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死亡 |
 
哲学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愿想的问题。作为一切人生——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幸福还是不幸——的最终结局,死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大威胁和挑战,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绝对绕不过去的问题。
几乎每一个人在童年和少年时期都会有那样一个时候,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突然有一天,他确凿无疑地明白了自己迟早也会和所有人一样地死去。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体验,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样,人生的快乐和信心因之而动摇甚至崩溃了。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化为乌有,一个人就可能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多数人似乎渐渐麻木了,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常常发现,当孩子问到有关死的问题时,他们的家长便往往惊慌地阻止,叫他不要瞎想。其实,这哪里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个大问题,古希腊哲学家还把它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无人能回避得了。我相信,那些从小就敢于正视和思考这个问题的人,在长大之后对人生往往能持比较深刻的理解和正确的态度。
我常常观察到,很小的孩子就会表露出对死亡的困惑、恐惧和关注。不管大人们怎样小心避讳,都不可能向孩子长久瞒住这件事,孩子总能从日益增多的信息中,从日常语言中,乃至从大人们的避讳态度中,终于明白这件事的可怕性质。他也许不说出来,但心灵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发生。面对这类问题,大人们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给一个简单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个谎言。在我看来,这三种做法都是最坏的。正确的做法是鼓励孩子,不妨与他讨论,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结论。让孩子从小对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保持勇于面对的和开放的心态,这肯定有百利而无一弊,有助于在他们的灵魂中生长起一种根本的诚实。
死有什么可思考的?什么时候该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不会也是一种矫情呢?
“我没有死的紧迫感,因为我还年轻。”这同年龄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可以活一万岁,一万年后的死仍然是死。我十几岁考虑死的问题所受的震颤并不亚于今天。
我最生疏的词:老。我最熟悉的词:死。尽管我时常沉思死的问题,但我从不觉得需要想想防老养老的事情。
中国的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约会倒过来说:“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学的分野就在于此。
人人都知道死是必然的,它是一个我们一出生就通报要来访的客人,现正日夜兼程,一步步靠近我们。可是,当它敲响我们的门的时候,我们仍然感到突然,怪它是最唐突的不速之客。
死是永恒的叹息。它正从书架上挤得紧紧的书册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写这些书和发这些叹息的文豪哲人如今都已经长眠地下,用死的事实把他们的死的叹息送到我们心里。
时间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礼物,而对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后又带走了一切礼物,不管这礼物是好是坏。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为物伤其类:自己也会死。
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为殊途同归:自己也得死。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凡是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就很难想象有朝一日会失去。可是,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它来光顾我们就像邻居来串一下门那么容易。所以,许多哲人都主张,我们应当及早对死亡这件事也习惯起来,以免到时候猝不及防。在此意义上,他们把哲学看作一种思考死亡并且使自己对之习以为常的练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