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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大思精,洞彻禅机——评吴言生《禅诗研究》 黄大宏 天竺与中国虽称异域,但东方世界在精神与智慧的最深层面却沟通无碍。张骞凿空,遂致佛法东来,因一体真如之贯注,不绝如缕的涓涓细流竟演为振聋发聩的狮子吼,在宏大法音的薰沐之下,无上般若如惠风拂清水,如细雨润品物,不但为古代中国博大精深、承传有自的文化传统注人了新的血液,也使之增强了长盛不衰的生命力。近二千年余间,八大宗派风起云涌,在推动外来文化的传播与本土文化的接受之间各擅胜场,使佛教观念深入中国文化的各个层面。但是,于中既与中国固有的庄玄哲学并行不悖,复善假于作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伦理的强大运载之功,并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自修自证皆可成佛的方便法门,赢得最广泛的信徒、铸就三教归一圆融境界的,当首推禅宗。无数信仰者在此找到了归宿,参禅内省,彻见本心,潜心体悟拈花微笑的空灵境界而流连忘返。 知禅易,入门难。昔马祖高弟大珠慧海被唯识学的道光座主问“禅师用何心修道?”答曰:“老僧无心可用,无道可修。”此是从第一义谛的立场教人不执于修道传法,而要将禅道落实于日用,但对习惯于由理性思维方式契人、从整体逻辑体系角度介入的今人来说,道光的问题仍然有效。方今之世,禅学虽为显学,论著纷纭,但论者多是“绕路说禅”,扮演一个知识解说者的角色,由外深人者众,由内化出者少,能合直觉参悟与理性研究于一体,出入于古德禅机,点化禅趣,导人人禅境者寥若晨星。由台湾佛光山文教基金会印行的《中国佛教学术论典》(《法藏文库》)第54、55册所收的吴言生博士《禅诗研究》一书,则是具有此一特点的禅学著作。吴言生博士具有较为全面、扎实的国学基础知识,先是师从知名学者霍松林先生获文学博士学位,继而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后流动站从方立天先生治佛教哲学,以一个浸YIN禅学多年的禅者身份,集文学、哲学学养于一身,使这部长达一千多页的著作得以对禅宗诗歌从一个独到的、也是作者最擅长的角度切人研究。一方面依据严谨的禅宗要义破译禅诗,使修者洞知禅理,以助参究;另一方面以现代语言、现代术语对古代禅学思维、观念与现象进行诠释、概括与解说,从本质与表象方面勾勒出禅宗的独特存在,为今人迈向禅的境界架设了一条可拾级而上的通道。笔者不揣简陋,略陈阅读感受。据笔者看来,本书具有以下两大特色: 1.以诗性感悟见禅的本来面目:由诗入禅,由禅入理,体现诗禅一如的特色 在中国传统中,文学与哲学密不可分。哲人之思往往通过优美的文学意境表达出来,在通脱灵秀的诗歌中,潜蕴着深邃睿智的感悟。禅宗是印度佛教与中国文化紧密结合的产物,已是诗化的佛教哲学,诗禅相通是印度佛教中国化的典型特征,人们往往庄禅并举,论其究里正在于此。相对于庄子哲学,禅宗更重证悟,不执于文字语言,重在通过修行实践及日用生活启示禅者对经义的感受、体验与领悟。古德禅师于佛法受用之际游戏诗笔,留下如恒河沙数般的有关禅悟体验的文字,在活泼自然、又如电光奔迅般的感悟中,禅师们对佛典进行选择、消化、吸收,使其消泯了印度佛教的痕迹而与中国文化相融,既成为禅宗解释经典的独特方式,也使禅宗思想体系得以于无意中构建,与教下诸宗形成鲜明对照,成为一笔弥足珍贵的思想财富。纵观禅宗发展史,无论由背境观心的瞑想到对境观心的凝思,由孤峰绝顶的避世苦修到十字街头的随缘度化,由繁琐枯燥的经典教义到说法传灯的公案机锋,禅宗诗歌都是禅宗思想、禅悟思维的载体。为直指“明心见性’’的终极关怀目标,禅宗通过诗歌构造鲜明可感的形象,以表征“不可说”的“本来面目”——即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本心,展示了一条始于本心又归于本心的返本归真之路,表达了在更高层面上对人类精神纯真本源的回归。故要参悟禅理,自禅诗人手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门径。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说:“诗与禅,或者作诗与参禅的关系,是我国文学史、美学史、艺术史、思想史等等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因而作者强调:“禅宗诗歌是禅思的一种特殊表达形式,能传达深邃灵动的禅学感悟。因此,本书对禅宗诗歌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作者清醒地认识到,禅诗“与纯文学性的诗歌不一样,禅宗诗歌的着眼点不在于语言文学的华美,艺术技巧的娴熟,而在于其中所蕴含的佛教智慧、哲学意蕴、禅悟内涵、美感质性,因此,本书的重点也放在这里”。可见,以感悟禅诗贯穿对禅宗思想及其渊源的研究是《禅诗研究》一书所开启的方便法门,它的可贵之处在于人手即见禅的本来面目,由诗人禅,由禅人理,以体现禅宗诗禅一如的基本特色。作者在洞彻禅机的智慧观照下,禅诗在通往自在自觉的修证之路中,超越了载体的限制,而获得了本体的价值。 在《禅诗研究》一书中,禅诗本身既是一个具体的研究对象,同时又是一件破的之利器,正如作者所说,“要深入透彻地研究禅宗诗歌,势必要对禅宗哲学象征进行研究”。作者一方面从公案与颂古角度介入,“禅宗公案虽看似矛盾与不可说,充斥着诡论,实际上具有表达性、双关性、逻辑性。缘此,我选择了公案与颂古的合璧《碧岩录》进行分类研究,探究公案的意旨,分析颂古的意旨”。一方面又“从禅宗语言的诗喻性角度探讨禅宗哲学象征内涵”。由此形成了全书的章节安排: 《禅诗研究》第1至10章为:《楞伽经》、《起信论》、《心经》、《金刚经》、《维摩经》、《楞严经》、《华严经》、《法华经》、《圆觉经》、《涅架经》与禅思禅诗。对十部最重要的大乘经典与禅思禅诗关系的说明,阐明了禅宗哲学是建立在大乘佛学的磐石之上。通过禅诗可见禅宗哲学的第一种话语体系——大乘佛典式象征。 第20章为《公案与禅思禅诗》。公案是禅宗在吸收大乘佛教思想精华基础上,以机锋形式形成的独特感悟,而用诗偈来吟咏公案,就是颂古。颂古是禅文学的奇葩,公案与颂古是表征禅宗哲学的重要话语形式。禅宗诗歌构造了禅宗哲学的第二种话语体系一公案颂古式象征。 ‘ 第13至19章为对禅宗五家七宗禅诗的研究,即:临济宗禅诗、沩仰宗禅诗、曹洞宗禅诗、云门宗禅诗、法眼宗禅诗、杨岐宗禅诗、黄龙宗禅诗。 至此,研究对象直接面对禅宗诗歌本体,即禅宗哲学作为诗化哲学的表现所在。禅宗哲学通过禅诗构造了第三种话语体系——诗喻性象征。 由此可见,无论由何种话语表达禅宗思想,禅诗都是难以回避的视角。吴言生博士循此为径,渐人佳域,是洞彻禅机、思辩精审所致,是为达“明心见性”法门的必然选择。 研究禅宗诗歌者非始于吴博士,然而研习禅宗哲学者往往只以禅诗为材料,研习禅诗者往往又局囿于文人诗一隅,故有论者叹曰:“中国佛学的问题也出在这里,因为搞思想搞通的人,往往文学没得天才;文学搞得好的人,往往逻辑头脑不够。”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吴博士学涉两大领域,其努力与尝试尤为可贵。书中第11章《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与第12章《禅诗审美感悟的生发机制》尤其显示了跨学科研究的特长。前者是由禅人诗,探讨“本来面目”的哲学内蕴,对理解禅宗诗歌具有提纲挈领的意义;后者是由诗人禅,“体证禅悟思维,了解禅宗审美感悟的生发机制,是研究禅宗诗歌的前提”。二者结合,恰是诗禅一如的具体表征。 2.以理性思维揭示禅宗的本来面目:为无意建构体系的禅宗勾勒出内在圆融的哲学体系 禅诗一般未能达空灵超脱、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求之艺术化境,然灵光电闪处机锋陡现的禅诗仍足以使具有灵性者沉醉于无上般若的三昧,顿悟禅机而人忘我之境。然而对执著于现代逻辑常识者,实难以穿越充斥着“矛盾与不可说”的“诡论”的内涵与扑朔迷离的形式。作者潜心证悟,深人肌里,勾勒出较为圆融完整的理性思辩大厦,由此构筑起《禅诗研究》一书的阐释体系。 作者对禅宗文本进行了深入分析,发现禅宗的一切感悟都由四个部分组成:(一)人人都具有澄明圆满的本心;(二)由于相对意识的生起而障蔽了本心的澄明;(三)禅的修行就是通过种种方法去除障蔽澄明的污染与执着;(四)回归于澄明的境界。禅宗诗歌就是通过一系列的诗意象征为载体,在电光石火中呈现着缜密的逻辑,在禅机闪烁中呈显着深邃的理性。而作者自铸新词,将此四个部分概括为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和境界论,完成了对禅宗哲学基本结构的具有现代特征的建构,将禅宗哲学的缜密结构烛照于世。作者以本心论概括本心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内涵与质性,以迷失论揭示本心扰动、不觉、缺憾、执着的状况及缘由,以开悟论指示超越分别执着以重现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以境界论涵蕴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囊括了佛教禅宗的要义。 用禅宗思想的这一基本结构来分析禅者的修行实践,则又可以相应地理解为禅悟的过程。澄明圆满的本心是人人本来就有的,禅宗运用不二法门,通过般若智观,来粉碎迷情妄念,回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时,就达到了重见本心的境界。因此,本心与境界是起始回环的交点,迷失与开悟之旅就是从追寻本心到复见本心的必经过程。至此,这一向内求诸本心的禅悟过程就与作者对禅宗审美感悟生发机制的揭示相圆融。作者指出,青原惟信禅师的见山三阶段象征着禅宗审美感悟三阶段,这是惟信禅语的禅本义。其中第一阶段包含“原悟”(混沌未分的准开悟状态)和“执迷”(二元意识生起所产生的迷执)两个层面,第二阶段是“初悟”时片面沉溺于否定性而缺乏肯定性,第三阶段则是“彻悟’’时既有区别性又有肯定性,既有共同性又有独立性的体验。而这一以一系列诗学象征表达的禅悟体验,有着深厚的佛教理论背景,与《金刚经》三句话、华严四法界、临济四料简同一关捩。作者使象征着全部禅悟生发模式的见山三阶段成为贯穿禅宗四论的红线。即(1)本心论:真如不变,素朴之心见山是山。(2)迷失论:真如随缘起染,熏染之心见山是山。(3)开悟论:荡除我法,一切皆空。(4)境界论:各住本位,圆融互摄。 作者指出禅悟境界的四种范型:(1)触目菩提、一切现成的现量境——宇宙万象,都是佛性“本来现成”的显现;(2)水月相忘、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是心灵的直觉顿悟,超越分别思量的境界,能泯除自我以发挥最大的潜能;(3)珠光交映、涵容互摄的圆融境——“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照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理事圆融与大小一如、东西一如、时空一如的事事圆融;(4)饥餐困眠、随缘任运的日用境——奇特回返于平常,至味回归于淡泊。 仅从理性角度对久为云遮雾绕的禅宗思想、哲学的内在理路归纳出这样一个理论结构,并感悟到这样一种感悟生发机制已属难能,作者更将此理论构架用诸对禅宗思想渊源及对五家七宗禅诗风貌的分析之中,实际上使整个禅宗思想及禅宗诗歌都置于自己的理论视域,用自己的独特理解揭示了禅的真谛,可谓体大而思精。 在笔者看来,思精与体大,正是吴言生博士《禅诗研究》一书最为突出的特色,也是其独辟蹊径,为新世纪的禅研究作出可贵贡献的地方所在。 《禅诗研究》一书的特色尚多,如在研究心态上注重坚持物我一如的直觉体验与适度距离的理性把握的结合,在批评术语方面注重兼容禅宗的规范性表述与中西方哲学、美学、科学话语乃至自铸新词,以及从《近百年禅诗研究论文要目》中体现的严谨治学态度与对学术规范的不苟之心等等。凡此种种,难以尽列。作为一部学位论文和博士后研究部分成果,《禅诗研究》也昭示我们,不论是为人还是为学都应当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志与恒心,应当有“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献身学术的品格与精神。那种一味崇尚浮谈、拾人牙慧、依草附木、急功近利的心态和作品,最终会像沙砾一样被历史的长河所淘汰。 (《禅诗研究》,吴言生著,收入《中国佛教学术论典·法藏文库》第54、55册,80万宇,佛光出版社,2002年出版) (本文作者黄大宏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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