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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本来很朴实、简单。禅的本意是静虑、思维修、冥想,通过禅的修行可以产生神通,可以生起四无量心。禅在印度是比较普遍的一种修行方法。 禅宗对禅的精神和方法有特殊的理解和特殊的实践,并作了大量发挥,因此出现很多稀奇古 怪的行为和作法。传说禅宗产生于世尊拈花示众,迦叶会心微笑,这已很离奇。《景德传灯录》所载一千七百多则公案,也包含了大量离奇古怪的行为和作法。这些公案很多讲不清楚,讲清楚就不是它了。禅宗要自己去体会,和一般思维方式截然不同。禅宗强调言语道断,心行路绝,认为真正的理会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也不是知性分析所能达到,否定知解,强调用生命直接证会。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禅被很多人称作东方的神秘主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禅宗虽然表现得很稀奇古怪,但其基本宗旨是和佛教总的精神一致的,不过在修行方法和悟道目的上有所侧重,正是这种侧重才区分出这个宗派。佛教在原始佛教阶段,主要表现为一种伦理要求和实践修行。以后部派佛教、大乘中观学派和瑜伽行派,以及密教对佛教提出了种种不同理解。但这些派别的总的精神有一致性、一贯性,只不过人们理解时侧重点不一样。禅宗也是这样,其一方面是佛教的一个宗派,体现了佛教一贯的精神,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侧重点和特殊性。 关于禅,我认为应从三个方面去理解和把握: 一、禅是一种修行方法,禅宗是一个佛教宗派。 二、禅是一种人生哲学,是一种超越自我、回归自我的人生境界。 三、禅是一种生命的体悟,是一种审美的情趣和艺术的意境。 这里我主要讲前两点。 一、禅是一种修行方法,禅宗是一个佛教宗派。 判断某些义理是否符合佛教教义有一个标准,即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如果加上一切皆苦,就是四法印。这是佛教最基本的理论和判断。这是对生命的体悟发展起来的,而不仅仅是抽象的理论。如果不能切实体悟到一切皆苦,一切无常,就会产生追求(贪、瞋、痴)。贪指生理上的欲求,瞋指心理上和别人攀比,痴指在理智上对什么问题都要问到底,其实很多问题不需要,也问不到底,并不能彻底分清是非黑白。贪瞋是烦恼障,痴是所知障。这三者归根到底是源于人的无明和颠倒妄想。这个道理对现代人仍有意义,贪嗔痴很难避免掉。由贪导致的病可以用生理治疗的办法解决,心理咨询一定程度上可以治嗔所导致的病,要治痴病就只有依靠人文学科了。自然科学总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人世间有很多问题,却打不破砂锅,也问不到底。因此仅靠自然科学的方法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的,是破除不了虚妄分别的。佛教的根本思想就是认为,人生的一切烦恼都是自寻的,都来自虚妄分别,都来自无明之火,都来自颠倒妄想。 要解决人生的痛苦,就要解决三毒问题。如何解决三毒问题?要用戒定慧三学去对治贪嗔痴三毒,以戒去贪,以定去瞋,以慧去痴。慧就是般若智慧。般若智慧的特点是无分别,恰好针对痴,痴就是要分别。戒定慧三学中,戒是基础,定是关键,是核心。由定生慧。禅的形式是静坐,静坐中冥想,就产生一种智慧。 禅宗起始也是以禅定为根本,一般佛教在这点上没有太大差别。禅宗祖师菩提达摩,主要是讲禅定。他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禅宗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同样强调以定生慧,一直到神秀还是这样。达摩到神秀一直重静坐、禅定,所以神秀强调由定生慧。慧能在这点上对神秀提出批评。他说:“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以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禅宗的变化从慧能开始,他改变了禅宗的修行传统。他说:“学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定慧各别,作此见者,法有二相,口说善,心不善,定慧不等。”他强调说:“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慧能强调定慧等学,定慧不二。他的弟子神会进一步发挥慧能的思想。神会说:“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澄,此是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后来,慧能和神秀分为南宗、北宗。北宗主张渐修渐悟,南宗主张顿修顿悟。后来宗密,师从神会,调和南北宗,提出渐修顿悟。这反映出禅宗由重视静坐定心向重视禅的精神之把握的转变。禅定不是孤立的,是和慧密切联系的,定中有慧。而形式上的静坐不是最根本的,不管行住坐卧都可以是禅。这就形成了禅宗在理论和实践上的特色。 禅宗还有其他的特色,禅宗把佛教世俗化,生活化,简易化了。 禅宗强调人的自我地位。一般的宗教往往崇拜和依赖外在的救世主,佛教不完全是这样。佛教也有依靠外力的情形,比如阿弥陀佛信仰。不过,佛教和一般宗教不同,强调人的自我地位,自心是佛,即心即佛,自性弥陀,自性自度,自己的烦恼自己解决。 《五灯会元》卷二十载,有一位禅师名叫道谦。有一天,他的师父叫道谦去出差,道谦很苦恼,对他的一位师弟宗元说:“我本来就进步慢,来师父门下这么多年,还未悟道,可是师父还让我出长差,耽误时间。”他的师弟宗元听罢,笑着说:“我去找师父,让他答应我和你一起去出差。在路上,行李我可以帮你背,很多杂事我也可帮你做,你可以一心一意办道。但是有几件事你得自己做。”道谦问:“哪几件事?”宗元回答说:“路你得自己走,饭你得自己吃,拉屎放尿也得靠你自己。”说至此,道谦言下就悟了。这则公案说明悟只能靠自己悟,向外是求不到佛的。 在禅宗那里,佛、菩萨的神圣性和绝对权威降低了。有些禅师呵佛骂祖,不把佛祖看成绝对的神圣。与此相联系,表明禅宗解脱目标有变化,不是到彼岸求解脱,而在此岸得解脱。这些观点在印度佛典中都能找到源头,如《维摩诘经》说,不离烦恼求菩提,不离生死求涅槃。这些都表明人的自我地位得到了突出。 禅宗对佛教戒律在形式上也有突破。戒律对维持僧团很重要,但是如果拘泥、死守戒律,也得不到佛教的精神。慧能强调自性戒,主张一种完全自觉遵守的戒律。戒无非是一种形式、手段,对上根人来说,戒定慧三学都是手段、形式。 禅宗对佛教修证方法进行了简化和多样化。修证是佛教最根本的内容,要悟理就要修。不过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认为悟道证道不由经教,不主张教条式地背诵教典。 黄蘖希运说:“三乘教法,只是应急之药,随宜所说,临时施设,各 各不同。”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也是这样。孔子回答学生什么是仁的提问,学生不同,回答也不一样。有僧问大珠慧海:“何故不许诵经?”大珠慧海曰:“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经传佛意,不得佛意,而但诵,是学语人,是以不许。”他还说:“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语言文字,何向数句中求?” 禅宗在修证上主张顿悟顿修,不由阶渐,不是一步一步地证悟。神会经常举例子说明这一点,他说顿悟就象平民百姓一下子提升为宰相一样。人们由此一般把顿悟看成和突然提升或灵感突然到来一样。确实,顿悟有这样的含义。但实际上,顿悟最主要的意义是对一个道理的整体把握,不是分散地去分析它。 神会曾举例说,顿悟就象把一团乱丝编织在一起一刀斩断,即要整体地把握事物的理。理是整体的,万物各各全部地具有这个整体的理。永嘉玄觉《证道歌》曰:“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天上只有一个月亮,照在千万条河上有千万个月亮。这是从《华严经》思想中吸收过来的。整体在每个部分中完整地体现,部分不是整体的一部分,而是完整地体现整体。顿悟就要悟这个整体。宋明理学后来很欣赏这一点,提出理一分殊。朱熹讲“人人一太极,物物一太极”,万物不是分有一部分太极,而是体现完整的太极。 中国思维的特征,不是区分不同,而是着重研究关系。而关系不可分,离开关系就没有此物。中国思维不是讨论这个物是什么,那个物是什么?这个关系在每个物上都有体现,离开整体无法讲关系,每个物随着关系变化而变化性质。顿悟很重要的是完整地领会,分开理解永远不会悟。 顿悟的方式绝对不是刻板的、一律的,即不是普通的。每个人的顿悟都有他自己的特性。禅宗讲到悟时,强调要有个性地悟,反对模仿。俱胝竖指的公案说明的就是这个道理。 二、禅是一种人生哲学,是一种超越自我、回归自我的人生境界。 禅宗阐发很多人生哲理,时至今日还有强大的生命力。禅宗语录公案里,常提到“什么是人的本来面目”,常讲本地风光,这些都是强调对自我的认识。人在现实中间,由于环境逼迫,自我迷茫,丧失了自我,烦恼也就由此而来。当今社会,随着科技和物质的发展,自我丧失越来越厉害,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就拜神,或拜物。现代社会科技发展了,自己不能作主的地方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处处受到自己创造物的制约,这是人类的自我异化。我们对自己创造的环境依赖越多,自我丧失越多,不明白自己原来是什么样。 佛教看到人生的苦恼,都是贪瞋痴无明带来的,而人的自性本来清净 ,客尘所染。从部派佛教开始,佛教就认为自性本来清净,由于受外界污染故有烦恼。佛教一般办法是扫除烦恼,恢复清净。神秀主张“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来保持清净。慧能认为这是把清净和污染看作两个东西,是抛弃污染,去追求一个清净。慧能主张,污染和清净是一物之两面,无离开污染的清净,也没有离开清净的污染,二者是相对、相生的。清净和污染不是两个东西。后来的禅宗把这种思想进一步发挥。禅宗认为,你厌恶污染和追求清净,事实上是有了分别,也是一种执著,把追求清净也变成了一种心病。应不离污染而得清净。灰尘是由于你认识错误形成的。禅宗强调迷和悟,佛迷就是众生,众生悟就是佛。佛与众生差别在迷悟之间,而不在抛弃一个东西,求得一个东西。抛弃、追求都是执著。抛弃污染就是想离开监牢,追求清净又为自己造了一个笼子。应该什么也不执著,自我本性是清净的。清净的意思是空,空就是清净。为了免除人怕空,故改说清净,这样接受起来比较容易。黄蘖希运言,忘境容易,忘心尤难。人不敢忘心,恐落空,无捞摸处。要悟禅宗的道理不容易。元朝明本说:“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朴鼻香。”禅悟是需要相当艰苦的修行的。 禅宗所说的空、清净是什么意思?实际上是指恢复自己本来面目。清净实际上是指不生不灭。现代人认为这是追求一个人生的不朽价值。佛教追求的恰恰不是这个东西。佛教认为,恰恰没有不朽这个问题,其实追求将来一无所有最对。有生就有灭,无生就无灭。不是有永恒不朽,恰恰是对永恒不朽的否定。你执著、分别又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把一切留给众生。大乘佛教大慈大悲,以救度众生为己任,就是看到了这个根本的道理。把一切都留给众生,把一切都留给社会,才可以安心地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禅宗对人生保持了一种非常平常的心态,这是在去掉了贪嗔痴以后得 出的。禅宗常说,平常心是道,直心是道场,真心是道场,不做不该做的事,不想不该想的事。其实作到平常心也很不容易。 临济义玄说:“佛法无用功外,只是平常心,屙屎送尿,饥来即吃,困来即眠,愚人笑我,智者知之。”这是从黄蘖希运那儿来的,希运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走路,未曾踏上一片土”。有人问大珠慧海: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这也就是佛教的平等心。“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既指佛法,也指一切现象。这样一种平常心态,就可以保证在行往坐卧中保持禅的人生境界。 超越自我,只有这样才能回归自我。超越自我是对自我现状的超越。有一禅师讲,出家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出家之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悟了以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这种禅的精神一直延续下来了,即在对现实生活的超越中回归自我。近代佛教提出人生佛教,人间佛教。近代中国高僧太虚法师提出“人成即佛成,是名真佛教”。这又回到慧能对自性佛的解释。《坛经》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禅宗这种人生哲学,在今天仍有很多启发意义,既可从信仰角度,也可从人生哲理角度去发挥。人是活的,历史是过去的,书本是死的,过去的思想关键在如何用,不断批评祖宗是我们自己无能。祖宗的东西要我们去用,应转法华,而不要被法华转。我非常欣赏荀子的一句话:“循其旧制,择其善者而明用之”。应有选择地,有发挥地去用,而不是教条地去用。善用者无弃材。对好的工匠来说,任何一块材料都有用。运用得好的话,禅对解决我们人生社会问题、老年人问题、青少年问题、教育问题等都会有帮助。这种作用估计太高也不行。但至少在我们心里在相对的社会环境中,可以有所改善。
刘元齐记录整理
(责任编辑:谭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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