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是自然之子,蛙鸣是天籁之声。在我的情感深处,青蛙是故乡之子,蛙鸣是梦魂萦绕的乡音。
在我的记忆中,每当冬去春来,大地苏醒之时,浩浩的春风刮了一夜,第二天还白雪皑皑,而村前水洼里的冰已悄悄退去,变成一片绿汪汪的春水。一夜的春风仿佛在召唤,召唤我早早地爬起来,来到村前辽阔的水洼边,心醉得如小耗子偷吃了灯油。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蛙鸣呱哇呱哇地传来,仿佛春天的信使,真切得我几乎吓了一跳,却又恍惚在做梦。
像八月秋深,我在火红的高粱地里捕捉蚂蚱一样,目光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水面,却并不见青蛙的影子。然而正当我泄气,疑心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蛙声却又响了起来,那种清新与喜悦的感觉,就像走进了一望无际的西瓜地,或如清风拂过荷叶遍布的池塘。我凝神谛听,然后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翠绿的小脑袋浮现出水面,那样子简直就是水的精灵,为伟大的自然之母孕育,为生机盎然的春天而生。
我立刻变得欣喜若狂,跳起来喊道:“青蛙回来了,青蛙回来了!”
村庄早晨的宁静被打破了,有时大人们也闻声而至,像参加一个隆重无比的盛典,一同手舞足蹈,迎接久别归来的青蛙,迎接姗姗而至的春天。从那一天起,蛙鸣便一天天稠密起来,像田野里茁壮成长的庄稼,蛙鸣每稠密一声,水洼边的垂柳就增添一枚新叶。到了盛夏的季节,水洼边垂柳变得浓荫匝地,蛙鸣也到了极至,从早到晚呱哇呱哇叫个不停。
故乡的盛夏很溽热,早晨红彤彤的太阳从遥远的山峰产生出无限的渴望,站在烈日炎炎的地头上,瞭望着瓦蓝的天空,企盼能有一场大雨而至。每当这个时候,如果天边卷集起一堆浓云,紧接着又是一阵湿漉漉的风,村人就会变得惊喜万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回家中,把盆盆盔盔摆到院里,等待大雨的降临。
比大人们更惊喜的,是我们一帮伙伴。像接受一场圣母的沐浴,一个个只穿件裤衩,有的干脆光着屁股,在街上奔跑欢呼:“风来啦,雨来啦,蛤蟆背着鼓来啦!”
大雨而至的时候,青蛙们都偃旗息鼓,隐藏到芦苇飘摇的水下,一旦雨停了就争相浮出水面,呱哇呱哇地引亢高歌。一听到嘹亮的蛙声,我和伙伴们就仿佛接到了邀请似的,从家里前呼后应地赶往村外,到了水洼边把鼻子一捏,像一跃而起的海豚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投进水中。
白天与蛙共舞的热闹依然没有忘却,但月夜的蛙鸣却更让我们心醉。蛙鸣一开始还很平静,只有虫鸣声从田地传来,有时是一团一团的,就像迁徙的蚂蚁。直到夜雾泛起,看不见却又感觉得到,从村口顺着街巷悄悄流来时,青蛙才开始一展歌喉。
最初是一声两声,而且拖得调子很长,就像捏着鼻子:呱——,呱——!接着是三声五声,便放开了嗓门儿:呱哇,呱哇!继而就稠繁起来,彻底进入了角色。
此起彼伏的蛙鸣,像如绸的月光在舞,像天上银河在舞,寥落的星辰成了跳动的音符。如美丽的蝌蚪,漫游在河汉之中。
在蛙鸣声中,我常常枕着母亲的腿睡去,把蛙鸣带入酣然的梦乡,如缕不绝地萦绕着梦魂。然后,变成了碧叶披纷的莲豆,顺着架杆蔓延攀附,一朵朵紫色的豆花次第开放,轻香弥漫了梦境。直到现在,尽管在外奔波二三十年,岁月滤去了好多记忆,但那梦始终烙在心灵深处,断不了一幕幕展现出来。以致,每读起辛弃疾的一句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就怅然若失,就想回到故乡。
可是每次回到故乡,结果却令我失望:前几年回去,还能听到几声蛙鸣,今夏却彻底消失了。像一棵圣洁的菩提树,终因满树的绿叶一枚枚凋零而死亡了。当年的伙伴告诉我,青蛙在村里已经绝迹,一是因为大量使用化肥农药,二是所有的河洼都干涸了,即使偶有几只青蛙也上了餐桌。而且改名换姓,称之谓田鸡。一想到那被吞食的场面,我就禁不住心灵的长久哭泣。
——哦,我梦魂萦绕的乡音,我消失了的乡音,你何时才能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