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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关于坛经真伪问题 钱穆 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册 (原刊《佛教文化》13期,1969.10) 大乘文化基金会出版 1980年10月初版 页225~233 -------------------------------------------------------------------------------- 225页 关于坛经真伪问题,本不想多加辩论,惟我因此而连带 提起的思想与考据一问题,实感有再一申述之必要。今姑仍 借坛经真伪为话题,而加以申述。 太过重视了考据,太过忽视了思想,此乃当前学术界一 偏陷。有关西方的在外,只要是中国旧有的,或对某一家思 想正面接受,而又加以一番崇重之意者,则称之曰此乃是一 种宗教的心情,或说是一种传道的精神,言外若含讥讽,认 为此种心情与精神乃不得预于学术探讨之园地。所谓学术探 讨,则必是纯理智的,纯客观的,此乃所谓科学方法,而考 据乃被认为是学术上之惟一途径。在鄙意则认为学术园地不 该如是之狭小。从来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则无不具有一种 所谓宗教之心情与夫传道之精神,而后其学术境界,乃得更 深厚,更博大,更崇高,更精微。此等境界,则惟贵吾人之 心领而神会。若要我从外面拿证据来,则一切证据,触及不 到此种境界之真实处。 226页 首先提出坛经是神会所造此一番创论的,是胡适之先生 。他说: 究竟坛经是否神会本人所作,我说是的。至少坛 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 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 许多部分和新发见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 的证据。 但神会语录有许多部分与坛经相同,此事并不足奇。神 会本先事神秀三年,遂往岭南,谒惠能,其时方十四岁,故 称为荷泽寺小沙弥。后又北游,在西京受戒,又再来岭南, 直至惠能之卒,其时神会年二十七,在惠能门下是后辈,故 坛经犹称之为小僧,而王维则称其闻道于中年。及神会四十 八岁始在滑台大云寺定南北宗旨,当时神会敢在神秀一派盛 行的北方,大胆提出异议,则神会思想当然会和坛经思想有 大部分相同,故曰此事不足奇。但若因上蔡龟山思想,多与 二程相同,乃谓二程语录实出谢杨伪造。又如因绪山龙溪思 想多与阳明相同,乃谓阳明传习录实出钱王伪造。纵说是内 证,究嫌证据不充分。纵谓两书有字句全同处,或可由神会 与其徒之羼入,然坛经之精要处,则决不能谓乃神会之造作 。 今若进一步要追究到神会思想与坛经思想之不同处,此 乃涉及思想之内在深处,恕我不能在此发挥,我则只是举出 几许外证,可使人易知易晓。 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定南北宗旨以后,又十五年,再在荷 泽定南北宗旨,当时神会在北方,可 227页 称对南宗六祖,已尽了大力宣扬之能事。但此后禅宗流衍, 究竟是南方胜过北方,此究竟是受了六祖影响,还是受了神 会影响,此层似值考虑,此其一。 又后来禅宗流衍所到,坛经受人重视,广泛传布,因此 乃有不断之窜乱。但所窜乱者,都是这事件小节,不关思想 精旨,此暂不论。而神会其人与其语录,则逐渐湮灭。胡先 生说: 他的历史和著述,埋没在敦煌石室里,一千多年 中,几乎没有人知道神会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历史上 最不公平的事,莫过于此。 依照胡先生创论,后来禅宗祖师们所珍重传习的,只是 神会所伪造之坛经,而不是神会自己的语录。在我说来,此 层正足说明神会语录和坛经思想,其间究有不同。此其二。 在北方僧人中,受神会影响,自承为神会法嗣的有宗密 。但宗密思想便显然和南方禅宗血脉相异,路头不同,此其 三。 要创造一家思想,其事不易。要了解一家思想,其事亦 难。孔门七十弟子,孔子只许颜渊一人。亲炙面受尚如此, 何况寻之遗编,而要能心知其意。此非平日在思想上真下过 几番潜玩默体工夫,而有较长时期之磨练者,不易骤企。今 若要人认识六祖神会思想相异处,自只有把坛经和神会语录 两两对读,则相异处自见。然此事仍非人人急切间所能。则 不妨再参读他书,自易悟入。禅学之流传在北方者,有赵州 ,有临济。今若读此两人语录,取与坛经和神会集合看,自 见此 228页 两人所发挥,全从坛经来,不从神会语录来。此其四。 今坛经中有涉及神会较重要而绝不相同者两条。其一条 云: 法海问,大师去后,衣法当服何人?大师言:法 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撩乱,惑 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 旨,即是吾正法。 此条见敦煌本坛经,窃疑乃是神会信徒所窜入。此人即 指神会,若只有神会获得六祖正法之传,则此下南禅诸祖师 们,只知尊六祖,不知尊神会,将全是无识,全非正传。 其又一条云: 师告神会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 。 此条不见于敦煌中,但疑亦是后人窜入。窜入此条者, 明明指斥神会思想只在知解上,与坛经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之精义有距离。此证当时禅宗圈子内,并不认神会思想与坛 经思想无不同,此其五。 又有一证,乃是杨君最近一文中所举,历代法宝记中无 相传说: 东京荷泽寺神会和尚每月作坛场,为人说法,立 知见,立言说,为戒定慧不破言说,云正说之时即是 戒,正说之时即是定,正说之时即是慧。 杨君说:这分明说是神会的教说,并不曾提到是惠能的 事。尤其是立知见,立言说的立字, 229页 更传神著是神会所创立。所以坛经是神会在自己坛场中每月 为人说法的东西所编制。若依我解释,则又恰与杨君所得者 相反。第一、无相争禅统,只指斥神会,不提惠能,只可见 当时神会在北方之势力,又其为北宗禅师们所嫉视之情形, 却不能便此证明坛经乃神会之伪造。第二、杨君根据立知见 立言说两立字,来证明神会之能立,但我则要据此二来语指 出神会之所立。当知此两语,乃无相在指斥神会,但却指斥 不到坛经。当知知见之与言说,正是坛经思想中所戒。此只 粗读坛经,即可了解到。今若神会仅能立知见、立言说,则 宜当为南北两禅作同斥。我上面引六祖呵神会只成个知解宗 徒一条,正是与无相此条同站在一条线上。又洪觉范著临济 宗旨有云:学者下劣,不悟道,但得知见。知见是学成,非 悟。此亦禅门中轻视知见之证。杨君却又如何把来说成神会 即把此等知见言说编制为坛经呢。 所以遇此等处,我只劝人须先参透了思想本身,乃能运 用材料作考据。现在杨君根据此条无相之指斥神会,即认为 是指斥坛经,而证成了坛经乃是一立知见立言说者所造,那 就成了一大错。此其六。 上面根据六项外证来说明在思想上坛经与神会之间终自 有距离。下面再说伪造思想一层。胡先生似乎说得较平稳, 他说:“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否则便是神会弟 子采取神会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近情 理。坛经中确有很精到的部门,不是门下小师所能 230页 造作。” 而杨君说得更极端,他把坛经中最主要的思想,分成顿 悟见性无念定慧等几项,指出其各有来历,因说:请问有何 不易造。目前学术界把找证据视为一难事,把创思想视为一 易事。怕不止杨君一人抱此观点。所以我只得不惮辞费,重 献诤议。 凡成为一宗大思想的,必然有若干传统性。孔子论语所 说,也不过诗书礼乐,孝弟忠信,仁义道德等那几项。若把 论语中重要字眼,逐字摘出,来追寻它曾见何书,曾由何人 说过,而谓论语易造,那岂不是大荒唐。只看左传二百四十 年中,列国贤卿大夫博学多知者何限,为何定要待孔子始创 造出此一套思想来。墨子也在称道诗书,但孔墨两家思想绝 不同。只有韩非不理会这些,他说你们各自称道诗书,谁知 道你们的是非呀!孟子荀卿,也各自称道诗书,宗师孔子, 但孟荀两家思想又是绝不同。寻究一家思想,当善为会通, 善观其浑观成一体处。若逐项分裂开来看,每不易把捉到其 精旨所在。胡先生已自运用此法门,把神会语录和坛经分成 诸项来作对勘。当知此法还是从考据法中脱化而来,决非体 会思想异同之最上乘法。 凡属一大思想,必然具有传统性,但亦同时具有创造性 。所谓创造性,亦只是从传统中创造出来。李光弼入郭子仪 军,壁垒旌旗如故,而精神一新。孟荀皆从孔子学统来,但 孟荀两家之学,各自有其创造性。若比论两家,则孟子思想 中之创造性,更觉胜过了荀子。若其思想中之创造 231页 性,远胜过了其传统性,我们亦可称之为是一种革命性。但 极富革命性之思想中,仍不害其含有传统性。坛经思想,便 是一例。神会思想又是传统性胜过了创造性。所以从六祖以 下演出了南禅诸宗,而从神会以下则演出了宗密。胡先生似 乎也认识到坛经中那一部分的革命思想,惜乎他转移精力, 用到素所爱用的考据方法上去,却考据出神会思想即是坛经 思想,那也终不免成了一大错。我们若要认取坛经中此一部 分最亲切,最平易、最活泼生动的革命性的思想,我们最好 从上面达摩以来迄于弘忍五祖的那些故事,乃及在六祖以下 南宗分衍各祖师们的语录中来体会认取。我们若从神会语录 来体认坛经思想,则便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总之,我们若要在学术工作中来注意思想问题,我们必 先具有一番大抱负、大心胸、大眼光、大魄力,从整个大系 统中去寻求,此则决非只注意在考据工作者之所能胜任而愉 快。今人爱言创造,怕言传统,把传统一笔抹煞了,谁也能 创造,但亦谁也无创造。谁也有思想,但亦谁也无思想,此 是我们目前学术界一悲剧。 其次,再要说到神会为何要伪造坛经之心理动机。凡属 一项伟大的思想,同时又必具有此思想之纯洁性。任何一思 想之背后,必然有一人格存在,此一人格,即是此思想家。 凡属一项伟大而纯洁的思想,其背后则必然具有一伟大而纯 洁的思想家之人格存在,此乃一自明真理,应为人人所共认 。若谓一项伟大而纯洁的思想,可以出自一个气量狭窄、胸 怀不纯洁之人,此必其思想 232页 之并不真伟大真纯洁则可。今论坛经思想,我们实在不得不 承认其有伟大性与纯洁性。我们只观坛经中所叙述六祖之一 生为人,亦可依稀想像此思想家人格之一斑。胡先生把神会 伪造坛经之心理动机方面,略去不谈,此处尚留有余地。杨 君则有先后两说,先一说谓神会对神秀心理上有不愉快,后 一说则谓无奈神会为了要挟天子以临诸侯,没办法拉出了惠 能。若如此猜想,神会其人,气量实是不够伟大,心理也实 是不够纯洁。而且会对其滑台定宗旨那一番豪情壮气也打了 折扣。若使我先信取了杨君的话,自会对神会语录和其所伪 造之坛经,懒得再去寻究。至少会不肯深下功夫,来潜心密 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想别人也会如此。所以我要说 ,有关思想问题,若不先求了解其思想之内容,而轻于外面 枝节上作考据,有时会损及其思想之本身,即此也是一例。 最后要略一述及我本人之态度。我最近正在撰写“朱子 新学案”一书,朱子最反对禅学,我在新学案中,汇集其文 集语类中所批评禅学思想的话,写成一篇二三万字的长篇, 在我认为朱子批评禅学,都能切中要害,直透进禅学思想之 深处。论我本人意见,我是偏向朱子一边的。但我对六祖和 朱子两人之伟大性,及此两人思想之纯洁性,则同样佩服无 疑。论起他两人对中国中古以来学术思想与夫对文化传统上 之影响力,亦同样深远,非其他人所能比。我在善导寺讲演 ,一开始即把朱子与六祖并提,但下面只讲六祖,不曾涉及 朱子,立言陈义,各有界限,各有分寸, 233页 我并不是在写六祖传道,我只是在学术思想史上求真。讲六 祖则求还出六祖之真,讲朱子则求还出朱子之真。讲考据亦 该平心静气,兼观双方,何况讲思想,可以有宗主,却不必 有门户。入主出奴,终是要不得。讲学术思想,亦终是不该 排斥了宗教。宗教中亦非无学术思想可言。我个人的治学态 度,也很想能有一番宗教的心情与夫一番传道的精神,但只 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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