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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箭悟禅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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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以心传心

  我一天天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地投入这种体现弓道“奥义”的仪轨,而且实行起来毫不费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完成了仪轨,就如在梦中一般。至此,大师的预言得到了证实。然而,到了该放箭的那一瞬间,我却无法防止入静状态的退失。停在最紧张的点上等待,不仅很累,使人懈怠,而且难受。我只好不断地从自我消融中挣扎出来,把注意力引到放箭上来。“别想着放箭!”大师喊道,“那样做注定要失败的。”“没法子呀,”我答道,“肌肉绷得太难受了。”

  

  “你感到难受是因为你并没有真正放下自我。道理很简单。你可从一片普通的竹叶身上学到该怎么做。竹叶在积雪的重压下越弯越低,突然积雪滑到地面,而在滑落之前竹叶并没有抖动。当处于最紧张的点上时应像竹叶那样呆着,直到箭脱手而出。因而其情形该如是:一达紧张,箭便脱手,要像积雪滑下竹叶那样,在箭手连想都没想之前箭便射了出去。”

  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等着箭“脱手而出”。跟以前一样,除了有意识的放箭,我别无选择。我学习弓道已过三年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使我更加忧心忡忡。我不否认我曾心情抑郁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小时,思考这种对时间的浪费是否值得——因为它跟我迄今所学到的、所经历过的看来都无任何关系。我的一位本国同胞曾说过,在日本除了这种低级的艺术以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艺术可供选择。这句具有讽刺意味的话尽管我当时并未放进心里,可现在又回到了我的脑海。当时他问我如果我学会了这种艺术打算做什么,现在看来这个疑问不再是那么的荒诞不经了。

  大师想必感到了我是怎么想的。小町谷先生后来曾告诉我,大师为了找到如何从我已经熟悉的侧面来帮助我的方法,曾试着啃一本日本的哲学概论。但结果是绷着脸放下了书,说他现在终于明白,一个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人自然会发现弓道是异乎寻常的难学。

  暑假我们是在海边度过的。那里幽僻静谧,风景优美,恍如幻境。我们随身带着弓箭,这也是我们最重要的装备。日复一日,我一心一意练习放箭,这已变成一种“理所当然的理念”。结果使我愈加忘记了大师的告诫:放下自我,澄心涤虑,除此不应练习任何东西。我在再三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以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问题不在大师所怀疑的地方,即没有做到无求与无我,而在于右手的几个指头把大拇指包得太紧这一事实。放箭前我越是等得长久,指头便越是不知不觉地死死压住拇指。我告诫自己必须着手在这一点上下功夫。不久我便找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简易方法。我小心谨慎地减轻其它手指对拇指的压力,这样,放箭时由于拇指不再被紧紧压住,张开时就显得非常自然:以此法射箭,不仅能快如闪电,而且显然箭会脱手而出,“像积雪滑下竹叶一般”。这一发现尤其要归功于跟步枪射击技巧有某种看起来十分相似的契合。用步枪射击时,食指是慢慢地勾起来,直到渐渐减小的压力克服了最后的抗力。

  很快我便认为自己一定走上了正确的轨道,几乎每一箭都射得非常平稳,而且出乎意料地成功,——就我的想法而言。当然,我也注意到了这一成功背后的另一面,右手那精细的动作需要我付出全部的注意力。但我以这样的侥幸心理来安慰自己:这种对技巧问题的解决会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以致于再也不需要我付出注意力。因而,在最紧张的瞬间我仍能忘我地、无意识地放箭的日子就会到来,这样,技巧能力就会变成精神本身。由于越来越坚信这一信念,我压制了心中升起的抵制情绪,置我妻子的规劝于不顾,自以为已经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得意洋洋地一意孤行。

  在我看来,重新上课后我射出的第一支箭射得极其成功,平稳而出乎意料。大师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犹豫着说,“请再来一次!”第二箭在我看来甚至比第一箭射得更好。大师一言不发地向我走来,从我手里拿过弓,在一个坐垫上坐下,背朝着我。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便退了下去。

  第二天,小町谷先生告诉我说,大师谢绝再教我了,因为我曾试图欺骗他。对我的做法这样看待真令我惊恐万分。我向小町谷先生解释,为了避免老是在原地踏步,我是如何想出这种放箭法的。由于小町谷先生的说情,大师终于打算让步,但要继续上课得有个条件,即我必须明确地答应以后再也不能触犯“奥义”的精神。

  即使深深的羞愧没有治愈我的痼疾,大师的举动也一定会将我治好。对于这场风波他甚至只字不提,而只是语气很平静地说,“你知道处在最紧张的点上做不到无求的等待其结果会怎样,于是,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我能做得到吗?不这样,你甚至连做都不会学着去做。耐心等待吧,看看会出现什么,又是怎样出现的!”

  我向大师指出我已进入第四个年头了,而我呆在日本的时间是有限的。

  “通往目标的道路是不可计量的!星期年月有何要紧?”

  “但要是我不得不于中途突然辍学呢?”我问。

  “一旦你能真正做到无我,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辍学。继续练吧!”

  因此,我们又从头开始,好像迄今为止以前学的一切东西都变得毫无用处。但是,处于最紧张的点上等待并不比过去成功,要我从这一窠臼中挣脱出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一天,我问大师:“如果‘我’不放箭,箭怎么会射出去?”

  “‘它’自己射出去,”他答道。

  “以前我曾听您这样说过几次。让我换一种问法:要是‘我’不再在那里的话,我怎么能忘我地等待呢?”

  “‘它’在最紧张的点上等着。”

  “这个‘它’是谁或是什么呢?”

  “一旦你明白了这个‘它’,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如果我设法给你提供一个线索而不让你自身体验,那我就是最糟糕的老师,真该革职,不配再教你了。因此,我们还是别谈。继续练吧!”

  几星期过去了,可我一点进展都没有。同时我发现这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烦恼。我是不是对射箭感到厌倦了呢?不管我学会这种技艺与否,不管我体验到大师所说的“它”的意义与否,不管我找到了通往禅之路与否——所有这一切突然看起来已经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再也不会扰乱我了。好几次我打定主意向大师吐露我的心曲,但一站到他的面前我便失去了勇气。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听到别的,而只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不要问,练!”因此我就不问了。要不是大师紧紧抓住我不放,我甚至连练都不想练了呢。我一天天地生活着,尽量做好本职工作,终于不再为最后几年我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而感到惋惜。

  一天,我射过一箭后,大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突然停了课。“刚才‘它’射出去了!”他喊道,而我则迷惑不解地直瞪着他。当我最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禁兴奋得欢呼起来。

  “我所说的,”大师严肃地对我说,“不是表扬,只是不应使你感到沾沾自喜的一句话。我的鞠躬也不是为你而行,因为这一箭射得怎样你全然不知。这一次你在最紧张的时刻绝对做到了忘我与无求,因此,箭离开你就像瓜熟蒂落一般。好,接着练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只有在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才偶尔有更多的箭射得正确,而大师则以深深地鞠一躬加以肯定。至于我什么也没干,箭怎么会自动放出去,我紧握的右手怎么会突然张开蹦回,当时我解释不了,现在也解释不了。可事实毕竟是那样发生了,而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至少,我已到了能自己分辨射得成功与否这一地步。成功不成功具有很大的本质区别——一旦经历过就不可能不注意到。一个旁观者从外表来看,射得正确时,右手蹦回时是舒缓的,不至于使全身震动。射得不正确时,放过箭后,屏住的呼吸急剧地呼出,而接着的吸气却不能及时地吸进来。射得正确时,放过箭后,呼气平稳而不费力,呼完又不慌不忙地吸回来。心脏仍然跳得均匀平稳,入静状态没有遭到扰乱,可以接着马上射下一支箭。然而就射手自身内部而言,正确的射箭具有使他感到一天刚刚开始的那种效果。他感到心情良好,愿做一切合适的活动,而且,也许更重要的是,愿做一切合适的非活动。这种状态确实是很令人愉快的。但是,大师带着浅浅的微笑说,已经拥有这种状态的人会尽其所能拥有它,就像他并未拥有似的。只有平常之心才能招来这种状态,并使之持续不断。

  “唉,至少我们已度过了最难过的关头,”当有一天大师宣布说我们要接着开始新的练习时,我便这样对他说。“行百里者须视九十为其半,”他引了一句谚语答道,“我们的新练习是射靶子。”

  迄今为止,用作靶子的接箭物是装在木架上的一小捆稻草,射手就站在两支箭头尾相接那么远的地方面对着它。而真正的箭靶则设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立在靠着三面墙堆就的又高又宽的沙堆上,像射手站立其中的这间厅堂一样,上面覆盖着弯曲得很漂亮的瓦屋顶。两个大厅以很高的木板相连,这样,外边就看不到里面发生的这些奇妙之事了。

  大师开始给我们做射靶的示范:两支箭都插在靶心的黑点上。接着他叫我们完全像以前那样照着仪轨做,不要因为靶子而受到影响,在最紧张的时候等着,直到箭“脱手而出”。细长的竹箭从我手中飞了出去,方向倒没错,可连沙堆都没射到,更不用说靶子了,一支支箭都插在靶前的地上。

  “你的箭射不到,”大师说,“是因为在精神上还走得不够远的缘故。射箭时,你一定要感到目标好像是无穷远似的。对于箭师来说,这是一个为普通经验证明了的事实:一个优秀的射手用中等强度的弓能比一个非精神射手用强度最高的弓射得更远。靠的不是弓,而是大脑的沉静,射箭时所依赖的活力与灵觉。为了让这种灵觉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行仪轨时得有所不同:要像一个优秀的舞蹈家跳舞一样。如果你能做得到,你的动作就会发自于中,发自于呼吸正确的所在。你不会像背书似的凭记忆不假思索地行完仪轨,而是仿佛在即时的灵感支配下在创造仪轨,以便让舞蹈与舞者合为一体,化而为一。如能像跳宗教舞蹈那样行仪轨,你的灵觉就会全面地得到发展。”

  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我成功地做到“舞”仪轨,并借此“舞”从中心将仪轨激活。我射得再也不会太近了,但仍射不中靶子。这又促使我问大师为什么他从未向我们讲解该如何瞄准。我想在靶与箭尖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因而也有经过验证的瞄准方法使箭射中靶子成为可能。

  “当然有啊,”大师回答说,“而且你自己就能不费力地找到必要的瞄准方法。但是,即使你几乎能做到箭无虚发,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喜欢炫耀、技艺高超的箭手。对一个念念不忘命中率的职业射手来说,靶只不过是一张任其射成碎片的可怜的纸头而已。“奥义”却把这种做法看作是纯粹的歪门邪道。“奥义”对于设在射手前一定距离的靶子毫不关心,它只知一个目标,而这一目标是任何技术都无法瞄准的,如果要取名的话,可把这个目标叫做佛。”说完这番似乎是不言自明的话,大师叫我们仔细观察他射箭时的眼睛。像行仪轨时一样,大师的眼几乎是闭着的,我们并没觉得他在瞄准。

  我们很听话地练习不瞄准的射箭。开始时,不管箭飞往哪里,我都能做到全然不为所动,即使偶然射中也并不会使我激动,因为我知道对我来说射中的只不过是侥幸。但这种漫无目标的射法终于使我感到受不了,我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大师对我的忧虑装作没有看见,直到有一天我坦白地告诉他说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的担心全没必要,”大师安慰我说,“把射中的念头全都抛开!即使你箭箭都射不中你也能成为大师。射中靶子只不过是你的绝对无求、无我、自泯——或用称呼这种状态的任何其它术语——的外在证实而已。精通这门艺术是有层次之别的,只有当你达到最高一层时,你才能保证做到不会失去目标。”

  “那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回答说,“你说该射中的是真正的、内在的目标,这话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的,但是为什么射手不用瞄准就能射中外在的目标,即那个纸盘,而射中纸盘又只是内在事件的外在证实而已——这种关系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心存幻想,”大师过了一会儿说,“误以为即使是对这些模糊不清的关系那粗浅的理解也会有助于你。实际上这些过程是超出理解力范围之外的。别忘了即使在自然界里也有不可理解的对应关系,然而却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我们对它们已经习以为常,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我给你举个我常常感到迷惑不解的例子。蜘蛛跳着舞织网时并不知道会有苍蝇自投罗网,苍蝇在日光中漫不经心地飞舞时被蜘蛛网粘住,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它。但是‘它’通过两者在舞蹈,并在这种舞中内外统一了起来。同理,射手不用瞄准却能中靶——更多的道理我说不出来。”

  尽管这一比喻牢牢地占据着我的头脑——当然我不会将之视为满意的结论——我心中仍有某种东西使我的心情难以平息,不让我平心静气地继续练下去。一个异议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了,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于是问道:“您练了这么多年,应该会带着梦游者的把握不由自主地举起弓箭,尽管在拉弓时您并无意瞄准,可必定会射中靶子——不可能射不中,这至少是可以想象的吧?”

  大师对我那些烦人的问题久已习以为常了。他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不否认你所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我的确是面向靶子站着,这样我肯定会看见目标,即使我不刻意注视那个方向。另一方面,我知道这种看见是不够的,决定不了什么,解释不了什么,因为我看见目标如同没看见一样。”

  “这样说来蒙上眼睛您也应当能射中吧?”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大师向我扫了一眼,我不禁担心冒犯了他。接着他说,“今晚你来见我。”

  我在他对面的一个坐垫上坐下,他递茶给我,但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万籁俱寂,耳边但闻烧红的煤块上那水壶的吟唱声。终于,大师站起身子,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他走。演练厅灯光明亮,大师叫我在靶前的沙堆上插上一支又长又细如织衣针般的线香,但并不打开靶台上的电灯。光线是那么的暗淡,我甚至连靶台的轮廓都看不清,要不是线香那微弱的光亮,我也许能猜出靶子的位置,但确切的位置是辨认不出的。大师“舞”过仪轨后,射出了第一箭,那箭从灯光炫目处飞向沉沉的黑夜。从声音来判别,我知道已射中了靶子。第二箭也射中了。当我打开靶台上的灯时,我惊奇地发现第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靶心正中的黑点,而第二支箭则扎入第一支箭的尾端,透过箭杆,最后紧靠着插在靶心上。我不敢将两支箭分别拔出来,而是与靶子一块拿回来。大师带着品评的眼光审视着这两支箭,然后说道,“第一箭,你会想,算不上什么大本事,因为练了这么多年,对靶台的位置我已非常熟悉,即使漆黑一片,我也一定知道靶在哪里。这也许是对的,我也不想装假。但这射到第一支箭上的第二支箭你是怎么想的呢?无论如何我知道这一箭的功劳不应属于‘我’,是‘它’射出去,是‘它’射中靶子的。让我们就像在佛前一样向靶子鞠躬吧!”

  大师的这两箭显然也射中了我:一夜之间我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我再也不会为射箭的事感到担忧了。而大师的做法则进一步增强了我持这种态度的信心:他从不看靶子,只是盯着射手,箭射得怎样,似乎凭此就可向他提供最可靠的答案。我这样问他时,他就直率地承认的确如此。我自己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证实他对此事判断的把握性一点也不亚于他射技的精准。这样,通过深度入静,他将弓道的精神传给了学生。我敢以自身的体验——对此我曾疑惑过很长的时间——证实以心传心的说法不只是一种譬喻,而是一种可触可摸的现实。那时,大师给予我们的还有另一种形式的帮助,他同样称之为直接传心。如果我老是射不好,大师就拿我的弓射几箭,而我便有了惊人的进步:拉弓时觉得弓仿佛换了一张似的,变得更听使唤,更善解人意了。这样的事并不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即使是跟随大师时间最久,经验最丰富的学生,尽管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但都把这一点看作是确定不移的事实,听到我提问像是想要加以证实似的,都感到大惑不解。同样,每一个剑道大师都坚信,那经过千辛万苦并倾注无数心力而铸成的每一把剑都蕴含着铸剑师的精神。实际上,铸剑师在铸剑时就是穿着礼服的。剑道大师们的经验实在太丰富了,他们的技艺实在太高超了,一把剑在他们手中会作何等反应他们不会觉察不到。

  一天,我的箭才射出去,大师便喊道:“射得好!向靶子鞠一躬!”随后,我熬不住向靶子瞟了一眼,发现箭只不过射中靶边而已。“这一箭射对了,”大师以肯定的口吻说,“看来已经上路了。但今天够了,否则射下一支箭时你会下特别的功夫而毁掉良好的开端。”偶尔也有接连几支箭射得正确并击中靶子的,当然更多的是射得不对。但是,只要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大师便会以不常见的严厉的目光盯着我。“你在想什么?”他会说,“你已经知道不该为射得不好而悲伤,现在得学会不要为射得好而欢喜。你必须从欢乐与痛苦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学会以平和宁静的心境去超越它们,仿佛为他人而不是为你自己射得好而感到欣喜。这一点,你也必须不断地练习——你想象不出这有多重要。”

  这几个星期、几个月来,我经受了一生中最艰难的训练,虽然要我适应这种规矩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但我渐渐地看出了我在多大程度上受惠于它。什么对自我的专注啦,情绪的波动啦,全被它摧毁,不留一丝痕迹。一天,我有一箭射得特别好,过后大师问我,“你现在明白‘它射出去’、‘它击中靶子’的意思了吧?”

  “我恐怕什么都不明白,”我答道,“即便是最简单的东西都变得毫无头绪。是‘我’拉弓还是弓拉我进入最紧张的状态?是‘我’射中目标还是目标射中我?这个‘它’以肉眼观之为心灵,以灵眼观之为肉体吗?或者两者俱是或俱不是?弓、箭、靶与自我,所有都相互交融,我再也无法将之分开,而且连分开的必要都不存在了。因为我一拿起弓来射时,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直捷,那么近乎荒谬的简单……”

  大师插嘴说,“弓弦现在终于能如意地切过你了。”

  第七章 结业考核

  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一天,大师提议给我们来一次考核。“这不只是表演你的技艺问题”,他解释说,“主要还是看箭手的心态,直到最细微的姿势。我首先希望你不要因为有人在场观看而乱了方寸,而应该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行完仪轨。”

  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练习时我们心里并不记挂着考核,对此事也只字不提,而且射过几箭后课就结束了。大师代之以让我们在家演习仪轨,操练时让我们练习步法与姿势,尤其要注意正确的呼吸与深度的入静。

  我们按指定的方法进行练习,发现还来不及使自己习惯于这种不用弓箭的“舞”仪轨,仅仅走了几步,我们的心便异乎寻常地静了下来。尤其当我们注意放松身体以便易于入静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而当我们在上课时重新拿起弓箭练习,这些在家里进行的练习就显出它特殊的效用,我们能轻而易举地进入“静定”状态。我们对自己感到很有把握,以平静的心情等待着考核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着他人的观看。

  我们很成功地通过了考核,大师用不着以难堪的微笑来祈求观众的宽容。他当场给我们颁发了证书,每份证书上都写着我们对弓道的掌握程度。最后,大师身穿极其庄严的礼服,以高超的技艺射了两箭结束了考试。几天后,我的妻子在一次公开的比赛中也获得了花道师的称号。

  自那以后,课程进入了一个新的台阶。习射过几支箭后,大师就接着根据我们业已达到的水平解释跟弓道有关的“奥义”,尽管解释时他用了种种神秘的形象与难懂的类比,但是,即使是最隐晦的暗示也足以使我们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他讲得最多的是“无艺之艺”——如欲臻完美的境界,弓道的目标舍此莫属。“谁能以兔角龟毛,且不用弓(角)箭(毛)而能中的,谁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无艺之艺大师。确实,他便是无艺之艺本身,这样,大师与非大师合而为一。此时,被认作是不动之动、非舞之舞的弓道便进入了禅。”

  我问大师,我们回欧洲后不在他身边时该怎么提高,大师说,“你的问题在我对你进行考核时就已经让事实回答了。你现在已经达到老师与学生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的地步了。你愿意在什么时候跟我分手都行,即使我们远隔重洋,只要你练习所学到的东西,我就永远与你同在。我用不着叫你经常保持练习,也用不着叫你不要以任何借口停止练习,或叫你即使没有弓箭,也要天天演习仪轨,或者至少做到呼吸正确。我用不着叫你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你决不会放弃这种心灵弓道。你不用写信告诉我,只要常常给我寄些照片,我就能看出你是如何拉弓的,尔后我就会知道一切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在这些年间,你已经换了一个人。这正是弓道的意义所在:它是一场射手与自身意味深长的较量。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注意到,但是,当你回到自己的国度重逢朋友、熟人时你将会强烈地感受到:任何东西都不再像以前那么和谐了。你将带着别样的眼光去观察,使用另外的尺度去衡量。这样的事在我身上也发生过。无论是谁,只要受过这种艺术精神的熏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告别而又非告别时,大师把他最好的那张弓递给我。“当你用这张弓射箭时,你会感到师魂即在身边。不要将此弓送到好奇者的手中!当你已经超越它的时候,不要把它搁起来留作纪念!毁掉它,将它烧成灰烬,什么也别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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