国有些道家,对儒学,特别对儒学的精神,他会认同。 有些佛教徒提出“孝道”比较重要。现在,“人间佛教”在各个不同的地方所提出的伦理和“儒家”的伦理是几乎完全相合的。所以,明代末期提出“三教合一”。其实三教合一的观点在魏晋就有,这些观念有它的价值,也值得我们珍惜。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国民对话,应该了解我们文化的特色。这个特色,一方面讲,有很多弱点,同时也有很多优点;要加强它的优点,改进它的弱点。我的建议就是:对现在、对启蒙主义所发展出来的启蒙心态,乃至现在西方第一流的学者,对启蒙所做的严格的批评,这都是我们该研究的对象。但是同时,也要开发自己的传统资源,要和一些重大的思想能够进行对话,甚至从“同情的了解”发展到“批判的认识”,这个可能性现在是有的。有人说,这个可能性是因为市场经济使得中国的经济力量大了,所以我们才注意传统文化,事实上也许如此,但是我们要了解,这中间有许多值得关注的大事。比如说经济的发展,改革开放为中华民族创造了很多财富,市场经济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特别是学术界和宗教界,这个情况造成了“三信”的危机,关于信任、信赖和信心。 三信的危机直接影响到“诚信”,诚信成为中华民族一个没有充分发挥的基本障碍。比如到日本的一个餐馆,只有说明餐馆里没有任何来自中国的食物,大家才敢去吃。“毒饺子”事件出现以前,70%的日本人对中国的印象是正面的。毒饺子,不管它是怎么回事,现在调查研究还没有正式公布,在日本,包括像马来西亚、菲律宾,基本上排斥中国的食物。这是个大问题!这不是工业上的问题,不是政治的问题,不是人与人的问题,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关注的问题。所以经济的发展和政治的发展应该使我们开始注意:我们到底向世界应该传播什么样的文化信息?我们希望,也是期待,我们塑造的文化认同应该是开放的,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应该是多元的,我们要有我们的认同,我们的周边大概都有他们的认同。 最后我说一点,大学应该有大学的沉淀。大学应该承继文化,图书馆是一项,大学生都应该是有文化底蕴的,同时要做最基本的研究,不是功利性,不是科研性,而是真正的基础研究。大学要为每一个人创造自我发展的可能性。比如美国的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没有科系,任何一个大学生只要进入大学,四年就可以毕业。四年里,你可以选物理、数学、生物这些科学科目,也可以选文学、哲学这些科目,不管什么,只要有两个教授能证明你不是一个胡闹的人,你选这些课能增加你的知识,那你就可以毕业。因为中学生现在掌握资源非常丰富,假如我们不把数字当作是数据,因为“DATA”(数据)是需要组合。 从“数据”到“知识”又有很大的飞跃,最麻烦的是从“知识”到“智慧”。智慧是来源于文化传统深厚的历程,比如怀德海(Whitehead,1861~1949,英国数学家和哲学家)说柏拉图,所有的西方哲学都是为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前347年,古希腊数学家及哲学家,西方第一个使唯心论哲学体系化的人)做注解的。柏拉图成为西方哲学的源头活水。我们对源头活水怎么样去理解?以前在台湾大学,傅斯年先生就明确的表示,“每一位台湾大学的大学生都应该念《孟子》,不念《孟子》你就不能做台大人”。最近清华大学宣布,每个人都应该念四书,北大还没宣布。清华所提倡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非常康壮的,非常值得大家推崇的一个基本教育。在这一方面,作为一个理工大学,是非常难得的。所以除了要为社会服务,传承知识,发展科学,为大学生创造自我发展的条件,还有一个,就是批判精神。如果大学不能批判,对社会,对文化,对政治。如果放弃了批判精神,就不可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 我做一个非常简单的归纳,从西方所发展的启蒙心态,不能够适合二十一世纪,因为还有很多其它的价值,同情啊,正义啊,责任啊。而对这个西方所发展出来的弊病进行批判,不管是女性主义、生态环保,都是西方学者提出来的。而中国学者,包括儒家学者都是缺席的。缺席的原因就是从鸦片战争以来,我们把我们自己的传统当作遥远的回想。遥远的回想的出现,是我们有两千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但是我们现在的记忆非常的短暂,而且我们都犯了,包括我在内,都犯一种忘却。犯了健忘,再犯了主动去忘却,历史基本上是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塑造出来。这中间有非常珍惜的东西,也有谎言。所以我们如何了解历史,如何回到传统上来,在批判精神之上,把传统的价值能够发挥。这是我们的任务。面对现在中华民族的和平崛起,和平发展,我们要有责任,我们要对自身的困难,特别是关于诚信的困难,要能够回应。有了这样的基础,再能够发挥新的文化认同,这种文化认同是开放的、多元的,同时具有很强的张力,那么将来的道路就会越走越宽。 (演讲文完)
【杜维明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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