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我在西藏的天主教堂读懂《百年孤独》 |
 
范稳,四川人,在云南工作,写西藏题材。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主要以中长篇小说、长篇文化散文为主,现已出版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15部,计500余万字。作品涉及现实生活、民族文化、宗教历史等多个方面。潜心西藏历史、文化、宗教、民族的研究学习和写作,曾多次游历西藏并在藏区工作生活,已有7部关于西藏题材的作品出版。代表作是“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 我相信大多数喜欢读书的朋友都会有一本或几本需要反复阅读的书,即所谓枕边书。这种经典图书不是以看几遍来证明它的重要,而是它就像你身边的一个老朋友,不管你需要不需要,他总是在你的身边。你失落时他陪伴你,你幸福时愿意与他一起分享。 我的枕边书是《百年孤独》,尽管这部经典已经出版了近三十年了,尽管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已经不是个热门话题了,但我还是固执地把《百年孤独》当《圣经》来读。手上没有什么紧要事情时,就随手翻翻。可能是从头看起,也可能是随便翻到某一个章节,人物、情节、结构从不会搞乱,就像不定期地去拜会一个老朋友。而到一些关键时刻,比如当我要动笔写一部书时,我会在做完所有的案头工作后,先抽几天时间把《百年孤独》完整地读一遍。 至今我仍然记得在上大三时第一次买到《百年孤独》的情景,那时我们已经知道马尔克斯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新科状元”,可是读完全篇依然看得云遮雾障。那时,读这样的书只是为了在漂亮女生面前秀一秀肤浅的“深沉”。至于雷梅苔丝为什么会被一张神奇的飞毯接走,布恩迪亚老人为什么在院子里的栗树下老是不死,乌苏拉为什么可以和亡灵对话,走遍世界的吉普赛人墨尔基阿德斯为什么能死而复活,奥雷良诺上校为什么永远走不出自己的孤独,一概看不懂。只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悲哀:看人家竟然能如此写小说! 多年以后我到了社会,才慢慢明白现实主义不仅有革命的、浪漫的,还有荒诞的、魔幻的。一部好书的终极价值应该是涵盖人类文明的某一个方面,要么是社会形态,要么是历史风云,甚或是一个人卑微却高尚的心灵。 我是在西藏的一所教堂里彻底读懂《百年孤独》的。那是2000年的夏天,我一个人跑到一座隐藏在澜沧江峡谷深处的教堂里,不是去寻找一种孤独,而是想去学习一种文化。在全民信仰藏传佛教的西藏,只有这个村庄的人们信仰天主教,他们是19世纪末期外国传教士到此传教留下来的信仰遗产。这是一群坚守自己的信仰并彼此分享孤独的人群,他们为了信仰曾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饱尝了孤独的滋味,但是他们默默地忍受,并且内心充实而幸福,这让我这个那时还没有信仰的人深感震撼。在西藏这片生长神灵的土地上,神话就是现实,至少是被诗意了的现实。马尔克斯笔下的那些魔幻因素,在这里都幻化为神灵世界的真实历史。雪山是神山,湖泊是圣湖。神山既护佑着苍生,又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圣湖隐藏着动人的传说,又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人们对自然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神的态度。人们对神的祭祀膜拜,又绝对表现在对自然的谦卑和尊崇。万物有灵,万物庇佑众生。在有信仰的人群里,一切神奇皆有可能。即便没有信仰的人不相信,但至少在文学作品中,它是有存在的理由的。人们为什么从不质疑孙悟空一个筋斗可以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为什么会对哈里·波特骑着扫帚飞行津津乐道? 这就是我在西藏重读《百年孤独》的启示,我方明白马尔克斯的良苦用心以及超凡脱俗的大智慧。他的创作源泉来自于拉美那片神奇土地上的神秘文化。他的灵感来自于民俗、传统的滋养,他的成功之处更在于:用一种现代的眼光,去重新审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并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指出打破传统屏障的道路——一个民族不能永远孤独封闭下去。 有些经典绝对可以指明人生的方向。如果说人类的愚昧需要被文明之光照亮,人们精神世界里的种种疑惑,也需要被一部经典照亮。我相信很多人在读书中找到了乐趣或安慰,但我推崇那种找到了人生方向的阅读。人一生中会读很多的书,遇到一部可以伴随终身的好书的人,是幸运的。一个喜好读书的朋友说:“人生其实只有两大遗憾,一是不能长生不老,二是不能读完所有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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