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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禅同一味 |
 
中国禅宗初祖菩提达摩(?~535),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由于久坐疲累,眼皮无法张开,因此撕下眼皮,丢弃在地上。而在丢弃眼皮的地方,竟然长出一株矮树。达摩祖师的弟子们,摘下矮树上的绿叶,酿制成水饮用,竟能保持禅坐的清醒。这即是禅茶的来源【详见兰丝·罗斯(Nancy Wilson Ross)著、徐进夫译:《禅的世界》(The World of Zen),[台北]志文出版社,1994年,188页。】。这当然是一则美丽但却虚假的传说,然而茶道确实和禅道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关这点,程光裕《茶与唐宋思想界与政治社会关系》、方豪《宋代僧侣对栽茶之贡献》、吴智和《和尚烘出名的松萝茶》【这三篇论文都收集在吴智和编:《中国茶艺论丛》(上)。】、中村乔《泡茶法的兴盛与宜兴茗壶》【收录于吴智和、许贤瑶主编:《中国古代吃茶史》,[台北]博远出版公司,1991年,147~169页。】,以及姚国坤、王存礼、程启坤《中国茶文化》【[台北]洪叶文化公司,1995年。】,朱自振、沈汉《中国茶酒文化史》【[台北]文津出版公司,1995年。】等书的某些章节,乃至荷斯特·汉弥恪(Horst Hammitzsch)《茶艺中的禅》一书【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0.】,已有相当详尽的说明,本文不再赘言。下文试图从禅门清规和语录,乃至日本茶师的部分作品,来讨论茶道与禅道之间的关系。 多田侑史《数寄:日本茶道的世界》,曾说到佛教和茶的关系,共有三种: (1)宗教性祀礼仪之茶; (2)寺院、僧侣间内外接待礼仪之茶; (3)为解大众之饥渴所施之茶【多田侑史著、罗成纯译:《数寄:日本茶道的世界》,[台北]稻禾出版社,1993年,162页。】。多田氏所说的三种佛门茶,虽不限于禅茶,但却包括禅茶。检阅唐朝禅门高僧百丈怀海(720~814)的有名著作--《百丈清规》【《百丈清规》的原本,已经散佚。目前的版本,都经后人删改而成。】,和茶有关的禅门礼仪,确实有这三种【例如《敕修百丈清规》卷三《住持章第五·迁化》,即列有“挂真举哀奠茶汤”、“出丧挂真奠茶汤”等和丧仪有关的供茶礼仪。(详见《续藏》第111册,511b,512b。)同书卷四《两序章第六》,也列有“方丈特为新旧两序汤”、“堂司特为新旧侍者汤茶”乃至“头首就僧堂点茶”等等和寺院僧侣间之茶礼有关的规定。(详前书,526a~529a。)而同书卷六《大众章第七》所列“赴茶汤”等清规,则可视为和解渴有关的吃茶礼仪。(详前书,545b。)】。 在这三种佛门礼仪当中,和茶道、禅道关系最密切的,要属第(2)种。清朝禅僧仪润,在注释《百丈清规》的巨著--《百丈清规证义记》卷六《请斋茶》当中,即曾细说禅寺方丈请众僧吃茶的规矩:
值得一提的是,原书还说:“凡结制、解制、冬至、除夕、元旦等大节,住持当请方丈斋,及犒劳两序新旧茶汤、点果五色。”【同前引。在这段引文的后面,《百丈清规证义记》的作者还说:“证义曰:方丈请斋、请茶,事非一端。此只言节序普请序执之规也。或新安单,或新请执,或别有事,均有斋茶之设。大约住持之待众也。”(同前引)】可见住持请斋、请茶,乃是禅寺常有的礼仪。另外,宋朝禅僧长芦宗颐所撰写的《禅苑清规》卷一,在题为《赴茶汤》的一篇清规当中,也详述受邀喝茶的禅僧所应遵循的礼仪:
从上引两段有关请茶和赴请的清规看来,禅僧在禅寺中吃茶,是一件礼仪繁复而又严肃的事情。如果把吃茶视为一种严格的禅修工夫,实不为过。检阅历代禅门清规,都不曾像一般茶书那样,规定如何辨别茶叶的好坏、水质的优劣、乃至茶具的粗雅。禅门中虽设有“茶头”一职,专门掌管茶役【《敕修百丈清规》卷四《两序章第六·例职杂务·寮元》,曾对“茶头”一职,做了这样的规定:“寮元: 掌众寮之经文、什物、茶、汤、柴、炭,请给供需、洒扫、浣濯、净发、[木+施]巾之类。每日粥罢,令茶头行者门外候。众至,鸣板三下。大众归寮,寮长分手,寮主、副寮对面左右位,副寮出烧香,归位。茶头喝云:“不审!大众和南。”遇旦望点汤,鸣板集众,烧香、行汤,如常礼。”(引见《续藏》第111册,521b。)】,但看来也并非善于“煎点”的高手。在这些吃茶的禅门清规里,如果把“茶”字改成其他食物,例如改成第一段引文中的“斋”字,仍然可以成立。这意味这些吃茶清规,不必专为吃茶而立; 也意味禅门中的吃茶礼仪,重视的是内在的禅修,亦即“心”的追寻,而非茶叶或水质的好坏,乃至茶壶的优劣等等外表的、仅仅和“术”有关的技巧。[唐]玄觉(665~713)《永嘉证道歌》,曾说:“行亦是禅,坐亦是禅,语默动静体安然。纵遇锋刃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间间。”【引见《大正藏》卷四八,396a。】这样看来,吃茶只是禅门行、坐、语默、动、静当中,众多“借假修真”的媒介之一而已。无疑地,这是禅门茶道的特色。 然而,从仙厓义梵“心、术并重”的茶道标准来看,中国茶书的“重术轻心”固然不对,禅门清规的“重心轻术”,毕竟也是一种缺憾。把这一缺憾做完美弥补的,则是和禅门关系密切的一些日本茶师。 一般都把日本临济宗开宗祖师--荣西(明庵荣西,1141~1215),视为日本茶道的首倡者。荣西在仁安三年(宋孝宗乾道4年,1168年)和文治三年(宋孝宗淳熙14年,1187年),两度来到盛产茶叶的中国浙江天台山求法。并且随侍万年寺的虚庵怀敞,参究临济宗黄龙派的禅法。回国后,撰写《兴禅护国论》、《吃茶养生记》等名作。其中,《吃茶养生记》即是荣西禅师的茶道论书。该书基本上是陆羽《茶经》“重术轻心”的日本翻版,但却大篇幅加入“服桑木法”、“服桑椹法”、“服高良姜法”,乃至以阴阳五行说明医理等等和吃茶无关的内容。因此,与其说它是一部“心术并重”、茶道与禅道合一的茶书,不如说它是一部建立在中国古代医学和药学的医书【详见古田绍钦:《荣西·吃茶养生记》,[东京]株式会社讲谈社,1994年,401~416页。】。 在日本,“心术并重”、名副其实茶、禅合一的茶道,要到珠光(村田珠光,1423~1502)、绍鸥(武野绍鸥,1502~1555),乃至千利休(1522~1591)和千宗旦(1578~1658)祖孙二代,所建立起来的“侘数寄”茶道,才真正出现。 “侘数寄”又作“侘数奇”,那是热爱于不完整、不均衡、残缺不全而且平平凡凡之事物(例如平凡的茶具)的意思,也是安于孤独、寂寞的脱俗心境【元明芳:《禅与茶》,44页,曾引桑田宗亲:《茶道辞典》(东京堂,昭和31年),解释“侘(原作“佗”):“佗这个字……系表现不满或不足的状态之谓。而且对这种不足状态求得满足,认为已足够,没有求他心。这种人称佗茶人,有脱俗化的特处。”而在同书58页,则对“数寄”一词,做了底下的说明:“第一数寄就是爱好……尤其对嗜好风流文雅之道者称为数寄。第二从字义上来说系“又数寄心”之意,所以对和歌、俳句(原注: 日本式短诗以五、七、五字数所成)或是茶道寄心者即称“数寄”。第三即把数寄的寄当做奇,变成无法除开的奇数,不完整的东西,不均衡的事物,指半缺不全的茶具含有无穷妙味之特性。或是对这缺陷处得到满足感……。还有第四即把数寄屋又称空屋,数寄系空的。”另外,有关珠光、绍鸥和利休所建立的“侘数寄”茶道,详见: 成川武夫《千利休:茶·美学》,玉川大学出版部,1983年,10页,48~51页,154~158页。】。九松真一《禅·美术》,曾列出禅门艺术的七种特质:不均齐、简素、枯高、自然、幽玄、脱俗、静寂【 九松真一:《禅·美术》,思文阅,1976年,23~39页。参见吴永猛:《禅画欣赏》,[台北]慧炬出版社,1990年,185页。】。茶、禅合一的茶道,也是一种禅门艺术,自然合乎这七种特质。因此,把这七种特质,视为“侘数寄”的注释,应该是恰当不过的事了。被尊为日本“茶圣”的千利休,为了表达他那孤寂的“侘数寄”茶道,曾以下面这首诗歌,说明他建造茶屋(数寄屋)的理念:
把这种“侘数寄”的茶道理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是千利休的孙子--千宗旦。千宗旦曾撰有《茶禅同一味》五卷,阐明禅道和茶道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第一卷的标题是:“茶事以禅道为宗”,并在内文说:“一切茶事所用,皆不异于禅道。”【下面有关千宗旦《茶禅同一味》的译文,皆转引自元明芳:《禅与茶》,53~93页。】开诿饕灞昃俨璧篮挽篮弦坏幕纠砟睢R虼耍杂诘悴韫婢氐拿枋觯埠颓拔摹栋僬汕骞妗坊颉鹅非骞妗分械拿枋觯筇逑嗤@纾骸巴杏诓枋拢笞孕缘墓し虮鹞奁渌辉谥饕晃奘剩恍牟僮鞑杵鹘肴辆车乩铩!?font size="2" color="#CC0000">【引文中的“主一无适”一词,译者元明芳,曾做这样的说明:“此处所提‘主一无适’即成为仅有唯一的,而一心进入三昧境。例如操作茶杓时彻头彻尾成为一根茶杓,自身完全变成一根茶杓后,要做到毫无自己的主体性地步才可。”(引见元明芳:《禅与茶》,66页。)其中,“三昧”是印度梵文samadhi的音译,乃禅定工夫的一种。】又如:
然而,上引这两段注重禅(心),而轻忽茶(术)的“茶禅同一味”,还不足以看出千宗旦茶道的特色。他的特色,应该是在吃茶的平民化。在千宗旦《茶禅同一味》一书当中,最具有平民化特色,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有关茶具的描述:
引文说到“圆虚清净之一心”才是真正的清净的美器、宝器。千宗旦似乎特别重视“圆虚清净”和“一心”; 因此,《茶禅同一味》对于“一心”有这样的解说:“一心之器,并非人的作为陶铸之事物,系天地自然之器也,故具足阴阳日月,森罗万象……。”而对于“圆虚清净”,则有下面的解释:
无疑地,这种茶具观,乃是从无形的、形而上的“心”,亦即禅道的观点,来阐释有形的、形而下的茶具。 千宗旦的茶具观,显然来自他的祖父--千利休。千利休《茶汤百首》中,曾有这样的一首: “持有一釜就能做成茶汤,爱好万般道具为拙劣也。”【转引自元明芳:《禅与茶》,23页。】 另外一首则是:“不论有或无,好茶具多么不重要! 真正的(茶)道不需要它。”【转译自: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p.60.】 而在《杂谈集》卷下,也曾记载:千利休曾对着那些斤斤计较茶具好坏的客人,当面训斥说: “茶道具的好坏或新旧的鉴定系商人所为。如好此道之有志者,不管是一只破折钵(原注: 研磨用的器物),也可适所适用,更超越是否被使用于茶汤上,应该称赞为数寄才对。”【转引自元明芳:《禅与茶》,82页。】 由此可见千利休和千宗旦具有相同的茶具观。千利休和千宗旦的茶具观,对那些热中茶具好坏、贵贱的人来说,着实具有暮鼓晨钟、振聋发聩的功效。也许,从这种茶具观,正好可以看出千宗旦之所以被后人呼为“乞丐宗旦”【“乞丐宗旦”一词,乃相对于“姬宗和”一词。宗和,即金森宗和(1584~1656),其茶风以奢华见称,和千宗旦的简朴正好相反,因此而有“乞丐宗旦,姬宗和”的说法。千宗旦之所以赢得“乞丐宗旦”的美名,除了因为茶风简朴之外,还因为他的生活近于贫穷乞丐的缘故。(详见多田侑史著、罗成纯译:《数寄:日本茶道的世界》,118~122页。)】的原因吧! “侘数寄”的茶道理念,最感人的,还不在茶具这种特定器物的平民化,而在强调整个煎点过程的平凡无奇; 无疑地,这是前述九松真一所谓的禅艺术的“简素”和“自然”。千利休曾作有这样的一首短歌:“茶汤就是使水沸滚而泡成茶,如予饮用的事物也。”【转引自元明芳:《茶与禅》,18页。这道短歌后来被改为:“茶汤就是使水沸滚而泡成茶,如予饮用时即须求了解其根。”(同前引)可谓画蛇添足,韵味全失--失去原歌平凡自然的“侘数寄”特色。】 还有一次,有人问他有关茶道的秘密,他回答说:“你燃起炭火,将水烧开到适当的程度,而后使茶产生适当的滋味。你(在茶屋里)安排花木,就如(它们)正在生长着一般。在夏天,你暗示凉爽,冬天则托出温暖,此外别无其他秘密。”【转引自兰丝·罗斯著、徐进夫译:《禅的世界》,190页。】 千利休还针对这个问题,吟咏了下面的诗句:
而当千利休吟咏这首诗歌之后,问话者略带轻蔑地表示这样的吃茶法,他早就知道的时候,千利休正色地说:“如果有人已经熟知此道,我乐意拜他为师!”【转引自前书,191页。】 千利休这些话,让笔者想起鸟巢道林禅师(741~824)和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之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一段对话:
千利休的崇尚简素、自然和平凡,还可以从下面这则逸事看出来【下面有关千利休的逸事(包括两首诗歌),皆见多田侑史著、 罗成纯译:《数寄:日本茶道的世界》,126页。】。 “侘数寄”茶道,往往和日本传统文学里的和歌、俳句有关【参见前揭元明芳:《禅与茶》,44页。】。在日本茶道中,流传着下面这首口诵短歌:
对于这首平凡无奇,但却意趣盎然的口诵短歌,《茶汤古事谈》曾有下面的记载: 千利休的师父--武野绍鸥,某日,正在教导千利休有关“路次”【原注:“即露地,草庵式茶园之庭园。”】的道理时,曾以上面这首口诵短歌为例,说了下面的几句话:
“路次”,在千宗旦的《茶禅同一味》里,名为“露地”,乃草庵式茶屋(数寄屋)所在的周围庭园。前文说到千利休为了表达他那孤寂的茶道理念,曾作有一首诗歌:“没有花朵/ 也没有着色的叶子/ ……/ 一间孤寂的小屋/ 坐落海滩上。”这不正和绍鸥所说“不在路次上植开花之木”的本意相契吗? 然而,千利休的路次理念,决不只如此。他之所以强调在路次中“没有花朵,也没有着色的叶子”,不只是要我们“赏席中之花”,而且是要我们赏路次中草丛里纷然绽放着的自然界的野花。千宗旦《茶禅同一味》里,曾把“露地”定义为:“脱离一切烦恼,显露真如实相之故,谓之露地。”【转引自元明芳:《禅与茶》,89页。】在前往茶屋(数寄屋)品茗的半途中,徐徐而行地走过素朴的庭园(路次、露地),庭园中,没有华丽名贵的建筑,没有灿烂缤纷的花木,却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自然界中的野花、野草,而达到断除一切烦恼、体悟真如实相的目的; 这是千宗旦对于“露地”的看法。相信,这也是他的祖父千利休对于“路次”的真正理念【千利休曾作有一首诗歌,说到他对路次或露地的理念,值得我们注意)这首诗歌,和千宗旦对于露地的描述,可谓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