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史学 |
 
文化即是人生,历史乃是人生之记载。故可说,文化即历史,历史及文化。文化不同,历史亦不同。文化变,历史亦随而变。文化堕落,历史亦中断。近人讨论文化,多从哲学着眼,但哲学亦待历史作解释批评。真要具体认识文化,莫如根据历史。忽略了历史,文化真面目无从认识,而哲学亦成一番空论。 历史是一积累,近代则好言开新。当秦始皇帝吞灭六国,天下一统,开了中国历史三千年来未有之新局面;他自认是创造此新局面之第一人,已凌驾于古代三皇五帝之上,乃中国历史上从古未有的伟大统治者。所以自称始皇帝,此下二世三世,乃至万世皇帝,皆当承接此局面。当时始皇帝心下,他已自认站在历史之顶端,他两眼向前,只看将来,更不回头。以为过去的历史,前人的脚步,现在早已超越,更无留恋萦虑之必要。 但秦代的统治权,不二十年而崩溃。始皇帝一片美梦,到二世皇帝时已惊醒。下面来了汉高祖,以平民为天子,此亦是中国已往历史所无,但汉人并不为此沾沾自喜,他们却肯回头想:周代为何有天下八百年,秦代为何二十年即亡。这是一历史问题,正可为当前人作教训。汉代初年人心情,不像秦始皇帝般勇往直前。他们肯长虑却顾,把以前历史往事挂在心头。司马迁 《史记》,即在汉代武帝之全盛时期完成。一路到清末,两千年来,有了二十五史。每一朝代完了,即写一部历史好作下一朝代人教训。中国民族可算是最看重历史的民族。中国文化,亦可说是最看重历史的文化。换言之,中国民族与文化重视过去,重视积累,更胜过了其重视未来与开新。 长江后浪推前浪,人生新人换旧人。一浪成不了一流。人生也不是百年短暂转瞬即逝。中国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当其壮年人世做事时,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同时已有了三世。此与其自己生命紧密相系,不可分割。人生根本是由世代积累而成,抽离了世代积累,便不能有人生。青年初离家庭抚养,易生独立为人之想。此如雏鸟离巢,即独立为一鸟。然人生究有空间的群体即社会,有时间的群体即历史,不能专以独立自由,开创局面为事。 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当其开创新局面,抱与秦始皇帝同样心情者,亦大游人。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时西班牙、葡萄牙人,寻金心热,跑遍世界。那时他们心里,自然也是只有将来,不问过去。只想向何处跑,更不念从何处来,他们把全地球划一界线,一半属西,一半属葡,作为他们将来的扩展范围。曾几何时,荷兰英法继起,西葡海外寻金美梦,亦只昙花一现。 当前的美国人,远从英伦移殖,一面歼灭了大群印第安红番,一面蓄养了大群黑奴。又不断吸纳了大群欧西意法犹太移民。定下门罗主义,在世界那一边生息茁长。自经两次世界大战,一跃高踞全球群雄之首座,掌握列强会盟之牛耳,举世瞻其容光,仰其鼻息。较之其前面大英帝国之盛况,尤远过无不及。诚可谓在世界人类历史上又展开了一新页。犹非秦始皇帝统一中国,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西葡海上竞雄之可比。但就其历史言,移民初来,最远不到四百年。独立建国,最近恰足两百年。再经西部开发,而扩大为今天的美国,其事还在后。统观全部美国史,殊无煊赫辉煌之事功,除却华盛顿、林肯几位人物,可资后代追忆外,亦乏惊风骇浪之波折。因缘时会,平步青云,真可谓是天之骄子。因此,美国人心理,亦不免忽视历史,偏重将来。求变求新,似乎可以漫无止境般向前。 若以历史譬之水流,沟浍之水,易盈易涸;长江大河,蜿蜒千里,永不枯竭。不有上流之浩大,何来下游之深广。中国以农立国,为求灌溉,深识水性。四川灌县都江堰,建自秦代时之李冰,迄今两千年规模不变。相传浅筑堰深淘滩六字,作为治水要诀。淘滩求其善导,筑堰求其善防。宜深宜浅,皆因水性而定。人性亦犹水性,治人亦犹治水,须善防善导,使能融凝团结成一大民族。积累悠久,流衍不断。此必有一番精密伟大工程,时筑时淘,而后可以纳水流于正轨,并使其流量日大,弗涸弗溢。此是人类文化,此是人类历史。或有如山洪暴发,或有如断港绝潢,或有如一潭死水,或有如萦纡细流,同是一水,却与长江大河不同。正该从各式各样的历史情态,来看其背后各式各样的文化本质。 总之,只向前,不顾后,一味求变求新,求速求快,本源易竭,则下流易湮,此有各民族历史前例,寻证不难。只有中国,成为一源远流长积厚流光的大民族。因其尊重历史,胜过其企悬将来,本末先后,作一体看,有此过去,才有此将来。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又说前人种树,后人乘荫。乃近百年来,如在眼前忽为外面一道强力异光闪耀,视线骤黑,看物不真。在外的尽可欣羡,自己的全该轻视。过去一段五千年的长历史,比为肩背上一个重包袱,急切丢不掉,转生厌恨。推翻打倒,成为时代新名辞。但历史只如一影子,并无实形可击。于是转回头打击现实。但总不免有一历史影子附随在身,一切打击全成扑空,遂造成了前时代之悲剧。西方人似乎较不重历史,希腊亡了,罗马兴起,种族地域皆不同,罗马人自不会太过重视希腊史。罗马亡了,北方蛮族兴起,种族地域又不同,欧洲中古时期之北方人,自不会太过重视罗马史。现代国家兴起,绵历了一段稍长时期,才各自注重到他们各自的历史。然而,又是种族地域各不同,在历史上相互间固不能无牵涉,但终如秦越人相视,饮饱肥瘠不相关。美国人从欧洲迁去,他们读欧洲史,更觉如秦越人相视。因此,西方人读历史,多出于一种好奇心,求知心,与其研究自然科学之兴趣无大异。但中国人读中国史,则附随着一番对于其自己民族生命之甚深情感。历史积累愈深,民族情感愈厚。此本每一民族无不皆然。只其他民族,历史范围既狭小,绵历时间又短暂,则此番民族之亲切感,亦不免比例递减。只有中国历史,广大悠久,举世无匹。三千年前之《西周书》,创制于周公。两千五百年前之《春秋》,著作于孔子。周公孔子,乃中国古代两位大圣人,为此下中国人共同崇敬,而《西周书》与《春秋》,乃为此下中国史书之典型。中国人重历史,在其文化传统中有极深极厚之文化渊源。故在中国人心中,无不抱有一番深厚的历史情感。常喜回顾以前,或可说是一种守旧心理。但亦可说是要把新旧融成一体,把前后古今汇成一贯。非不求变求新,乃是要从旧中变出新,非是要破弃了旧来另创新。如唐虞三代秦汉隋唐宋元明清,时代变了,民族依然是旧。不如西方希腊、罗马以至近代英、法、德、意,一番新的换去了一番旧的。双方历史不同,心理观念自会不同,而在其背后,则有更深意义之文化不同。 看秋时代鲁国叔孙豹,在孔子以前,已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此是一种人生观,亦是一种历史观。不啻如说旧可永存于新之内,亦可说积旧乃成新。若非前人立德、立功、立言,何来有后起之新人生、新历史。而后起的新人生,新历史,亦不会远离了前人所立的德功言。若使后起的全可推翻打倒先前的,则更何有立德、立功、立言之不朽。而当前人生,则惟从物质自然科学中来争取。人生无不朽,乃把不朽寄放在人死以后之灵魂信仰上。 中国此一种历史人生之不朽观,亦可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项基本观念,与西方宗教科学观念均不同。宗教观念把人生归宿到灵魂与天堂,乃是一种非人生或是超人生的出世观。物质自然科学把人生与自然万物混同一视,注重现实物质人生,只在空间求开拓,但忽视乃至漫失了心灵人生,不向时间求绵延。眼前人生胜过了其历史人生。亦可说,只重时代现实,不重历来积累,叔孙豹之三不朽说,乃把个人人生绵延为历史人生。肉体毁灭,依然有生命存在。而其存在又是只在人间,不在人间以外之天堂。人生即是历史。由个人生命开展出历史生命。在历史生命中,涵存有个人生命。短暂的个人物质肉体人生,可以转成为长时期绵延积累的历史精神人生。每一人总喜欢回顾以前,要知我之所由来。每一人亦总喜欢想望将来,要知我之所当去。在中国人观念中,人生不仅生在当时此一社会之内,同时亦是生在上下古今那一历史绵延之内。中国人父子祖孙世世相传的家族观,亦即是一种历史观。中国人此项历史观,即是中国人之人生观,亦即是中国传统文化主要精神命脉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