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一粒沙,或一条河岸? |
 
当我们在澄思静虑的时候,有时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况。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看到别人受苦而找不到出路,看到善良的人在苦难里挣扎不能解脱的时候,——看到别人痛苦以致感同深受的锥刺是一种难以言诠的经验。 我因此常常在内心呐喊:难道这就是宿命的吗?难道不可以改变吗?难道是不得不偿还的业吗? 想到众生的心灵不能安稳,有时惊心到被窗外温柔的月光吵醒,然后我就会在寒夜的风中独处,再也无法安睡。有时我甚至跑到山上,对着萧萧的草木大吼大叫,来泄去我心中看到善良的人们受苦而生起的悲愤。有时我会在草原上拼命的奔跑,跑到力尽颓倒在地上,然后仰望苍空,无声的喘息:“天呀,天呀!”悲唤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挣扎与忧伤,对众生受困于业报的实际情况,有时令我流泪,甚至颤抖,全身发冷,身毛皆竖。幸好,这样的颤抖很快就平息,在平复的那一刻就使我看见自己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容易受到打击,我应该更坚强一些,更广大一些,不要那样的忧伤与沉痛才好。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会更深的思索“业”的问题,众生的业难道一定要如此悲惨的来受报吗?当我们见到众生饱受折磨的时候,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呢? 龙树菩萨的“中观”告诉我们,业好比一粒种子,里面永不生气、永不败坏的东西,这就好象生命的契约,这契约则是一种债务,人纵然可以不断的来借贷来用,但是因为契约,他迟早总要去偿还他的债务,业如果可以破,果报就不成立了,业的法则适用于善业与恶业。 我的悲观常常只有禅学可以解救我们,并没有人束缚我们、没有人污染我们、在自性的光明里业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则人人的业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这不是充满了矛盾吗?我们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独立存在与别的沙子无关,那么,我们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么能力清洗别人的沙子呢?即使是最邻近的一粒沙,清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我看到新闻,有人杀了人,那两人之间真的是从前的旧债吗?这样,不就使我们失去对被杀者的同情,失去对杀人者的斥责吗?整个的社会都应该有相应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西方净土之所以没有恶事,并非在那里的人都是清净才往生的!而是那里有完全清净的环境,不论什么众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纯净起来。 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应该由当事人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的苦也不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修行的人不应该有“活该”的思想,也不应该有一丝丝“活该”的念头。 世界的人都在受报的并不是人人都是“活该”!因此,我仍然无法解开那张业网,让我做其中的一条丝线,让我做其中的经纬。 人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能安稳,我就永远不可能安稳!我的不能安稳,我的沉痛,乃至我鲜为人知的颤抖,不也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吗?正因我不是焦芽败种,我才有那样热切的感受吧! 我只是一粒沙,这是生命里无可如何的困局,但是我多么的希望,我每次看到生命的的苦楚,都看到了一整条河岸,而不只看见受难的一粒沙。 这样想时,我总是渴切的祈祷:佛、菩萨、龙天护法,请悲悯这个世界!请护念这个世界!请嘱咐这个世界!请使这个世界成为清净的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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