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浪游——评《门外汉的京都》 |
 
未能一日寡过,恨不十年流浪。 有了流浪心念,那么对于这个世界,不多取也不多予。清风明月,时在襟怀,常得遭逢,不必一次全收也。 2000年以《理想的下午——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惊艳文坛的舒国治,终于在2006年早春,推出读者引颈企盼的第二本散文集《门外汉的京都》。舒国治的魅力,其实不在题材,而在简静的文字与悠闲的意趣。他的旅游文学属性,原由1997、1998散文连获长荣、华航旅行文学奖而来,然而揆诸他《理想的下午》揭橥的“晃荡”哲学——“泛看泛听,浅浅而尝,漫漫而走”,其实笔下纯然是一派安住家居,生活者的气息,远非天地游人的倥偬匆忙。你看他在千年古都寻觅儿时门巷,屋舍寂寂,竹扉半掩,看似旧时台湾乡下;午夜旅馆看黑白老片,犹如60年代台北氛围重现;夜色中看长墙上孤悬一轮明月,彷佛幼时日本剑道片中场景。简单来说,《门外汉的京都》犹如家乡和异地的底片迭合,在他乡找到了和家相同的质素。场景是京都,可舒国治内心还是那个《台湾重游》中,趿着拖鞋上夜市摆盐酥鸡摊子的中年欧日桑,很清楚自己是个外人,一点也没有要融入当地文化的焦灼,反倒有着远观的趣味。
这样的意识,看似游旅四方,其实台湾在地性格浓厚。世新编导出身,曾经在八年间浪游美国十数州的舒国治,他的旅游好比导演到处勘景,听声辨位看感觉,屋瓦墙影落日天光都比旅游指南上的景点重要得多。你瞧他喜孜孜告诉你“京都根本是一座电影的大场景,它一直搬演着‘古代’这部电影;金阁寺别管他的人潮和什么三岛由纪夫了,只凝视他精致之极的松、石、岛与水上的亭阁”即可。古城三百八十寺,管他收不收门票都只宜张望一下,匆匆经过。某某名剎,简直的“全寺不值一晒”。明明是玩家也是吃家,他的“门外汉”哲学因此颇有吊诡意趣。放下理性和信息的焦虑(他甚且不懂日文哩),纯任感觉,个人自便,听不听也由你。旅馆里的怀石料理繁复精美,吃一口赞一声,不唯价昂,且工程浩大,实非“寻常像我这样的阿猫阿狗客人”所能消受;公园旁野餐,川上鹤飞鱼游,苹果热茶之余,“倘有几片cheese,再有一小瓶红酒,我真他们的想再呆上个把钟头”。就像在台北享用高级握寿司后,还非得去啖一碗汕头牛肉面,浓重喷香,方足餍饱。住在京都无名小旅店,很像投宿亲戚家,“店家的猫在你脚边看着你换鞋,耳中传来掌柜孙女的钢琴声”,别有一番情趣。有些人的文字令人钦羡,但也只是钦羡而已,舒国治的文字让人喜欢,读者打心里觉得和他是同类。
舒国治《门外汉的京都》,其实是从《理想的下午·城市的气氛》一文衍生出来的,无心插柳,展开了一幅淡烟疏雨,留白处处的卷轴。京都古城的旅店长墙、名川美寺,甚至闾巷间的柿果低垂,松枝斜倚,在他笔下无不风情独具,历历如绘。他舍弃厚重绵密的叙述,不贪巨幅,奉行的是“少就是多”、“小即是美”的美学。文字是文言白话的混搭风,雅俗相生,老神在在。《倘若老来,在京都》和《理想的下午》中的《十全老人》的文言气,简直是晚明小品《幽梦影》、《醉古堂剑扫》一路。能让作家柯裕棻赞誉“内力深厚”、“炉火纯青”,可不是太容易的事。杨牧多年前评舒国治得奖小说《村人遇难记》就道破天机,说他的文字“声东击西”,“看似淡漠松弛,实则充满艺术张力”。《门外汉的京都》中言京都老旧旅店,甬道登楼可听木头轧吱声,进进出出,穿穿脱脱,“此种住店,又岂是住西洋式大饭店铜墙铁壁甬道阴森与要洗澡只走两步在自己房内快速冲涤便即刻完成等过度便捷似飘忽无痕啥也没留心上所能比拟”。这种辨识度极高,谁也学不来仿不像的风格又是啥人可以比拟?
读《门外汉的京都》,宜把前些时马可孛罗出版的寿岳章子《千年繁华》、《喜乐京都》翻出重看,一个以千年古风抵拒现代文明的城市,专出那些百年扫帚店、草鞋店、第16代剪刀铺、做榻榻米的顽固老爹。庭园小石步道步步为营,藏青色浴衣有着压抑之美。和果子店名“嵯峨野之月”、“葛之初花”,女人低首穿着木屐,撑着小雨伞走过长巷。怀念儿时旧事的寿岳章子,和步行晃荡的外来者舒国治,共筑了墙里墙外的人生。美国小说家爱德蒙.怀特(Edmund White),在《巴黎晃游者》中说:“晃游者的定义就是闲暇极多的人”。班雅明更说:晃游者寻找的是经验而非知识。浪游达人的龟毛艺术,岂仅优雅而已。摩挲着《门外汉的京都》一书封面,彷佛闻得到杉木的冷香与质感,如果书本也有气场,这卧游便无疑是一场芳美的森淋浴,使人通体适畅。
舒国治的晃荡,是城市里恍惚的慢板,优雅的浪游。从容缓步,以自身经验为中心,六经皆我的经验的脚注。有着收入《七○年代忏情录》的《台北游艺》为基底,舒国治的“台北城居”系列,无疑是读者心中下一个值得期待的人生目标,那绝对是和朱天心各显神通的另一种漫游台北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