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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著:禅是一枝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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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著:禅是一枝花
  文/胡兰成
  胡适写中古中国哲学史,着重在禅,这是他的过人的见识。胡适不懂得禅的公案,但他对禅僧的历史的考证,则极是有益。我读禅宗的书,直觉地知道禅非创自达摩,禅自是中国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断臂立雪,我亦不喜,还是被贼斫臂可信。及读胡适的考证,非常高兴。胡适对中国的旧学有两大功绩:一是红楼梦作者考证,又一即是关于禅的考证。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与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使我们更明白了红楼梦的好;张比胡适更直接懂得红楼梦的文学。胡适的关于禅的考证则是使我们更明白了禅的好。
  我们不可因为禅的典故有些不实,就来贬低禅的思想,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指证了红楼梦是创造,不是自传。其实亦还是依于自传,而把有些事实来改造了罢。但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决不因此贬损。不但文学,便是哲学、乃至如科学,亦可不因其所据事实的不实而影响其思想与理论的价值。例如Faraday的电磁场法则是依于以太来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后来曾发生了疑问,但是那电磁场法则至今准确无疑。又如印度论师每引月中有兔为喻,其后知道了月中无兔,亦未可因此贬低其论旨。
  盖技术的构想不可不依照事实,但如文学与原理上的思想则只是借事实做个因头来兴起。历史观可以比历史的事实更真,如图画比照相更真。所以连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论为作伪,如曹雪芹的改动自传,倒是创造。禅宗所传灵山会上捻花微笑,是与庄子里所说黄帝的事,尧与许由的事一般,这里没有真不真的问题,只有好不好的问题,如同年青人的说假话。年青人爱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实,若要说真,亦可说是没有比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学者折口信夫说奈良朝时代万叶集里女人的返歌多是说的假话,所以好。我哥哥每恼七姐说谎,及读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欢她起来。
  我也这样的喜爱禅宗的有些地方说假话,如捻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传衣的故事。宜蕙说小孩儿有时说谎话,是为了想说更真的话。但像慧可断臂及永嘉的证道歌,则假造得很不好,应当除外。胡适与铃木大拙的论争,胡适执于考证的史实,而铃木则以为禅可以超越历史云云,皆不如我的这说的好。
  却说中国自隋唐至明,千余年间,思想的活泼在禅。禅的思想是一个机字,盖承自易经卦爻之动,与庄子之齐物论,非印度佛教所有。机在于阴阳变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缘而不知阴阳,故不识机。西洋的是物质的有的宇宙,不知无,不知生,当然亦不识机。西洋人惟说条件。条件是因果性的,而机则是飞跃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禅的思想纔真是创造性的,理论倒是其后的事。
  中国文明是动的,所以有像周秦汉唐的强大。中国的制度文章与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动变化之机。孙子兵法亦是说的兵机。历史的气运,山川草木的节气,皆见于其始动之机。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动。黄老知机,儒者虽不知机,但识得礼制,汉唐之士以儒为术,以黄老为用,所以能开创新朝。宋以后士专于儒,儒专于理学,科举专于八股,他们皆成了无用之人。惟禅僧在士之外,还出来得豪杰,如元朝佐成吉思汗与忽必烈的耶律楚材,与明朝劝燕王举兵的姚广孝。前此宋亡后祖元禅师到日本,他一言而使当时行将军事的北条时宗决了意,进击来犯的蒙古兵。
  禅僧是经历了北魏尔朱荣的杀戮破坏洛阳,唐朝的黄朝之乱五代石敬瑭的蛮族肆虐,与后来金兵蒙古兵的所过皆成赤地,不闻鸡犬人烟,眼见繁华建设之无功德,平时一大堆理论知识之到头皆成无用,偏是佛门之人有志气,他们变得激烈响亮,而质实淡远,如马祖禅师、临济禅师、圜悟禅师、祖元禅师。
  马祖道一、六祖许他「马驹踏杀天下人」,我爱此语,与李义山句,因作有一诗,诗曰:
  马驹踏杀天下人
  蛾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
  日月长新花长生
  耶律楚材是学于禅师,他随成吉思汗出阵,看着蒙古兵杀人如草,眼也不贬;而相机对忽必略一言,使其对华夏止杀学礼。耶律楚材是诗人,他平视蒙古军之残忍,亦不伤其对一花之和寂。姚广孝则原是禅僧,他劝燕王举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以:「臣知天道,遑论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无意于功名。
  禅宗不像印度佛教说的浮世无常。禅宗肯定天地万物的成毁之机,像老子说的「天地不仁」,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禅僧不说「善哉善哉」,却连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
  禅宗是立于行动与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现,尚出得来牧溪、石涛与八大山人的画。牧溪、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在画中是千古风流独绝。
  但虽禅宗,亦还是要与士相接触才好,像江边栅中的水与栅外的水。唐朝如宰相斐休,北宋如欧阳修苏东坡皆礼敬禅师。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禅亦遂与黄老同其孤寂,而潜化溶解于民间诸艺之中,如平剧的机智活泼处,即是黄老的与禅宗的。在日本,是禅意与禅机见于剑道与茶道与造庭园。但这些毕竟只是玩意儿,黄老与禅今日还是必要重新与士相结,见于政治的行动,纔可出来打得江山,(※按:此处删去四个字)。
  碧岩录至今在日本被奉为禅宗第一书。此书是北宋时奉化雪窦寺重显禅师的颂公案百则,晚他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着语、评唱。圜悟住河北灵泉碧岩室,因以为书名。碧岩录自彼时以来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台湾的中国文坛忽流行言禅,虽初缘疏浅,亦是一机一会,我所以写此碧岩录新语,于百则公案皆与以解明,庶几发昔人之智光,为今时思想方法之解放。
  禅是乱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说起历史上的多少家国兴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赠人诗,我很喜爱,诗曰:
  人事历然天道疑
  英雄无赖有真姿
  女子关系天下计
  渔樵闲话是史诗
  我希望我此书写禅的思想,亦有一种风日洒然。
  民国六十五年八月廿一日  
  第一则 梁武帝问达摩举:
  梁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上问:「朕建寺斋僧有何功德?」摩云:「无功德。」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帝不契,达摩遂渡江至魏。
  却说达摩西来,这就是多此一举,无端端的惹是生非。但文明的历史就是多事多出来的。这层道理达摩还不及中国人更懂得。
  其实达摩答梁武帝的三问也只是讲的佛法的本体,并没有触及禅僧的所谓机。又,达摩因为梁武帝听了不合意,遂渡江至魏,这亦原是不算为奇特。而随后是中国的高僧宝志对答梁武帝的几句话,才把达摩的这三答一走变成千古的不寻常了。
  达摩去后宝志入见,与梁武帝说了,帝悔,遂遣使者去请。志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如此,达摩的去,遂成了历史上的机,一失难追了。
  而如此,就连前三句也被带起,成为是动的了。「廓然无圣」是初机混茫,万物尚未然。对朕者「不识」是初机相接,未有名字。「建寺斋僧无功德」是机机不连续。凡此盖非达摩始意所及。水浒传里捎公张横的歌声: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宝志是把达摩的草鞋都夺下来了。其实祖师此外亦无甚值钱之物。
  达摩只以不拘经典佛像,对于当时南梁北魏皆重色相庄严、胜论第一之辈,独标简要,故为禅宗所祖。
  宝志之后是雪窦的颂和圜悟的注好。把两人的话合起来看,是说:圣谛不过是箭迹,人家箭已射过新罗国去了,你还在这里问迹?对朕者谁?是像张骞的乘槎到了银河见一女子,亦不知是织女,而等后年问了严君平知道是织女,他已不能再来了。但这一对面,世上已千年,所以注云:「脚跟下草已数丈。」而达摩去了,这里有志气亦何必追?虽然相忆,岂不闻江山代代出英才。
  雪窦禅师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吗?」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
  这就不像佛经说的盲龟浮木难再相逢,机是花发今年枝,而且好人好事必定是与我有干系的。
  第二则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举:赵州从谂禅师示众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纔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这一则我不知要怎么说开头才好,先去问我哥哥,我哥哥想了一想,说道:
  「最大的没有拣择,是太古时我们的祖先渡洪水。人类是那次开了悟识,创造起新世纪文明的。」我一面听着哥哥说话,一面看着他的脸,不觉心疼起来。我几次和哥哥去游玩寺庙,我爱求签,我哥哥总不求签,他是他今生所走的路只有这一条,若求签问神,神说不对,他也此外没有可拣择。诸葛亮的出师表讲要伐魏,也是没有可拣择。多谢我哥哥给我这样开了一个头,以下我就晓得自己来说了。
  却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两句,原是三祖僧灿的话,赵州却来拈出难题,曰:纔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天下从此生是生非,而我就是爱的这是非之境。
  单说唯嫌拣择,是有五种:一是绝对的东西,无可比较。二是样样东西都是好的,不生差别观。三是有差别也不可拣择。四是要拣择也不许。五是谦虚的缘故不作拣择。
  一第一种绝对的东西不可选择的例,如我一日在公园里约会一个人,拣一个游椅坐下等他,秋天的下午,高树上焰焰的阳光移到跟前的草地上与几株小树的枝叶上,变得非常恬静悠远。想着海外有蓬莱仙境,若是高鸟,可以去得,小树却只能固定在一个地方。然而此地即是仙境,小树即是仙境的琪树,枝枝叶叶上的阳光在移动,又像是不移动,一刻刻都是永远。如此我想我若是生为小树,固定在一个地方,亦不厌气。乌飞兔走虽好亦不羡。我只做做小树。亦不拣择与我为侪辈的那参天大树,或小树下地上的苔藓。而我今在等候的他,便亦是这样绝对的。天壤间只此我在约会他的一片土地景物,生涯中只此我在等候他的时辰分秒,是无际无尽的真实。
  二第二种平等不可选择的例。我今与哥哥嫂嫂吵架出来,暂住在亲戚家。这家亲戚姓郭,先生名涣,儿女还在读书,主妇会打桌球,煮饭炒菜时一面唱歌。养有猫狗,人家送来一只白羽火鸡也在后院养起,都取了名字,各有个性,如同家人,却对牠们不狎昵,一点也没有玩物的意思。而这些狗也有地方真像小孩,连我最怕狗的人亦相安得了。我被收留在郭家,虽说是暂时的,亦在自己注意,及看到郭家待猫狗火鸡都这样有心有想,高高兴兴,就心里着了实。因想起我表哥有一首诗: 筑波梅田筵神代风日熙种蔬随季节呼鸡上阶墀呼鸡如呼人凤凰亦来仪这呼鸡如呼人就是平等。故斋凡僧则真僧至,真僧与凡僧本来亦无间然。这回看了朱铭的雕刻,我忽然喜爱起那铁拐李来,只怕我也正像他。以前我是以为男人女人都必要相貌生得好的,而八仙中女人却有只有何仙姑,她手执一枝荷花。荷花与铁拐也可以是无选择的么?
  讲起荷花,我却正月里送过我表哥一枝梅花,他把来插在瓶里开过了,删去枝叶,两头稍稍修切了,做成一根短策,散步时执在手里玩。也可以打狗。这短策只长约六十公分,手指粗细,带着树皮粗细的深紫红,倒是好看,但是弯曲。表哥说,起先他对长短与粗细都有意见,尤其那弯曲法,叫人再三端相,只觉把它无奈。但是后来慢慢习惯了,纔承认那弯曲法并没有不好。岂只没有不好,竟是好得像天命决定的。那长短粗细与表皮的色泽亦然,哪里还可作拣择?但若是塑料的一根棒,再习惯也不能生出感情的。花有生命,其枝梢的形状因于向着阳光而成,凡是天成的东西没有不美的。起先你只是因为不习惯。
  三第三种有分别亦不可拣择的例,如庄子的逍遥游里与齐物论里便是讲的这个。原来混沌始判,万物初茁时,不可说是说非。这也不必要追溯到核子的领域纔晓得,便是眼前万物的不同的一一形态里亦皆有着天地之始。故又礼有是非分别,差等各异,而亦一一礼器与行仪皆是绝对的美,庄严得不可拣择,如诗经所谓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四第四种不许拣择的例。如旧小说里讲一个人逃难,每有云:「真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贫不择妻,慌不择路」,然而底下却会出来天幸。
  我表哥最怕人在燕席上要他写字,而他也有本事拒绝,不顾人家下不得台。
  他也不是搭架子,而是怕写得不好。可是他也遭了天罚。他与身余堂主人最是在文章上相敬,一次往访,燕席上身余堂主人磨好墨拿出宣纸来要他写字,这可不能拒绝了。人到得绝望状态,彷佛拚此一命似的,他变得像稚童的但是听话,写了一张条幅居然柔劲清和。如果他有点拣择写与不写的意思,他是绝不能写得这样好的。
  历史上的大事,也每是英雄豪杰到了危难的绝地,哪里还有拣择,连什么都没有得可以想了,此时惟有听天,而忽然开出了新运,所以多是叫一声惭愧,余悸犹在,已喜在心头。英雄豪杰对天是小孩。
  我今作客的这家人家的主妇郭太太,听说明天是奈奈子小姐的生日,即刻高兴得托宜蕙回学校带信请老师来,要给她做生日。奈奈子小姐是日本人,一句话出口,待要写日文请柬去时她可急了。郭太太会日文,但不晓得要怎样用敬语。
  她先生看她委屈得快要哭了,勉励她道:「你写了日文,我来抄好了。」她读高中的次女进来拿本子,也安慰说:你只写欢迎两个字得了。她到底写了交与宜蕙,写得像小孩的口气。宜蕙看她脸上知道缘故,却问是天热之故么?她道:是我哭了。我送宜蕙到巴士站,路上宜蕙赞叹说:真是可爱!这样写得一手好文章,也出席国际文化活动的,年轻的人妻,也是人母,这样热闹高兴,烧饭炒菜也唱歌的,却比她女儿还小,还是女儿是大人,安慰她不要哭。还有她的先生也真是好!
  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做天下国家的大事,事到其间不容他拣择做或不做,也是像这位夫人写日文请柬的不知有多难,满是委屈;但是随即又听见她在喂猫狗、饲火鸡,后山与院子里都是初夏的阳光,都是这家人家的笑语声。
  五第五种因为谦虚,不作拣择的例。我堂妹来与我商量,她不想在大学读下去了。堂妹是像张爱玲的天才者,也像张爱玲的可以不靠文凭,现在的学校教育法可真是教人受不了。但是我想了想,还是劝她读下去。我说妳若脱离了,将会孤单。堂妹说我只是放弃了学校的作业,但是仍住在学校里,过的与同学们一道的生活。我说妳不能这样选择。
  我说如今有个朱天心写的「方舟上的日子」与「浪淘沙」能写得这样好,是多靠她自己也是高中学生,不然是写不出来的。还有陈若曦写得出「尹县长」,是她在@!#$的七八年并没有虚度。是怎样浪费与折磨的处境,妳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这明知故犯是谦卑,亦是豁达。人生在天地间本来可选择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妳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为好。人的出身就是不由妳选择的。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妳要与大家共死同生。所以我以为妳是大学读下去的好,妳可不必要做个优等生。
  堂妹倒是听信。她辞去后我自己回味明知故犯这句话,不觉泪落,因为想起古来许多英雄。日本明治维新第一功臣西乡隆盛,因为征韩论与朝议不合,退隐故乡鹿儿岛。当时维新初定局面,日本在新世界的地位尚未开启,而朝廷新贵已志满意惰,营私宴安,流于不诚意,于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乡,西乡为创立私学校于鹿儿岛。西乡是当时日本尚只有他一个大将。私学校的学生要兵谏朝廷,西乡不能竟阻止,因为举国的青年志士有这样的纯洁纯忠,已在事理的是非与历史的成败功罪之上。如此,私学校的学生遂举兵了,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结果是早知道的,西乡是没有拣择,这桩事错误了他亦与学生在一道。果然兵败,他与私学校的学生皆死,还受了贼名。西乡号南洲,胜海舟吊之曰:
  亡友南洲子,风云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呜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国纪。
  不图遭世变,甘受贼名訿。笑掷此头颅,以附数弟子。
  毁誉皆皮相,熟能察微旨?惟有精灵在,千载存知己。
  西乡的这就是明知故犯。听表哥讲此诗,一句一句都使我跟宜蕙听了感叹,生起志气。西乡对当时的朝士不肯随和,他于理不妥协,而于最高的情则不作拣择。
  读到「以附数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诗中又用一个「岂意」、一个「不图」,有天意在内的事情,皆是变化不可预知,又谁能先来拣择呢?
  六以上是三祖说了一句惟嫌拣择,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与事例,可是谁知他的儿孙赵州从谂和尚却又出来一翻呢?他道「纔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又说「老僧不在明白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譬如写文章。好文章不是写出作者所已知的东西,而是写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东西,这应当说是先没有要这样写或那样写的念头的了。因为是生出来的。然而也不是没有该这样该那样的拣择的念头。不同只在于,凡人是拣择定了文章的内容与体裁来写,而圣人是随写随明白起来,随着写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这样的,而意念则是随着这一节一节生出来的秩序的自觉。但这创造中的秩序的自觉是拣择的念头不是呢?赵州是问的这个。
  赵州在这里提出的是照与用的问题,亦即是知与行的问题。譬如轮的发明,那并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后的东西。轮与太极同理,但是轮的发明并非因于太极的启发。当然太极的发见亦不是因于轮的启发。是太古我们的祖先开了悟识,这纔能无因由的发明轮。要先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去发明轮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没有悟识则绝不能发明轮。若先有了轮的观念与知识原理,造轮要如此这般造,不可用别的方法造,这就是有拣择的了。但是历史上轮的发明经过不如此。悟识未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当然说不上理论指导行动,然则悟识与发明轮又是有什么关系?这其间的一段,即赵州说的老僧不在明白里。对于将要出现的造形,不能一口说是不可拣择便了却,至少要对之有个护惜之意。
  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赵州云:我亦不知。但这个可以现实来说明。陈若曦的小说《尹县长》是一部好书,她在@!#$匪区七、八年,却不是只站在人民这一边,而是住在被虐待的人民与虐待的中共的一个@!#$,一个时代里。在那样非人的暴政下,以为人情都要没有了,也还是有,这读了使我安心,将来国家还有再建之基。连尹县长里的红卫兵小张亦没有什么可恨,此是局面将来翻过来时,中共中的大多数亦还是可以恢复其为中国人。时局翻过来时必要好人坏人一齐都翻,连《尹县长》的著者在内,但将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里,所以对于敌人与自己人,都难说拣择与不拣择,而惟是对于全体都有个护惜之意。
  七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陈若曦的书里岂不是把中共也护惜了么?被这一问,陈若曦答曰:我亦不知。这就是「赵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说。
  赵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来了雪窦禅师,答此问,说道:时候一到,这件大事自己会在动静的进向里明白起来,战场上敌我历然,棒头上有眼,枪口上生分别,一下子的拣择,判出了天地日月两仪。
  雪窦颂此则的全文是:
  大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
  ──言端语端是说万物将要成形之初,事件方在发生之机。(删节)
  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
  (删节)
  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
  ──喜何立是说犹带喜在,销未干是说血脉不断。(删节)
  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是说从现在的不明白里渐渐的、忽然的明白了起来一代的大事。(删节)
  八三祖说了一句「大道无难,唯嫌拣择」,赵州却来一翻,说混沌初判,天地将开辟未开辟时,并非没有拣择之识,但是未有可以拣择之形,连到是拣择非拣择之识亦是初机混沌,不在明白里,然而有着个护惜之意;也只能是护惜,他提出的这护惜两字,一下子道着了陈若曦写@!#$民间与中共的小说所以引人思省的地方。
  朱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亦是被有的学校的学生提出抗议,说他们学校里没有这样坏的学生。我读了这小说却是起了思省,对于现在的高中男女学生生出敬意,虽然他们的前途是非的拣择尚不在明白里。这里赵州提出护惜两字,比说慈悲与世人爱更可以是小说的新意。
  而后来雪窦禅师又把三祖与赵州一齐俱翻。他道:时机一到,自会立地明白,而且是要拣择。先前三祖说至道无难,今雪窦却是事情到了这里,连说两个难字:难!难!理论的这样翻法,是像金刚钻,金刚钻的光华靠着翻头,理论在赵州雪窦舌上,如钻石戴在美人手上,光华闪烁摇动不定。理论一出师之口,要如婴孩出了娘胎,落地自己会得行走,一个照顾不到,不知他已出了门去了,由娘叫亦叫不回来。
  但是这三人都还说的未尽。数学上若得了答案,就此答案而言,即为已尽。
  但尚有更好的理论是每个答案都是未尽,因为好的理论都是机,每个答案都是机的波头一现。所以一个最伟大的答案毋宁是大疑,若要说答案,不知要怎样作一选择决定才好,这就是答案。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是生在整个大观园里的岁月。他与之性命相知的是黛玉,但是晴雯呢?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假使要在二人之间取一舍一。晴雯是丫头,哪里说得到这话,然而假使要为黛玉的缘故去了晴雯,宝玉如何能够?除非是天意。便是薛宝钗,宝玉亦不能够因为黛玉而疏远她。连袭人,宝玉亦不能割舍她的。宝玉后来是为父母给她拣择了宝钗为妻,黛玉死,他出家,但是翻过来,总不能想象他与黛玉结了婚来开始新生活,以后宝钗等都成了外人。在于宝玉是无论姊妹们,甚至金钏儿,连大观园中那个不知名字、隔着花阴,痴痴的在泥地上画蔷字的女孩子,都是绝对的。所以虽黛玉每每想到终身大事上头,宝玉则是不能想,因为他不能想到要在黛玉和宝钗二人中拣择。宝玉只顾照现在这样下去,到他死了化为飞灰,化的只是一股气,无影无踪,其时他人如何他亦不知。他是以不解决为答案。至于金钏儿、晴雯的死,黛玉的死,宝玉的出家,袭人的改节,那些都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所为,然而那亦是天意。有着个天意就可豁然,所以红楼梦不比西洋的悲剧。宝玉的是无成与毁,似悲似喜。
  然而拣择这个字眼亦还是存在着。万物生于大自然的有意志与息,而意志与息非一非二,亦一亦二。意志即是有拣择,而息之舒开则无拣择,所以说之不尽。在明白里不在明白里的话亦是说之不尽。
  第三则马祖日面佛月面佛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
  人暂生病,有时是会变得很柔和,像个小孩。小孩出疹子大人不许他出去,他也不以为意,就听话,在矮几上画着玩。两岁的小孩只会拿颜色笔在一张纸上画圈,一笔就是一个圈,大人问他,是画的什么?他说:「这个,爸爸。」又一笔一个圈,「是妈妈。」此时若是早晨,天上西边尚有月亮,东边太阳已出得高高了,小孩坐在窗前画的圈,他亦会说:「这个,日面佛。」又画一个圈,「这个,月面佛。」小孩是叫日头公公,月亮婆婆。
  马祖的这一答,过了二百五十年,到得宋朝仁宗皇帝的时候,奉化雪窦寺的重显和尚犹惊叹于这个风景,颂曰:「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
  原来虽人类的历史,如五帝三皇,亦只是造化小儿的好玩儿玩出来的。
  古来禅僧中惟有马祖会得玩,他可与庄子玩作一淘了。而亦惟有雪窦识得,圜悟在此则被比落了。却说马祖当年有个丹霞和尚去见他,知客叫他等待,他去佛殿里骑在文殊菩萨的肩头,马祖出来熟视之,曰:「我子天然。」丹霞也像小孩的会玩耍。但是后来就无人能继。
  第四则德山挟复子举:德山宣鉴禅师到沩山要见当家和尚灵佑禅师,他挟复子(铺以展拜,亦以垫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
  人是会有、为了问题想要去问,及到了那里,忽然却觉得什么问题都没回‘b3 了。这里圜悟解释得好,他说德山到此只觉青天白日,不可更姨东画西,不见沩山禅师也罢了。不但沩山禅师,便是释迦在此寺他亦不必要见。
  可是下文一翻:
  德山出至门口,却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
  境界是境界,也还须商量现实。圜悟释道:「只为时节因缘,亦须应病与药。」
  大自然虽然如桃李不言,但桃李却要与春天商量颜色,所以他又回进去见沩山禅师的。
  可是下文又一翻:
  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坼!」沩山居于师位,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
  这里却是雪窦禅师解释得好,曰:这两位禅师相见,如悬崖上并身而过,挨着就堕,丧失性命。对方虽是接引佛,亦要急走过,不可以引手接裾。讲佛法,讲大自然,讲人生,都是像衮样的悬崖,连夫妻亦大限来时各自飞,若相依着相挨着即堕。
  可是急走过,又要不放过。下文:
  德山背却草堂,着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间问首座:适来新到的和尚今在哪里?首座云:当时背却草堂,着草鞋出去了。沩山云:此子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天无二日,世无二主,画八卦的只有一个伏牺。他是像一株芙蓉生在雁荡山最高处,便只是这株芙蓉花开得自在,此地没有佛,没有法,没有祖师,也没有英雄美人,但又是什么都没有失落放过。
  但这株芙蓉花亦即是英雄美人的现在身。有人重重忧患,但他的人亦还是生在无忧患处。
  德山禅师亦忧患,因为时节因缘,对世人要应病与药。如达摩见南朝佛事侈汰,其答梁武帝问便说造寺写经度僧,并无功德。所以虽是劝人为善,亦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今天必要是说的今天的话。而达摩为此被人嫉恨,他到了北魏还被同行的和尚们毒杀。假如我能画画,我要画出少林寺的达摩如雁荡山上的一枝花。
  德山禅师见沩山禅师的这一则,雪窦颂曰:「雪上加霜!」但为佛法就有这样的激烈新鲜。
  第五则 雪峰尽大地撮来前山初夏晴阳,坐在萝叶半遮的纱窗下,读碧岩录的篇首垂示,只觉似听赶骆驼者的绳鞭一挥,「劈」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气里,那彻底的、杀刺的一声响,不可以把来移到室内书桌上的稿纸上。但是这里的一则垂示不可不移写:垂示云:大凡扶持宗教,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时,卷舒齐唱,理事不二,权实并行,放过一着,建立第二义门,直下截断葛藤。后学初机,难为凑泊。昨日怎么,事不获已;今日又怎么,罪过弥天。若是明眼汉,一点谩他不得。其或未然,虎口里横身,不免丧身失命,试举看。垂示的说话大抵如此,读了会觉得这和尚太不善良。然而古来忠臣每被奸臣害,善人多遭恶人欺,也要会不善良的好。旧小说里写打阵与打擂台,常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这层道理偏是学为圣贤之徒不懂得。他们不懂得圣贤之学原是泼刺的。也不是说善对恶要强硬,而是善与恶皆在边际上,自然有锋芒。善是在恶的边际上,所以小人把善语变为浮辞,而君子则能用恶语亦变为善语。禅僧又爱云「落草之谈」,而古来真命天子果然是多从落草为寇中出来的,如西汉刘邦与东汉刘秀。帮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那班豪杰更是多从落草中出来的。打学问的江山亦是如此。庄子里有叶公好龙,日夜想要见一见,一旦真龙降其屋庭,雷霆霹雳,大雨漂了屋瓦,吓得他躲进床下不敢出来。禅师的着语,便亦像这样的每每震骇得学者善人魂飞魄散。举:雪峰示众云: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尽大地这句话可作种种议论。或说撮大地如粟米粒大,是犹庄子说泰山小如秋毫,齐物平等之意。或说撮大地抛向面前,是万物现前、佛法现前。又有说你把大地抛来抛去,你的人又是在何处?……如此议论云云。但是听圜悟禅师道:古人言虽如此,意不如此,他不是为你这些议论,这又使人爽然自失了。原来雪峰禅师撮大地这句话也只是个兴。像诗经的兴罢了。所以雪峰禅师又道: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你们且来打鼓做工事吧。洞!洞!洞!庙里大鼓打起来,和尚们与来庙里烧香的檀越们都齐集到院子里空地上做工事,于是大家与庙前的泥土草木阳光都高兴了,方纔的难题好象风吹无迹。雪窦禅师颂曰:牛头没,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此颂似乎含有正反二重意思,细看来却又只是一层意思。此颂是把玄奘法师提出的「万法唯识」来了一个新的说明。头三句是说宇宙东涌西没,南涌北没,皆在我的悟识中,如明镜寂然不动。后二句是说,但不可误以为宇宙是主观的,惟因于识而有。你虽不见,但春天来了百花还是开。这里是在识中?是不在识中?用经典的话非常难以说明得令人满意,但是可以用诗来说明。王维诗里的辛夷花:涧户寂无人 纷纷自开落则读了使人觉得无有不足,无有主观客观的问题。记不得是宋朝或明朝哪一位禅师说的,他说「问佛语要如闻冤家语」。宇宙皆是情事,漏泄的春光是经纶。西厢记拷红唱的:夫人你得罢休且罢休,其间何必苦追求?所以雪峰禅师不叫人必要追究一句话下去,却大家来打鼓做工事,若值初夏,应当是大家下田里插秧。这打鼓里有辛夷花的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第六则 云门十五日
  举: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日   日是好日。
  此言是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而只问今天。日日是好日也不是已没有了火气的人过的纳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
  今年春假我与堂妹去日本玩,在大阪看了相扑。日本的相扑,一年春夏秋冬四场,每场十五日,力士分东西横纲、二人至三人,横纲最强。下去是三役:大关、关胁、小结凡五六人。再下去是前头约十六七人。亦皆分东西,轮序相扑,每人一日一次胜负,十五日就是十五次胜负。这相扑就用得着云门禅师的话。力士登场,不可去想昨天的成绩,或过去数日的胜负,去想它只会造成心理负担,也不可去想明天,或尚剩几日了,若去想这个,会徒乱人意,不是骄便是怯。要只当今天是初日,是面临着初胜负,纔是气旺神全。十五日都是初日,这就是「日日是好日」。好日是喜气的日子亦是险绝的日子。这是我们借住了几天的日本人家的主人,他讲说给我们听的。
  这家日本人家的主人是财界人,他家的茶室里挂有中国人写的一张小条幅,是:
  初出茅庐
  四个字。他给我解释一个人当到了大臣与社长,亦仍要如当年初出学校时,那一段日子最是可想念。几天前龙兴寺的方丈来,见了此四字,他合掌说:「日日是好日。」
  此则雪窦禅师颂的是,在好日子里山河大地皆是写的我自己。颂曰:
  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浪藉。
  此段圜悟禅师解说得最好。他道:「且道是什么人境界,唤作日日是好日得么?且喜没交涉,直得徐行踏断流水声也不是,纵观写出飞禽迹也不是,草茸茸也不是,烟幂幂也不是,直饶总不恁么,正是空生岩畔花浪藉。」这空生岩畔比三生石上更使人缅想。而底下意思一转,却曰:「也须是转过那边纔得」,就是要转过现实那边。即是像相扑的初日,像初出茅庐时的艰辛,亦可同时有空生岩畔花浪藉为其境界。即是像红楼梦大观园的悲欢愁绝,亦是有着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河畔的悠悠岁月为其境界的。
  这空生岩畔的境界,是比什么实存主义都更说得好。实存主义里没有惆怅,而空生岩畔的境界有愁怅。颂的末句说:「莫动着,动着三十棒。」可是,却早动了出来了。
  第七则 法眼问慧超
  垂示云:声前一句,千圣莫传。
  古印度外道有声论,佛破之曰:声是无常之物,妄识所作。中国的禅僧却不如此否定声,却是要追究到声前一句。
  其实古人提出了声的问题,是非常伟大的,譬如圣经里便亦有云:「太初有言。」外道的亦不是一派的创见,而是印度民族的古传。声是息所为。闻呱呱之声而知是人的出生,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可惊喜。声是息之成为呼吸之气而发出的。声是呼出。
  万物皆是大自然之息所成。然而如水石是有形而未有声。水石有息,但是未成呼吸之气。水石相激而有音响,但响不即是声。发声是动物纔会。植物已有呼吸,但是未能发声。所以婴儿的初声是惊天动地之事,而植物种子开坼时与花苞开坼时的啪!啪!则是响。这响也惊天动地。
  万物皆有形,但不是皆有声,故形比声先。昨天在文具店看到一块青色小黑板与无灰粉笔,觉得新鲜别致,便买了来当地架起放在楼下客厅里,放学回来的堂妹与几位同学与我便在这新的小黑板上比比划划,写起六书来。大家都是、刚在国文课堂里学得来的一知半解的知识,也像这块新黑板的可喜。今朝她们都上学去了,我一人在楼上房里看纱窗外的树影子,忽然想起六书何以象形在谐声之先,原来是这个道理。又想起中国的造字怎么能把声与形联结在一起,这真是有本领。
  在进化史上,是先有壁画,后发达语言。然而什么又是「声前一句」呢?声前是息,但是未成一句。这个理再也难解说。而这我亦今天忽然明白了。
  印度外道的声论不是可以被否定的,惟是那论的有些执着。释迦破声论,其价值在于他对于声提出大疑,并非否定了;若他否定声,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圣经里说太初有言,言与上帝同在,而日本是说「言灵」,这都是对这大疑的解答。而老子说德在言之先,则更提出了言的由来与生成的问题。而禅宗对此的解答是声前之机。
  要追寻声前一句亦并不太远,只在造句之初的那一机。此机之端,且亦处处存在于既成的好句子里。要问未有天地时如何?答:是在于现物里。
  我姊姊的小孩纔得一岁多,他会得自己造言语,看见汽车,他说「蒲蒲」。他在起坐间玩,忽然外面天落雨,他一惊异,告诉外婆「白嗒白嗒」,他会这样叫万物的名字。他妈妈在火炉上取盘子,落地打碎了一只,这小孩就一遍又一遍告诉外婆与我。他在火炉边与地板上用手势比拟,说「噶打吧!」激烈地,重复地,在说妈妈跌了盘子。他这「噶打吧!」与手势比拟,现在使我想起了六书的谐声,声与象形结合。想起古人造六书的辛劳,看着小孩的创意与新形,便真是圜悟禅师在这垂示里说的:
  从前汗马无人识 只要重论盖代功
  举:僧问法眼禅师,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禅师云:汝是慧超。
  你想要知道前人的汗马功劳吗?今天你自己出阵是。雪窦禅师颂云: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前两句是说历史上充满消息。后两句是说你也不必寻佛,你且只管你自己。
  但是你若不当佛是师,而是冤家,则思佛慕佛即是于你自身之亲。有李商隐的两句诗煞是叫人心疼,曰:
  水仙已乘鲤鱼去 一夜芙蕖红泪多
  佛去了也,惟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红泪清露里盛开吧!
  第八则 翠岩眉毛
  举:翠岩禅师夏末示众云:一夏以来,为兄弟说话,看翠岩眉毛在么?保福云:作贼人心虚。长庆云:生也。云门云:关。
  三姊从日本回来,我们天天玩。她见我桌上摊着日本大正版美浓纸大字印碧岩录,问我写到第几则了。我就来考她,要她读了这一则说来听听。她笑道:昨天你不在,我进来已读过一遍,竟是一点也不懂。你且说说,为什么翠岩说到眉毛?又是什么作贼心虚?还有最后两句也不懂。
  我想了想,只觉真是把翠岩无可奈何,且先来说这里的一个贼字吧。我乃节引了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的诗:
  临流筑台距太行 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贼 小不为霸大不王
  想必翠岩禅师讲的佛法,也是为霸为王,所以说他是作贼了。
  三姊道:但是这是人家谤他,难道他自己也心虚?我说因为人家都没有这样做,惟他一人这样做,所以他觉得不好意思。三姊听了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辉,说:好可爱!又道:「啊,我这纔明白了,现在我来说柴山康子的话你听。」
  柴山康子是日本能乐舞者女子第一人,她的师父野村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侠情与正音可比明末的苏昆生。我三姊与柴山相识,她说给我听:当柴山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时,与几个同学相伴野村先生走在街道上,见有个小孩迷失了在那里哭着找妈妈,有些人都在看,却没有一个出手帮忙。于是柴山就理直气壮的走上前去带那小孩托了警察局,然后又回来原处同行。却听野村先生道:「柴山做了好事哩!」语气不像是嘉许。柴山和三姊说:彼时我总不知先生何以要这样说,三十年前的事,近来我纔彷佛明白了。
  三姊道:我虽听柴山如此说了,也还是不明白。今听你刚纔的话,我纔恍然大悟,原来是对于自己在做的好事也要觉得不好意思,彷佛在作贼心虚似的。彼时柴山康子是不晓得这个。因感慨道:现在大家都不提革命,你姊夫却说革命,我看他总是觉得要对众人抱歉似的。因为他人若讲,也不是他那样的讲法。
  我说:所以尚书里汤有惭德。碧岩录里是圜悟禅师有云:「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这固然是对众人抱歉,而还有则亦是代替众人惭愧。这都是中国人纔有,印度人没有这样的。这代替众人抱歉,与佛的慈眼视众生,与基督的代替众人赎罪都不同。
  但这样的人是每每都处在险境。如临济玄禅师自云「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翠岩讲佛法,竟像作贼心虚,是除了对众人抱歉,还代替众人抱歉之外,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我有一位同学讲他的叔叔抗战胜利之后在杭州之江大学教书,他讲的学问都与人家的不同,果然遭了打击,被扫地出门,像翠岩禅师说的不知尚剩有眉毛没有。其时在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却有读他的书的几位作家与学生为他安排了新居,要听他讲学。这真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 无心插柳柳成荫
  长庆云:眉毛生也。
  想起来,昔年义玄禅师也是只剩得眉毛,却被普化等迎至临济,开了临济一宗。所以这一段说话里真是有着历史的消息,云门禅师急急曰:「关!」以免天机泄漏。
  然而历史的消息已经泄漏了。今朝宜蕙折了一枝初夏的栀子花来插瓶。
  第九则 赵州东西南北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赵州?师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禅宗对一桩事情或一件东西的看法想法,与如今学校里所教的根本不同,可比唱昆曲平剧的唱法,与学校里唱歌的唱法根本不同。禅宗比庄子自有一份新意,跟印度佛教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佛教于禅宗仍是一累。明清的小说到底是把禅宗的名目都忘了,也不说什么老庄,而把其对事对物对人的想法看法皆来表现文章里,也表现于万民的日常言谈,及建筑、制器、与衣裳里,这原是极好。但也不可就此放弃理论。明清以来只让儒教在说理论,所以成了问题。现在我们却是要把儒、老庄与禅的思想来作一次清理,为对时代可有一个新意。
  如这则僧问赵州的公案,即显出了禅宗的问与答有其独自的境界,与儒的及老庄的都不同。儒是有问必答,如孔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答得头头是道。这当然是必要的,否则我们将什么肯定的东西都没有。老庄可是又有老庄的。老庄是有问而不知所答,如「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而这又是非常好,因为这里说的是肯定之前,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一切。而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一切。而万物的机先,是亦即在于既成的、肯定的事事物物里。所以一寸寸都都是创意的,自我反逆的,未知的。老庄是于儒教的自我肯定之上多了一个无限的风景。而禅僧则又在孔子的答与王倪的不答之际翻出花样来。
  禅宗的是:一、问即是答,答即是问。二、问在答里,答在问里。
  两个小小孩在前庭玩,两个都是刚刚学语,墙角有白蔷薇初初开出了一朵,一个小小孩说:「花!」惊异发笑,另一个小小孩也和着说,「花!」两个小小孩面面相觑,惊异发笑。那惊异里应当是问,但发笑则是解答。却好到使人不觉得是有着回答。这就是所谓问即是答,答即是问。
  而僧问什么是赵州这公案,则又是教了你问在答里,答在问里。若有人读了,解说作僧问得玄妙,州答得现实,这也好,但这样的解说可适用于许多则公案,显不出这一则公案的独自性。又或有说:赵州的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是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这便是落了字句的窠臼。这则公案不是教的你答案,而是教你如何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这一句,可说是把如何是赵州都答尽了,而亦到底没有答尽。原来一切好的造形都是如此。
  原文还有「僧云:某甲不是问的这个赵州。州云:你是问的哪个赵州?」我写文章就也有此经验。我写文章每是好像处在绝望之地,以与人无竞的心境,写出来了简单的句子,意有未尽,然而也罢了,自己觉得这是好的。
  所以问即是答,答即是问,是发见的极致。譬如物理学者要问核子有这些现象的理由,它就只是这样的,你的问即是答,答又仍是个大疑,你只可像两个小小孩的惊异发笑。而本则的问在答里,答在问里则是造形的极致。雪峰禅师颂云:
  句里呈机劈面来 烁迦罗眼绝尘埃
  东西南北门相对 无限轮槌击不开
  凡是好的造形都是含有一个大的秘密,到底也击它不开。然而又是答在问里,赵州四门车马行人进出,开了也!开了也!
  第十则 睦州问僧甚处
  举: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无语。州便打云:这掠虚头汉。
  我表哥不喜欢禅僧的喝,他有句云:
  不受禅僧喝惺惺,厌闻稷下言休兵,宵来天际出彗星。   喜与惠施并今世,闲话朱温似乡亲,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爱庄子,他想望中共的将领反正。但是我说:我要来喝,一喝是出兵反攻大陆的一记拍子。
  原来印度的僧是没有喝的,佛经里但有说「善哉!善哉!」喝是中国禅僧才有。魏晋人的啸,与后来禅僧的喝,与平剧的吊嗓子,皆是从丹田之息出来,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气足,所以啸长喝促,而皆可遗响无穷。中国人喜爱一音,如撞钟击磬皆是一音,啸与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遗响无穷,故喝的意义有好多种。一种是打开。假如你走进禅林的山门,参见堂头大和尚,刚刚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无缘无故忽听得那和尚大喝一声,喝得你魂飞魄散,当下你只觉得连天地庙宇,连你的人,连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情思想。但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开时的声响。
  又一种喝是感激赞许,你以为喝是否定你,不知却是肯定,但又不是为肯定你的哪一点。有时两个和尚对喝,那是像两个小小孩玩耍、相视,一递一声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样充实的、彻底的高音,而是为生命的诧异与欢喜。你要问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这不是很好吗?
  又一种喝是否定,他是真的发怒了,将你的错处振威一喝。且不止为你的错处,那一喝乃是一个世界的劫毁,有时也会是冤枉,像历史上英雄错杀了无辜之人,美人的错怪了爱她之人,天也纵容他。但他决不留宿怒,雷雨过后他随又像造化小儿的笑了。
  而还有一种喝是像若洁的说不好。若洁是纔只两岁的女婴孩,天下的婴孩都可爱,却少见有她的娇滴滴、滴滴娇,而直爽不妮的。她与李阿姨顶好,李阿姨是若洁的妈妈的同学。你叫「若洁!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说「若洁,阿姨与妈妈在厨房里。」她学着说「在厨房里呀。」又问「阿姨就来了,好不好呀?」她却道:「不好。」再逗她:「若洁!若洁乖不乖呀?」她道:「若洁不乖。」禅僧的喝都是刚胆的,当然不像这样的细声细气说话,但也是有与若洁相像的地方。若洁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与若洁的对话真好听,那语气声音,你只觉两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与若洁一样柔细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禅僧的振威一喝是像这样的吗?
  听李阿姨与若洁对话,使我想起汉王与张良的对话也是如此,两人都一样的幼小。两人都这样的无间然,看似没有宾主,或是迭为宾主,其实又是宾主历然。而如此纔也懂得「临济宾主历然」的这句话。且听临济禅师对他的众弟子说道:
  我闻汝等总学我喝,我且问你:东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两个齐下喝,哪个是宾,哪个是主?你若分宾主不得,已后不得学老僧。
  他这话的意思也不难懂。李阿姨和若洁的对话,李阿姨是宾,若洁是主。汉王与张良的对话,张良是主,汉王是宾。宾主历然原来又是宾主假借。诸葛亮与刘备的隆中对亦是如此。所以雪窦颂曰:你若真的把来分定了,二俱成瞎汉。宾主的话是要这样的拈来天下与人看。
  这里却说「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来。我与三姊说这位禅僧有些儿像我,我最会得认低伏输。我凡偶然读到了男同学与女同学们的作文,看到好处,我都是一读即刻将己来比,觉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无缘无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这样的场合,对方却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头。那僧便是到头被睦州问得无语。睦州问的是:「三喝四喝后作么生?」
  也有人说:「管他道三喝四作什么?那僧不如只管喝将去,直喝到弥勒佛下生。」但说这样话的人,不知禅僧之喝是要像鲁智深的就那喝声「着!」里一禅杖打下去,而那僧没有这禅杖。不单是这样,还要会机转。譬如李小姐与若洁的对话:
  「若洁,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厨房里。」
  若洁也学着说「阿姨在厨房里呀。」
  「阿姨就出来了,若洁好不好呀?」
  「若洁不好。」
  「阿姨来与若洁玩小乌龟,要不要?」
  「要。」
  若洁说着就从椅上把那布制的乌龟抱下来。虽叫小乌龟,其实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还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洁的三句话就有两个转,都是机变。而史上楚汉之际,郦生说汉王:「封六国之后好呀!」汉王答:「好。」接着张良入见,说:「封六国之后不好呀!」汉王也说:「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汉王的也只是这样的机变。他一点不管人家说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汉王他刚刚骂过萧何,萧何却提出封韩信为大将,他就封韩信为大将。
  睦州禅师的「三喝四喝作么生」的难问,原来这样容易就解开了。像若洁,像汉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原来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对,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机变。否则一句话脱口,一桩事脱手,便收不回来,古来多少人就是这样的失败在骑虎难下。所以雪窦颂里谓:骑虎头云云是瞎汉,若是一句话脱了口,一桩事脱了手,即成了收不回来,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铸定宿命论。人可以一桩桩做的都是绝对的,但不可以一桩桩是铸的宿命。大海之水顺流逆流,戏台上的虾兵蟹将可以一路反斛斗前进。
  十一则 黄檗大唐无禅师
  举:黄檗禅师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酒糟汉,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知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无师,是说太初无师。太初未有数学,何人教他数学?未有轮与杠杆,何人教他造轮与杠杆?没有师,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伏牺观天地与鸟兽之迹,亦没有人教他如何观。凡学问上的大发见,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九天玄女授给宋江无字天书,无字就是无师。
  大唐国里无禅师,但是有禅。禅是悟识。
  然而雪窦禅师出来一翻,说是有师。他颂里说:你黄檗不就是大禅师么?而且你还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师呢!
  这雪窦说得对,也果然是有师。学童识字就要师,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师,所谓学为帝王师。然而有师要想无师时,师不可止于是传授经验,也要想想可如何触发学生的悟识。最好的师是有师当无师用。旧时的师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发见与发明是要靠悝识,便是经验的东西,学会它亦要靠悟识。如婴孩学语,是靠悟得的多,而学校里用怎样的语学方法,也不及婴孩学语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时听三姊讲赵云,遂自己看起三国演义来,那些生字与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问人,自己也不知几时都识得了。那是我从我们祖先当初造字造句的悟识出发,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识的也识了。
  黄檗正是有师作无师用,所以雪窦颂他「凛凛孤风不自夸」,与道学者的一面孔为人师不同。历史上王者之师是张良,不是叔孙通。张良与汉王是在天授聪明上相接,也因是汉王,张良纔想出计略,所以张良不觉得自己是师。
  颂的原文四句:
  凛凛孤风不自夸  端居寰宇定龙蛇    大中天子曾轻触  三度亲遭弄爪牙
  第二句定龙蛇也好。宋儒决不会想到定龙蛇黄檗自身就是张牙舞爪的一条龙,他的弟子也不好触他。这纔是师之严,但是与一般说的师严不同。
  第三第四两句是说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黄檗的寺里为僧,三度向黄檗问佛法,三度被掌。
  禅僧的喝与掌与棒皆是中国的,印度没有。禅僧的拂子原是晋人的麈。佛是双手结印,拂子则是动的。禅僧还动到刀枪,如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出阵,如姚广孝说燕王举兵。
  第十二则 洞山麻三斤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  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妳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一个疑:不会吧?
  第十三则 巴陵银碗里盛雪
  举: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诸外道之一,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传佛心印,为第十五祖。佛重廓尔忘言,而提婆极善言语。彼时印度欲议论,须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
  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  ?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  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规矩是负堕者返披袈裟,胜利者持赤旛,于是提婆  遂从楼上持赤旛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  是贱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转酬问,外道尽折,皆斩首谢过,提婆  止之,但令归佛。
  我引这一段,是因为觉得很好玩。这有点像我乡下的儿语:「外婆咳,吃豆哉。啥个豆?罗汉豆。啥个罗?三斗箩。啥个三?破雨伞。啥个破?斧头破。啥个斧?状元斧......」如此连转下去可以无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间,到得:「我是谁?我是你。妳是谁?妳是狗。狗是谁?」提婆却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转下去,使发问的外道吃个不意,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仓猝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样他失了一机,就是一败。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来的问答:外道问「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问:「汝何不前?」这是宾主易机。外道失了主机,乃曰:「汝是坏人」,提婆不同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这又是敌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无地了。他这样再失一机,遂决定的败北了。
  所以马祖说:「凡有言语,是提婆宗,汝若体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一时降伏。」我们今日对西洋,对◎◎,当着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会言语。
  佛法是有说?是无说?佛法与言语是别?是不别?这难以理论说明,但是可以诗意来说明。巴陵郡新开院的显鉴老禅师说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好新鲜照耀。雪与银碗,是别非别?要问也可间:若不问,则也可不问。所以雪窦禅师颂的开头,先赞叹他:「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两句颂:「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应问天边月。」则又是雪窦自己的见解了。他以为九十六种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阴阳向背的光阴,他们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窦是把马祖说的「降服外道」,来了一记翻,不是降服,而是与外道一齐自知。云门禅师早已说过:「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一种。」所以你要与诸外道一齐自知。而雪窦比云门,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来。
  「天下篇」裹庄子对诸家(连庄子自己也在内)是从高高的地方看他们,比起来,提婆对于外道却是两个对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窦喜爱这个,他的颂末两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风。」
  但是庄子的也好。庄子把他自己也说在内。他批评诸家时,就像是说的他自己一样,外道诸家皆只是庄子的跌荡自喜。后来惟司马迁写史记列传也能像这样。但凡自知负堕了,即也不必斩首谢过,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恶方可与忠良一般上得戏台演戏。演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学校里教物理学,他道:物理学上的错误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还是成立的。中国历史上凡开创新朝代,当时天下的好人坏人便皆有这样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语,像戏台上的必有戏词。一个好时代的言语像银碗里盛雪。
  第十四则 云门对一书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成道后住世四十九年,于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但一切的答案同时皆即是问题。因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满蓄着未知的变动,满蓄着否定的,所以绝对精密的答案亦满蓄着一个大疑,击打不开,要你来对一说。
  对一说是犹如男女的对唱山歌,各不示弱。你无论是对于大自然或对于圣贤,不可以只是跟着他说,而是你也要来说你的,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你就来说太阳,你是与大自然对话,与圣贤对话,可比燕语呢喃,是燕子与大地春阳对话,而对话亦可比是对舞。
  红楼梦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对话,睛雯对宝玉及袭人等的对话,凤姐对贾母等的对话,是人世的活泼热闹,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满开了。这就是云门的对一说。
  而像前清科举的八股文,则只知跟着圣贤说,不知对一说。现在学校里先生教文史哲学于先人之言,只在那里弄考据,作分析与归纳,那都只是书僮打杂之事。希腊的数学家把计算交由奴隶去做,奴隶不知与大自然可以对一说。他们只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与孔子对话。对于释迦亦然。因为一代时教自是释迦的,你要来对一说,纔有了你的,而且宾主历然了。
  这里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不是跟着对方说,但亦不是像对句的与对方的相对称,而宁是带着非对称性的,这样纔出来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阎浮树的风景,大自然可比骊龙,而就那对一说里,宾主皆在阎浮树下笑呵呵,理论拗折了骊龙角,韶阳老人得一橛,我也要分一橛。韶阳老人就是云门文偃禅师。
  第十五则 云门倒一说
  举:僧问云门禅师: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苏东坡贬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试,不第回来了,有何不可?他都是为与章惇作对,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机。他的被贬也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来了惠州地方,见了许多东西都是他所不识的,人是来到了不识的东西的面前纔感觉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州又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见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当然也是不识,然而你当他是自己故乡的父老子弟吧。于是苏东坡觉得是归来了,不是被贬出。这就是倒一说。
  五四运动时胡适之说打倒旧礼教,吴稚晖说废弃读线装书,那是当时自有当时之机与当时之事,你若今日仍来顺着说,就是不亲切了。今日是又要倒过来说:要学习礼仪,要读经书。你要问为什么吗?古人道:「你若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因为你问的是理,而机端事端尚未成理。
  亲切是在于目前之机。云门的对一说是于人于己亲切,而倒一说则是于事亲切。雪窦禅师颂曰:
  倒一说,分一节,同死同生为君诀,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    入虎穴。扰扰忽忽水里月。
  灵山会上八万四千众若不识此亲切,便听佛法也是枉然。而从迦叶到达摩再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们即是为此而入了虎穴。他们的扰扰忽忽,得如水里月的亲切吗?
  而若再要由我来说,则云门的对一说,是阴对阳、阳对阴的变化而有万物的、这个「对」字而来。而倒一说则更是革命的言语。
  第十六则 镜清啐啄
  举:僧问镜清禅师:学人啐,请师啄。镜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镜清云:也是草里汉。
  鸡蛋欲孵化时,小鸡在里边啐,母鸡在外边啄,这啐啄之机亦是师对弟子最好的教育法。啐与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时则是感。要啐啄同时纔是机。
  便如数学上的发现,亦是自然界有一样东西像一只小鸡在啐,数学者感觉得了,而把它作为一个研究的对象,在外边啄。而往往是啐与啄不同时。若啐与啄同时,那就脱壳而出,得了发见了。物理学上核子的发见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绘画,你所画的东西也是在大自然里啐着,而你在外头啄,啐啄同时则只觉很快意的画了出来,如有天幸神助。其实即是还有个啐者,不只是你一个人,所以好作品每觉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于这啐啄之机。大自然有一个没有名目的东西在啐,你名之为神。名之为神,是因为安不上世上凡百东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于是你来啄。如果啐啄同时,你会看见了光,而且听见有神的声音在召唤。
  再就是革命了。历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杰的则是啄。革命者要唤起民众,革命者之与民众其实乃是英雄与天命交感,在同时啐啄。这里有一个时代的成毁之际,所以镜清禅师小心地问:「还得活么?」
  且听雪窦禅师的颂。头两句:  「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是说辩论应当是啐啄,不是为胜负。胜负不是目的。胜负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风之感与秋霜之气是一个。我舅舅爱下围棋,他说给我听木谷实死后新闻记者请吴清源讲昔年与木谷实争棋的感想,吴答:并不如他人所说强敌当前的壮烈凄绝,宁是等于两人在商量尝试。吴与木谷实终身是亲友,当年两人的争棋毌宁以天为对手。天在啐,此在啄。
  可是雪窦禅师接着一翻:「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我与三姊端详这句,详了半天,三姊忽然笑道:你这哪里是在参禅,倒是像在庙里详签了,详签是不问过去未来。雪窦也促狭,我就且来详一句看看。我说是「子母虽然不相知,但是已相感。」我以为这说的不够具体,要舅舅再拿下棋的话来详详。
  三人归纳起来的话是:譬如争棋,惟有第一着手是尝试。是问询,以后着下去都是互为问着,互为应着,而两人在想下一手时都是互不相知,这不相知纔是好。再说子母啐啄当然是子先啐。小鸡在蛋壳里的第一记啐,便像围棋下的第一子是试探。母鸡感得了便在蛋壳外面啄。以后的啐啄就是互为问答,常常迭为宾主,怎么能说是啐啄同时呢?雪窦就是如此的把镜清禅师啐啄同时之说来翻了。因为既是说啐啄之机,机必是奇数的,如何得同时?而且要子母的啐啄亦是不相知的纔好。
  颂的末后是:「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纳僧徒名邈。」这啄蛋壳的声响如围棋敲子的声响。如苏东坡诗里的行到竹院静室外边,惟闻棋子声,不闻人语,同行的镜清禅师亦不可说话。
  雪窦与镜清,是则俱是,非则俱非。言菊朋云:「刘宝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与板眼,似在同时上,似不在同时上。
  第十七则 香林坐久成痨
  举:僧问香林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云:坐久成痨。
  坐久成痨,想要起来走走,可用一个字来说即是「兴」。历史始于兴。印度佛教否定「发」亦即是不知兴,而中国禅宗讲机之动为兴,乃通于诗经。
  三国志演义有曹操宴刘备,备起更衣归座,操见其有泪痕,问之,备曰:备驰驱疆场,髀里肉消,今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而功名未就,岁月荏苒,老将至矣,是以悲耳。这自是英雄之事。但虽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其先世也有来历,战后在日本东京都内开饮食店,艰难起家。二十余年来由一丬店扩成三丬,生意繁昌,银钱日进纷纷,男婚女嫁,亲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门之女,知诗识礼。去年起他却又去开了料理店曰:「菩提树」,店面占地二百坪,非常宽敞幽雅,陈列汉陶明瓷,四壁名人书画,正面座起间的广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关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国文字分写的纪功碑,是纵约一丈,幅约二丈余的原拓。店里改装的天井,梁桂,及台面几凳,是用的旧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发掘出来的江户时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单是改装费就用了上亿日元。但是地点离都心稍远,又新开不久,每月都还是赤字,靠其它三丬店来补贴。有人以他这丬店可以不开,我舅舅本来认识他,上次到日本,与他说你有福不知享,是坐久成痨。他听了很喜欢,再三吟味碧岩录里的这句话。凡行事说话是要对景,就令人感动。
  汉朝、唐朝都是几百年天下,于是万民起来造反,改换朝代,也只是因为坐久成痨。
  且来听雪窦禅师的颂: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本来只是说的达摩个人坐久成痨,所以来梁国与北魏惹是生非。而雪窦却把来说成了一个两个千万个,好热闹高兴。大家都已坐久成痨了,一齐的都甩脱了羁勒,纷然跑动前进,也不知什么是西来意,因为西来意还在后头呢!于是尼姑刘铁磨领队正在躜行之间,忽然斜刺里跃出了紫胡利踪禅师,叫一声刘尼:你可知历史的口令?刘尼答颠倒二字,紫胡和着那答声里就是一棒。这一棒打的是咎棒?是许棒?
  天对于民国以来的历史,是许?是不许?
  第十八则 慧忠国师无缝塔
  举:肃宗皇帝问慧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曰: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窦着语云:独掌不浪鸣。)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着语云:山形柱杖子。)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着语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着语云:拈了也。)
  释迦在世时说法,如船行大海中,开出一道浪头波纹来,然而船过水无痕,大海依然是个鸿蒙。慧忠国师百年之后的无缝塔,即是说的大自然的这鸿蒙。但是先头的船过去了,后头还有船来,所以国师说吾有付法弟子耽源。
  帝诏问耽源无缝塔的式样。耽源若直答是大自然的鸿蒙,岂不简截了当?当初帝问国师时,国师就该这样答了,为何取牠个绰号儿,叫做无缝塔?徒然叫人去猜。因为我们对于所尊敬的与亲昵的人往往是不直叫其名,而杜撰出绰号来代替,尤其女孩儿们在杜撰绰号上顽皮喜乐。我妹妹说她一班里的女生都有绰号儿,禅宗的也是这种杜撰的活泼。如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儿,称「我们的那一位」,确是比直称宝二爷的好。原来文明的一切格式都是人给大自然取的绰号。
  然而耽源又可怎么答呢?待要也来答个无缝塔,则是再来不值半文钱。待要直接答是大自然的鸿蒙,那更是没着没落的。于是他答个非常现实:「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这是可比绍兴城里人说「鉴湖之阳,龙山之背,岩壁里有金抽屉,银抽屉」,都是以杜撰来说明大自然的无限的富。雪窦的着语:「孤掌不浪鸣」,是说若无国师杜撰了个无缝塔在先,耽源一人亦不会杜撰出这个来。还有着语「山形柱杖子」,则大概是说耽源在皇帝面前用柱杖画地,说明湘之南云云。其实也没有湘之南,潭之北,也没有黄金充一国,有的只是杜撰用来画地说明的柱杖。大自然的鸿蒙,他与他的师是无影树下同船之人。雪窦着语「海晏河清」是本来什么事也没有。
  末云:「琉璃殿上无知识」,并不是说的肃宗皇帝到底也不懂,很可遗憾之意,依文章来看,倒是与上句相连的好话。琉璃殿上无知识是连国师也在内的一个风景。试想像无影树下同船的境界,再来想象「琉璃殿上无知识」的境界,两句合起来是一个大自然的鸿蒙的风景。
  然而雪窦说:这个风景可以拈出来,如女孩儿的拈起手中针线与人比并,他的颂曰:
  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
  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第十九则 俱胝惟竖一指
  举:俱胝和尚,凡有所问,只竖一指。
  人平时悠悠忽忽,连不知哪个是自己,而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天的声音)在叫,叫一声于你最亲的东西。你最亲的东西是你自己,亦非你自己,而忽然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了,就那一声里,世界的一切都明白了。是因为这道理,所以你听音乐,听人说话,便也往往只为一音,已够你心领脾受,憬然思省。
  又或是颜色。尤其是女孩儿家,有时忽然见着一个颜色,如极好的娇黄或极好的青色,当下妳会有如看见了你自己,那颜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里。有个同学与我说她家里分两派,姊妹都反日,惟有她二哥迷日,其实他又只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我这同学很会说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美人。因我说起颜色,她道:「女子对男人也一样。你休取笑。我曾跟一位高不可攀的先生散步,二人在草地上坐得这样近,我凝视着先生的长衫袖子,那飒爽的质地染的青色,是真正的长空无云的天青色,看着它,女子的一生都可以付托给他。现在我还是这样想。所以也莫笑我二哥。」
  而又或是一个动作。宜蕙赞叹李小姐道:李小姐真是美,她的柔是一个无限,连女孩子也为之魂消,但是决不会对她嫉妒。她看着你一笑,你只觉人生像一朵花满满的开放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有时看舞,为一个姿势可以爱杀你。有时看武术,一棒之下会使你觉得连天地都被打响了。
  如此可知俱胝的只竖一指,是像天的一个声音。是像中司娘舞时头上押发针的一闪宝石红,是像水浒传里林冲的打一棒,此方的是真东西,但也要对方是有情。所谓施者有德,受者能识。是故俱胝的只竖一指他人不可假冒。这里凡有来问的皆是众生有情吗?
  佛经有盲龟浮木的比喻,盲龟在大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它亦看不见,千万亿劫中偶然盲龟与浮木相触,这纔得了济度,此是说众生要遇到佛有如此之难。而俱胝的只竖一指,就像于大海中为盲龟放下了一根浮木。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对扬深爱老俱胝,字宙空来更有谁?
  曾向沧海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这雪窦禅师亦是聪明得叫人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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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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