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钟南剃度 话说丹桂兄弟俩针锋相对地争执,惊动了大殿里做晚课的僧值师,这个慈眉善目的老比丘闻声而来,对着兄弟俩施礼说:“阿弥陀佛!两位居士,佛门清修,欲了生死大事,还得先了世间大事。——国家法,父母恩,都是世间大事,请居士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率性而为!” 丹桂幡然省悟,自己这么轻率出家,是万万不妥的,只好拜谢老比丘,跟着哥哥离开雁塔寺。一路上,折桂斥责弟弟出家就是背弃父母的养育之恩,百般劝导道,往后再不要糊涂,兄弟俩远赴长安五年寒窗发奋,就为的回去赶考,以博取功名报答父母。 丹桂却不以为然地说:“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过去也正是这样想的,可我现在还想到了更多更深,以致于才改变了当初的想法,觉今是而昨非。再说就算考上了秀才举人,又能怎样?大不了当官而已。你再想想,当官的哪有好下场?你若当清官,必然没有钱孝敬父母;你若是当贪官,就会违犯国法,到头来大祸临头更加后悔莫及。我想清楚了:不如及早抽身远离官场祸海,才能保全清白自在之身。” “荒谬绝伦!真是荒谬绝伦!”折桂哭笑不得,也不跟他争论,赶紧打点行装赶赴同州而去。他还多了一个心眼,担心弟弟走火入魔一时难以省悟,索性雇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到了同州,直到验看了报考证书进入考场,折桂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发榜的日子尚远,折桂便带着丹桂回到东赤村拜见阔别多日的父母。看到两个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也许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捷报频传,自己就会成为四方乡邻人人敬慕的老爷,赵秉纲满心的喜悦,骄傲得跟人说话的嗓门也响亮了一倍。张氏却跟男人不同,关心得更多的是儿子的身体。她精细地察觉出来:折桂面色红润身体健壮,而丹桂却脸色蜡黄颧骨高凸脸腮下陷,仿佛锥子也扎不出两滴血挑不起几丝肉,实在叫她心里隐隐作痛。背着人,她禁不住数落折桂:“大娃子,不是做娘的想要说你,当初出门的时候,我就交代你说:‘书读多读少不要紧,还是身子最要紧’。如今回来,我看丹桂的身体却是大不如从前,準是读书太用功了,你怎么不替娘多操心呢?” 折桂只得老实说:丹桂到了长安后一直生病,只是怕爹娘担心没敢写信告诉,就在药铺先生那里治疗,不让他过分用功——;就是丹桂自己,也明白身体要紧,反倒是在外面游玩的时间多,读书的时间其实很少。好在他天资稟赋高,写的文章连书院教谕都夸奖呢。说到这份上,索性把丹桂临考之前在雁塔寺闹着要出家的事情告诉娘,请娘多多责罚。 张氏脱口惊呼说:“阿弥陀佛!这孩子在家里挺孝顺的,怎么到了长安就闹着要出家了呢?你快快把他叫来,让娘当面说说看!” 还没等折桂去叫,丹桂早已来到了娘的房里,双膝跪下来:“娘!请娘原谅孩儿不孝,我想了好几年,自己命中带来的苦难,不是医药能解决的,俗话说,‘药能治病却治不了命’,我不如及早出家修行茍全性命,以免继续拖累爹娘。好在家里有大哥二哥尽孝,请娘恩準!” “这孩子!看看你这孩子!”张氏手忙脚乱,一把将他搀起来,眼泪汪汪地不住叹气。折桂以为娘会寻死觅活,没想到只不过伤心流泪,不住喃喃地说:“丹桂,你教娘怎么说你呢?从哪里来,就得到哪里去,这都是命哪!” 原来,张氏心底藏着一个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咸丰十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清早,她觉得肚子疼痛得十分厉害,却浑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很快就昏迷过去,看到一群青面獠牙的恶鬼死死抓住自己……正在万分危机的时候,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阿弥陀佛”,那些青面獠牙的恶鬼顿时四散逃走,一个金光四射的菩萨降临在她面前!她霎时惊醒,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啼哭,接生婆欣喜地说:“恭喜秉哥,你家又添了一位公子!”从那时候起,她就相信这孩子是那位菩萨投胎来了。菩萨投胎托生,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对男人也不敢说,生怕说出来会亵渎神灵招来灾祸。后来到寺院去进香,特意注意寺院里的菩萨,认出了自己梦见的菩萨叫做大势至菩萨。丹桂总是病歪歪的,她担心菩萨不肯久留,这孩子只怕养不大,现在好容易长大了,好好的却闹着要出家,这不是前世注定菩萨要回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么? 娘的话,折桂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以为娘这是叫弟弟给气糊涂了,大声说:“丹桂,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爹娘想想,千万不能糊涂!” 丹桂沉着地说:“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心里明白,大哥不要替我操心!” 说的是转眼到了光绪7年(公元1881)的正月。合阳的正月还是严冬,山川大地冰封雪飘,这样的天气,正是相互拜年走亲戚的好日子,村里閑不住的年轻人还四处耍狮子舞龙灯。 丹桂主意已定,趁着爹娘哥哥都不在家,便收拾了两身衣服打成一个包袱离家出门而去。路上行人稀疏,踏在积雪上,只听得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时有呼啸的寒风裹着碎雪扑在脸上生出刀割一般的疼痛,然而,想到从此之后便要脱离尘世的苦难,他似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冷,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偶尔碰到一两个熟人,诧异地问他这样冷的天气到哪里去,他也只淡淡一笑随口说:“去拜访远方的老师。” 去长安的道路并不陌生,四百二十里的路程也似乎并不遥远,八天时间就到了雁塔寺,拜见了当初那位赠送《竹窗随笔》的法师,请求皈依佛门。那位法师深受感动,却还清楚记得他大哥来到寺院斥责他的情景,便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要求:“阿弥陀佛!雁塔寺乃是佛门规矩严格的所在,居士尘缘未了,家兄坚辞不允,居士还是回去伺奉双亲尽人子之道,切莫让敝寺为难吧!我此处有一言相赠,请居士谨记——心中有佛,便处处有佛。” 丹桂悟性奇高,立刻领悟出法师的深意:天下寺院千万,处处都可出家,不必给雁塔寺增添麻烦,于是,躬身施礼道:“谢法师指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雁塔寺。他在街道上步履蹒跚,脑子里旋风一般回忆起许多往事,想起孔夫子的明训:“父母在,不远游”——可哪里又才是自己适合的去处呢?茫然四顾,白雪皑皑的终南山映入眼帘,蓦然想到以前听人说自己还在襁褓之时,终南山的和尚曾经上门接善缘赐给药物,自己才得以见到光明学得知识——冥冥中莫非那就是上苍暗示我的这一辈子的归宿? 想到这里,他心里豁然开朗,果断地朝着终南山走去。终南山,是秦岭山脉的一段,西起陜西咸阳武功县,东至陜西蓝田,千峰叠翠,景色幽美,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称。主峰位于周至县境内,高八千余尺。山上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十,小谷过百,连绵数百里。 终南山为道教发祥地之一。据传楚康王时,天文星象学家尹喜为函谷关关令,于终南山中结草为庐,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预感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着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道教产生后,尊老子为道祖,尹喜为文始真人。 却说自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楼观之南筑庙祀老子,汉武帝则于说经台北建老子祠。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名道云集楼观,增修殿宇,开创了楼观道派。 至唐代,因唐宗室认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教,特别是因楼观道士岐晖曾赞助李渊起义,故李渊当了皇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武德(618-626年)初,赦资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当时主要建筑有文始、三清、玄门等列祖殿,还有紫云衍庆楼和景阳楼等,成为古楼观的中心。以后历代虽时有修葺,但屡遭兵燹,至清末,宗圣宫仅存残垣断壁,一片废墟。 閑话少叙,且说长安到终南山有六十多里,丹桂沿途打听山上有多少寺院,结果让他大吃一惊:“终南无山不寺,无寺不奇,那可数不清!”次日中午,他来到了终南山脚下,已经精疲力尽了。有了在雁塔寺的教训,他不敢投靠着名寺院以防大哥循迹而至,便走向偏僻的莲花洞寺。 在终南山众多的寺院里,莲花洞寺座落在南五台荒凉的山沟之中,四周人烟稀少,没有高大的僧院,也就几处相互毗连的简单茅蓬,住着十几个苦行僧,实在是香火冷落藉藉无名。丹桂决心远离红尘虔心向佛,反倒格外喜欢这样苦行修炼的所在,跪在佛像前报名之后,便恳求当家和尚道纯给自己剃度。 道纯和尚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听他说完家庭情况和出家原因之后,并没急于答应他的请求,而是诚挚地说:“照你的意思,是看透自己命犯华盖打破名缰利锁,情愿出家修行哪?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事先申明,敝寺香火功德稀少是个穷寺,只能提供一身袈裟,便是粗茶淡饭也得自己种菜,连我这当家和尚也不例外。我佛慈悲,念你远来不易,先在这里住上三五十来天,看看能不能受得了这份清苦,日后再说那剃度不剃度的话吧!” 丹桂感谢道纯师父美意,便主动给寺院烧火做饭,再跟着僧人学习早晚课诵的入门功夫。转瞬十天过去,道纯和尚细心观察,发觉丹桂到底是农家出身的孩子,很能吃苦耐劳,尤其难得的是那份虔诚专注,就是两个入寺一年多的沙弥也不及他,数月后便答应了给他剃度。 剃度是关系到一个出家人一辈子的大事,道纯和尚特地选择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诞辰那天,这天地吩咐寺僧安排香案,将丹桂叫到佛祖像前跪下。但见他口里念念有词,慢慢挥动剃刀,剎时缕缕青丝纷纷坠地,丹桂的脑袋成了光头,末了,和尚赠给他四句偈语: “剃去尘世六根,虔诚皈依佛门。道藏长驻心中,他年果证金身。” 听到师父的偈语,旁边那个端着盘子收拾剃度青丝的小沙弥低声嘀咕:“师父好偏心!给我们剃度的时候,只不过说‘谨持佛门戒律,长留一片虔心’,今天倒许给了‘他年果证金身’——好大的前程!” 道纯听了微微一笑,将丹桂剃下的青丝安放在佛座下面,然后郑重地说:“当年先祖教诲众弟子:‘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入室弟子慧根各异稟赋不同,为师的偈语只不过寄托一片希望罢了,并无高低厚薄之分;至于前程大小,就看各自的机缘造化哪。丹桂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佛门弟子了,我再赐给你法号就叫‘圣量’,字‘印光’!” “阿弥陀佛,弟子印光,依教奉行!深谢师父赐名,谨记师父教诲!”印光如法给剃度师父磕了三个头,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 冰天雪地不能出去砍柴种菜,他就在莲花洞寺早晚跟随师父晨昏课读:早晨,他恭恭敬敬跪读《怡山发愿文》;晚上虔心跪读《小凈土文》。道纯和尚很喜欢他勤劳聪颖,除了指教课读,还抽空给他讲解佛教自从隋唐以来,分成禅宗和凈土等八着名的不同门派——修炼不同却殊途同归。当知道他眼睛有毛病,便时常给他煎熬一些平时采集的草药喝下,同时还教他如何排除杂念收摄心神的方法。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终南山皑皑的冰雪逐渐融化,枯黄的树枝上绽出嫩芽长出绿叶——盼望已久的春天来临!印光的身体居然也奇迹般好转,苍白的脸上添上了几分红润,视力也增进了不少。他欣喜异常,认定自己真的因为修行而得到了新的生命,渐渐忘记了功名,甚至还忘记了自己的俗家姓名,仿佛自己生来就叫“印光”。 春暖花开,蛰伏了一冬的长安人争先恐后走出家门,成群结队来到终南山……文人雅士们讲究的是踏青游览,善男信女追求的是到寺院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莲花洞寺地处偏僻,自然也要接待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道纯和尚看中印光是读书人且平素颇知礼节,便安排他负责接待虔诚香客,也希图招徕香客,让他们高兴了多布施一些钱财,能够改善一下寺院清苦的条件。 这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一个青年匆匆来到寺院里。印光以为是香客前来拜佛的,赶紧走出来上前敬茶。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大哥折桂,不觉双手颤抖,茶杯“啪”地一声摔得粉碎,“……大……哥……” 这一声颤抖的“大哥”,折桂才认出眼前眉清目秀的沙弥居然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弟弟,眼前蓦地闪出一幕幕辛酸的往事:三岁教他跟着自己读《三字经》,五岁就捉着手教他一笔一划写字,十岁教他一字一句作文,十五岁带他远赴长安求学,没想到他二十岁了鬼迷心窍不愿金榜题名却想出家,这之前还苦口婆心将他从雁塔寺带回同州赶考,自己满腔心血全都倾注在这个弟弟身上,实在比父母付出的还要多!正当合阳县学给兄弟俩双双送来了秀才喜报的大喜时刻,弟弟居然离家出走,他便估计準是出家去了。于是他顶风冒雪找遍长安大小寺院不见影蹤,又心急如焚遍访终南山所有寺院,而眼前,弟弟果真剃了光头成了出家人!想到这些,折桂不由得浑身发抖,喷出一口鲜血来:“你不当秀才当和尚,爹娘都快叫你气死啦!” 见此情景,印光也不由得心如刀绞,抱着大哥泪流满面道:“大……哥!我决心……舍身佛门,你就替我尽孝啊……原谅我吧!” 大哥也抹着眼泪百般恳求:“你铁心出家,大哥也不能阻拦,好歹回去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再来出家不迟!” 印光吃了一惊,望着大哥道:“你说什么?娘她怎么了?” 折桂别过脸道:“自你走后,她因思你心切就病了……” 印光当即流下了泪水……折桂见他还是没有跟他回去的意思,就找到道纯和尚。道纯和尚得知后即劝印光:“佛门清修,不能背弃父母养育的天高地厚之恩,你还是快快跟随大哥回家吧!” 印光只得含泪拜别了师父和寺中各位师兄弟,跟随大哥离开莲花洞寺。出了山门不远,折桂叫他脱下僧服,从包袱里拿出一身俗家衣服要给他换上,印光忙推辞说:“哥,我已经出家,穿袈裟正是我的本色行当,跟你回去看望母亲之后就要回来修行的,怎可再穿俗家衣服?” 折桂脸色铁青,厉声说:“丹桂你给我听清了!我这次不辞劳苦来到终南山,为的是寻找离家出走的弟弟回家尽孝,可不是请和尚给爹娘做法事!你若心有爹娘、有我这个大哥,就老老实实脱下僧衣换上衣服,不然的话,我就死在这里,你给我捡骨头回去!” 大哥将衣服重重地摔在他面前,说罢跨上几步,走到深不见底的陡峭悬崖边上,狠狠瞪着他,声称他如果不立即换上衣服,就立刻纵身跳下去!印光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哀求说:“大哥!你别这样沖动,我这就换,立马就换!” 大哥看着他索索抖抖换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戴上一顶狗皮帽遮住光葫芦脑袋,打这才转过身来,让他走在前面,仿佛押送犯人一般下山去。一路上,大哥声泪俱下责备他不该抛弃双亲出家,让自己多年来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还要惹得乡邻亲友笑话,实在伤透了全家的心。印光想起大哥这些年来付出的心血,此次又跋山涉水寻找自己,也觉得十分惭愧,请求大哥原谅,急切地询问娘到底病得怎样了,有没有请先生医治。 大哥见他一个劲认错,口气才变得温和,痛心地说:“丹桂呀,父母耗尽心血抚育我们,你我身为人子,没能报答半点,却偷偷离家出走,怎能不伤透了二老的心?先生的药没用,心病还得心药治,你能回去,就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听哥的话,往后再不要糊涂了!” 印光记挂母亲的病情,一路马不停蹄跟着哥哥风尘仆仆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就一眼看到母亲正在堂屋里嗡嗡嗡纺棉花,他心里的一块石头霎时落了地,明白了娘根本没有病,而是大哥坚决不许自己出家……原来折桂知道弟弟从小倔强,认準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如今投身寺院,自己万万难将他拉回去,但弟弟是个孝子,便心生一计谎称母亲因为丹桂离家出走一病不起,如今在床上奄奄一息,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丹桂一面才肯闭眼睛…… 毕竟几个月没看到娘了,他似乎发现娘苍老了不少,顿时心里一酸淌出眼泪,扑通一声跪在娘面前:“娘,不孝之子丹桂回来了!” “丹桂回来了?”娘听了一愣,赶紧回过身来,嗔怪地说:“你这孩子,吭也不吭一声,就跑出去几个月,害得你哥四处寻找。起来,往后可不许这样啦!” 折桂听到娘这么轻描淡写,心里暗暗埋怨娘不该对他这么宽容,唯恐别人知道了取笑,只得压着嗓子,把他跑到终南山莲花洞寺出家的事情告诉了娘。还怕娘不肯相信,又摘下丹桂头上的狗皮帽露出光脑袋,再把僧衣拿出来让娘看……娘见了又是一愣,咕哝说:“就算要出家,也该先告诉娘一声,省得全家不放心,害得你哥四处寻找嘛!” 折桂做梦也没想到,娘对弟弟出家的事情看得这么平淡,气得连连跺脚急白了脸。他也知道,爹爹在弟弟离家出走之后意志消沉,不时念叨“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给儿孙作马牛”——想来爹多半也会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看来管教这个任性弟弟的责任,还会一如既往落在自己这个长兄身上。为了弟弟一辈子的前程,为了这个家,既然爹娘心慈手软唱红脸,那就只有自己一如既往唱黑脸唱到底了……想到这里,折桂板着脸咬咬牙:“谁叫你擅自出家的?从今天起,你快快将出家的念头收起来!自古长兄若父,就算爹娘能容,我也容你不得!你若胆敢再生出家念头,必定重责不饶!” 印光知道大哥一向对自己寄予厚望,其实比爹娘还要严厉,也不敢顶撞,只得诺诺连声答应。大哥知道他任性固执,索性生出个斩草除根的念头来,拿出剪刀狠狠地说:“干脆,我把你这袈裟给剪了,绝了你的想头!” 印光大吃一惊,连忙说这是莲花洞寺院里的,如果寺院僧人找上门来必须原物奉还,倘若知道剪了他们的袈裟,必定引起纠纷。母亲张氏向来敬重佛祖,沉着脸说:剪袈裟就是毁僧灭佛的罪业,菩萨必定降罪,快快给我收起来!折桂不敢违抗,只得将袈裟锁进自己房里,然后吩咐全家昼夜提防丹桂再度出走。要求他白天跟着读书劳作,便是晚上睡觉,也要与他同处一室。 过了几天,恰好是私塾先生七十大寿,折桂是入室弟子必然前去祝贺。他不放心弟弟,就要他跟着自己一同前去。酒席上,客人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折桂多了一个心眼,暗中注视弟弟的举动。不一会,厨师端出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砣子肉来,他看到弟弟满面笑容,跟同席的人招呼礼让之后,便毫不犹豫挟起一块肥嘟嘟的肉塞进口里叭哒叭哒大嚼起来,顿时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回家的路上,他故意问:“丹桂,今天的酒席如何?” 印光自然明白大哥的心思,笑嘻嘻地说:“大哥,我好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了——想想在莲花洞寺那些日子,每天清汤寡水的粗茶淡饭,菜锅上看不到一点油星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想来,自己的身体本来需要鱼肉滋补调养,我当初怎么就那样鬼迷心窍,要跟着和尚去自讨苦吃呢?——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可不会再那么傻哪!” “你能明白就好!”折桂听了眉开眼笑,他知道僧人的戒律首先是不杀生,如今弟弟能面对鱼肉酣畅淋漓大吃大喝,肯定是回心转意哪! 回到家里,折桂把弟弟在酒席上的表现告诉了爹娘以及二弟,他们听了也很高兴,对他的防范逐渐放松了,白天不再形影不离跟着,夜里不再要求他与自己同处一室;丹桂呢,似乎对这些不以为然,晚上跟着大哥读书讨论八股时文,白天跟着二哥到地里干活,一番回头是岸脱胎换骨的模样。 金秋八月,正收收获的季节,丹桂与家人一起将地里的谷子收割回来。这一天,爹娘不在家,大哥出门打听科场秋试的事情去了,二哥在场上晒谷,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信步走到学堂,请先生给卜了一卦,卦文是“高明占禄位,笼鸟得逃生”。先生沉思说,照这卦文的上半句看,此去应考必定能取得官职,后半句却难以理喻。他欣喜异常谢过先生回家,悄悄走到大哥房里,打开大哥的箱子一看,袈裟折得整整齐齐的还在,顿时心里一阵狂喜,于是七手八脚打了一个包袱,将袈裟裹在里面……正要出门,忽然想起路上没有盘缠得饿肚子,转身从箱子里拿了二百文铜钱,这才蹑手蹑脚走出去。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二哥在晒谷场上顺风扬场埋头忙碌。他想起被大哥诓骗回家,倏忽间又是半年过去,自己的修行还没有入门呢,好容易才捱到了这个离家出走的机会,虽然割舍不下,但如果优柔寡断,又如何能成就出家修行的大事呢?他回头细细观看,似乎要将家里的一切深深印在脑海里,果断地大踏步走出家门。 他知道大路难免碰到熟人,便拣了一条曲折的偏僻小道,径直跑向终南山。 再说终南山这边,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候,莲花洞寺院里,出家人刚刚吃了晚饭,晚课的时间还没到,禁不住閑聊开了。有个叫印礼的小沙弥认定印光跟着大哥回去便不会再回来了,忍不住对师父说:“师父,亏您还说印光‘道藏长驻心中,他年果证金身’呢,照徒弟看来,他可是‘鳌鱼脱得金钓去,摇头摆尾不再回’哪!” 道纯心里也为失去一个秀才功底的徒弟暗暗惋惜,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小沙弥,只得喟然一叹:“万般由缘定,半点不由人。心中有佛,便处处有佛,焉知印光就不会回来了呢?” 师徒正在閑聊,忽然外面踉踉跄跄走进一个人来,口里叫着“师父”,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印光。道纯一见大喜,连忙吩咐典座安排三人烧火做饭。 晚饭之后,印光将自己如何取得大哥的信任,趁着全家疏于防范的时候悄悄离开,一五一十讲给师父和师兄弟们听。大家一个个感叹不已,连那个小沙弥也改口夸奖说:“印光师,怪不得师父当初给你剃度的时候说了那么好的偈语!现在,我总算相信你没有辜负师父的偈语,看来真的‘道藏长驻心中,他年果证金身’哪!” 偏偏有一个刁鉆的出家人禁不住调侃:“印礼师,你刚才不是还说,印光师弟準是‘鳌鱼脱得金钓去,摇头摆尾不再回’了吗?”印礼顿时张口结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别的出家人听了纷纷哈哈大笑,寺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道纯和尚毕竟不愧“道纯”二字,深深地为印光虔诚坚定的信念所感动,喃喃地说:“难得呀难得!你能如此执着,便是西天佛祖也会欢喜,看来为师没有错看你,确实够得上我赠给你的偈语!”欢喜过了,一边却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些和尚觉得很是奇怪,便是印光自己也有几分纳闷,轻声问师父:师父如此叹气,莫非是弟子在家里的时候,为了取得大哥的信任故意吃肉犯了规矩,不能重新皈依佛门吗?道纯连连摇头含笑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里留’,你是为了离家出走被逼无奈,诚心可嘉,佛祖也不会怪罪的!为师叹息,皆因你等忘了乐极生悲哪!” 印光道:“师父,弟子明白您的意思,望能指点迷津!” 道纯反问道“老衲所言并无他意,指点迷津又何从谈起?” 欲知印光如何回答,下回自有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