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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节俭和艺术性--访北京市政协委员郭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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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和朋友们都说郭耕是“四不像”:像教师不是教师,像作家不是作家,像专家不是专家,像导游不是导游。但却异口同声认定:这是个跋涉在大美的精神世界里的苦行僧。他不用空调,不开车,不吃野味,他说,没这些东西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他反对妻子买虫草裘皮之类的时装,他说,人不能为了享欲,去残忍地剥掉动物身上最后一件带血皮衣。郭耕与其他学者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更多的是用自己的实践去探询自然和谐的境界。

  动物大使

  午后的麋鹿苑,骄阳似火,花蔫柳倦。偌大的麋鹿苑里只有蝉在热风里刮噪。我来到科普研究中心二楼,敲开了郭耕的房门。

  午睡刚醒的他忙不迭地为我搬椅子、倒水。我说,别客气,你这一张罗,我就不自在。他说,善待动物也不能忘了善待人类,更何况朋友。

  郭耕的幽默还有恶作剧是圈里出了名的。十多年前,为了观察研究猩猩的生活习性,他跑到动物园当起了猩猩饲养员,与猩猩相处一段时间后,聪明的郭耕居然掌握了猩猩的肢体语言。有感于游人偏好向动物投掷喂食的陋习屡经规劝无效,郭耕搞起了恶作剧。等到游人再次围观投掷喂食时,眼看着猩猩双臂在胸前来回甩动,他明白这是猩猩要发怒的信号,就拿把扫帚把一些粪便扫到猩猩脚下,回身作势轰一下游人,然后躲到屋后,不一会,猩猩便将粪便扔了游人一身。看着游人四散奔逃,猩猩拍着巴掌跳,郭耕和同事们躲在屋后坏笑不止。

  郭耕爱动物是出了名的。很多朋友称他为“动物大使”。但他以前曾是搞经济的,后来才与统计表、数据这些格式化的工作告别。为什么要与生态、动物保护等带有公益行为的理想主义结盟,这个秘密,圈里的朋友知道得都很少。

  1987年,郭耕放弃了原来学的经济学专业,在东北林业大学进修野生动物课程,立志投身环保事业。郭耕改行从事动物保护和生态研究不是心血来潮、忽发奇想。他说这来源于天性,是每个孩子都有的那种本真。郭耕母亲的家在陕北榆林,他童年在那里生活过。那里很穷,不仅物质、资源匮乏,生态上也是如此。黄土满山、草木稀疏,几乎连狗都没有,更谈不上动物了。那里惟一的景色就是天很蓝,广阔的天宇中偶尔有几只鸟飞过,它带给童年的郭耕快乐和美好的联想。郭耕少年时曾经埋葬过一只被大人们用弹弓打死的麻雀,他托着那具可怜的小小的尸首,除了伤心,找不出这小东西有任何被杀的理由。他想保护它们,可他太小,又能做什么呢?所以只能祈望它们飞得远远的、高高的,远离人类。后来,他来到城市,看到鸟笼子,那个不大的囚牢,感觉到一种反感和厌恶,他说,他能体会到鸟的那种压抑与挣扎,以欣赏鸟兽的痛苦消闲取乐,这是人类在为自己的荒唐行为制造恶果。

  “观赏”不是“关赏”

  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内,铺洒在桌面上,摊开的报纸上登载的一篇《内蒙蝗灾泛滥》的报道吸引了我。我拿起报纸看了看,头也没抬问郭耕,内蒙的蝗灾是人类的恶果吗?有人说是天灾。郭耕说,你听听窗外除了蝉鸣,还有什么鸟在叫?我抬头听了听,摇摇头说听不出来。郭耕说,那是百灵。一对儿内蒙百灵每年可以消灭大约4万只蝗虫。而每年捕获的百灵达到10万只,其中大量是死去的,只留下一些会叫的公鸟儿,被人们关进笼子消遣。粗算一下,便可得知因此逃掉了多少蝗虫。消灭蝗虫,我们只能靠喷洒化学药剂,而这被污染的粮食还得由人自己吃掉,学术上称之为“环境荷尔蒙中毒”,这就是导致人们患癌的原因。“老人提笼架鸟,儿孙后代倒霉”,人类应该“观鸟”而不是“关鸟”。

  1993年申奥,张艺谋的宣传片里就因为有老人提笼架鸟的画面遭到西方评委指责,他们批评中国人缺少公益心。所以这些年,郭耕除了搞动物和生态的学术研究,主要精力就是致力于推广普及和宣传公益环保意识。在讲座时,他总强调,对大自然,人类要心存敬畏而不是蔑视和凌驾;对动物,人类要以对等的心态与之相融而不是劫掠杀戮。他提醒人们:别忘了,人类与其他物种都属于生命的范畴,其区别只是生命形式的不同而已,人类有什么资格支配凌虐其他生物!记得郭耕刚写完那本《鸟兽物语》时,五岁的女儿郭爽先睹为快,不料一看就哭成了小泪人儿,赌咒发誓再也不去动物园了。她说小动物们太可怜了。妻子抱怨郭耕:都是你把孩子招的。郭耕说,与其让孩子们长大为遭自然的报复哭,倒不如让他们现在为良知而哭。

  同事和朋友们都说郭耕是“四不像”:像教师不是教师,像作家不是作家,像专家不是专家,像导游不是导游。但却异口同声认定:这是个跋涉在大美的精神世界里的苦行僧。他不用空调,不开车,不吃野味,他说,没这些东西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他反对妻子买虫草裘皮之类的时装,他说,人不能为了享欲,去残忍地剥掉动物身上最后一件带血皮衣。郭耕与其他学者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更多的是用自己的实践去探询自然和谐的境界。

  动物哥们儿

  郭耕的电话响了,是一家刊物要来采访他,快到麋鹿苑了。于是,我们起身往外走。

  沿着麋鹿苑往南,一路上树柳垂风,鸟鸣莺啼。偶尔有鹿影闪过,郭耕像个兴奋的孩子与鹿们呼朋唤友。郭耕在麋鹿苑的动物哥们儿可不少,最磁的有两个:

  镜头一:猴老大——一只漂亮的很有个性的平顶猴。猴老大刚来时,郭耕领着人给它盖了一座两居室的猴舍和红白相间的木屋。猴老大一时成了风云猴物。拍电视的、写文章的,它的照片上了青年报,跟克林顿的挨着,好不风光。每次郭耕路过猴老大住所的泡桐林前,猴老大远远地就会向他招手致意,幽默的白眼一翻一翻,与他交流感情。每当郭耕带着客人来到猴老大的房舍前,猴老大都会走上前来,伸出极其有力的、毛乎乎的双手与他紧握,并做出仰首皱眉的感慨状,俨然一对陶醉于久别重逢中的老友,其情其景让旁人羡慕得不得了。后来,猴老大男大当婚错被医科院拉郎配,刚巧猴老大被拉走那天,郭耕不在麋鹿苑,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郁闷之余,郭耕只有将俄罗斯歌曲《三套车》的最后两句歌词:“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它”哼唱至今。

  镜头二:亲戚大壮——一只野生祁连山白唇鹿。大壮是个孤儿,母亲生下它就因失血过多死去了。大壮是郭耕在动物中心看着长大的。1997年被送到麋鹿苑,1998年夏末,郭耕也调到了麋鹿苑。上班第一天,郭耕就迫不及待地找寻大壮。在鹿苑的灌木丛尽头,大壮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转身与他相对而视。郭耕慢慢靠近大壮,伸手轻触其背,抚摸着它的颈部、头部。大壮嘴里发出撒娇般的哼唧声,那是郭耕熟悉的声音,他将脸紧紧贴着大壮的头,一任大壮亲热。2001年9月18日,大壮因病而死,郭耕伤痛不已。

  下午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望着鹿苑里漫散相戏的小可爱们,我想象着大壮那柔和、甚至有些伤感的眼神传递出的那份现代人早已陌生了的人兽之间的温情。

  文明的墓碑

  过了鹿苑没多远就来到了郭耕亲手建的那座世界动物灭绝墓区。黑色的墓碑上面记载了自工业革命以来300年间所灭绝的生物。它就这样矗立在郭耕的这片田园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无声诉说着郭耕写的那篇耒文:《灭绝的挽歌》。

  “自工业革命以来,以文明自诩却无限扩张、为所欲为的人类,已经使数百种动植物因过度砍伐、捕杀或丧失家园而遭到灭顶之灾。人类总喜欢依靠现代化机械得到快乐,去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存利益。文明人类蔑视自然,正用极不文明的血腥方式毁灭着文明世界的生存根基。”

  郭耕在国外考察多年,据他讲,目前,南北美洲、欧洲中西部已基本没有大型野生珍稀动物,只有一些小型动物。植物更甭提,人类发明的大马力电锯用不到一分钟就能将上百年的粗大林木放倒,那些科学家和商人还在叫嚣要征服亚马逊平原。

  郭耕在北大讲座时,列举的血淋淋的事实使许多学生落泪。他告诉学生:你们是知识精英,你们不可以麻木,你们要思考的问题应该是你和地球的关系。地球不属于人类,而是人类属于地球!你们可以想象,当地球上最后一只老虎在人工林中徒劳的寻求配偶时,当最后一只没有留下后代的雄鹰从污浊的天空坠向大地时,当麋鹿的最后一声哀鸣在干涸的沼泽上空回旋时,人类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善恶终将有报,猎天必被天猎!当人为造成的物种灭绝事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的时候,作为自然物种之一的人类(Home Sapiens)你就能幸免于难,在劫而逃吗?300年的工业化进程,该铺垫的都铺垫了,如果这就是人类的一种宿命,我们只能感到悲哀!

  合作、节俭和艺术性

  午后的麋鹿苑安静得像个世外的田园。踏着太阳斑驳的影子,我有了那种与自然亲近的感觉。我对郭耕说:“你这里很美,花草、动物,像世外桃源。你知道城市里在干嘛?在搞暴力性的掠夺开发。胡同、四合院被抹掉,传统建筑遭到洗劫。而历史文化遗迹是属于公众的,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破坏这份属于公众的文化遗产,不管你打着什么改造的旗号,撕碎这页历史文化画面,就是对公众利益的践踏!所以,相比较,你生活在这片田园中,眼不见,心不烦,真是幸福。除了可可西里,动物们在你这里享受着它们的公众利益,它们比城市里的人要幸福!”

  郭耕说,生态是个大系统,它包括许多子系统,历史文化就是其中的一个子系统。人类为了追求商业利益,可以毁掉历史文化遗迹,这就是贪欲。把这种贪欲放大到地球的角度看,就是人类对自然无休止的、无尽的掠夺。地球能满足人类的需求,却不能满足人类的贪婪。郭耕指着鹿苑南侧空旷的场地说,这里曾有数百棵柳树,现在都成片枯死了,柳树也会集体自杀吗?因为缺水。南海子湿地以前给柳树们提供水源,现在湿地干涸了不能再提供充足的水源了。湿地怎么干的呢?麋鹿苑墙外,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东南北三面挖出了一个个串接连绵、深达十几米的沙坑,水位极度下降,麋鹿苑被人为抬高,成为了一个孤岛。永定河断流导致京南湿地生态退化,再加上过度挖沙,使南海子湿地干涸退化,这就是成百棵柳树集体自杀的原因!

  不光是麋鹿苑,现在到处都在发生以绿化之名毁坏生态的世俗行为:城里城外动辄铲除杂草、砍伐老树、推平荒野,先把大地弄干净,再齐刷刷种上小白杨、洋草皮等单调立见成效的植物,破坏了大地原有的和谐、平衡和生物的多样性。郭耕感叹:大自然多好啊,它给我们安排了如此绝妙和谐的生存秩序,而人类总要想方设法去打破这种平衡与宁静,这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人类应该检点自身,用良知去呵护已太脆弱的生态系统。

  出了麋鹿苑,距前面路口还有很长一段路。我来时,郭耕曾嘱咐我别开车,有机会一路亲眼看看这里的生态环境。我现在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体会出他的生态观的厚重分量:生态不是私产,它是公众的,属于每一个人,人类应该明白,自然界的法则不应是竞争,不是适者生存,而应是合作、节俭和艺术性。人类最伟大之处与其说是能够改变自然,不如说是能够改变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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