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禅要
乃光
一、石头传略及其悟缘
石头名希迁(700—790),端州高要陈氏子。幼而岐嶷;既冠,然诺自许。乡民畏鬼神,多建祠杀牛以祀,师数毁祠夺牛以归,莫能禁者。后造曹溪得度,具戒于罗浮。六祖将示灭,问曰:和尚百年后,希迁当依附何人?祖曰,“寻思去”。及祖顺世,迁每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第一坐问曰:汝师已逝,空坐奚为?迁曰:我禀遗诫,故“寻思耳”。第一座启发他诣吉州青原山静居寺参礼行思(一740)。思师曰:子何方来?迁曰:曹溪。思曰:将得什么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思曰:若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迁又曰:曹溪大师还识和尚否?思曰:汝今识吾否?迁曰:识又怎能识得。思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迁又问:和尚自离曹溪,什么时至此间?思曰:我却知汝早晚离曹溪。曰:希迁不从曹溪来。思曰:我亦知汝去处也。曰:和尚幸是大人,莫造次。他日,思师复问迁:汝什么处来?迁曰:曹溪。思乃举拂子曰:曹溪还有这个么?曰:非但曹溪,西天亦无。思曰:子莫曾到西天否?曰:若到即有也。思曰:“未在,更道!”迁曰:“和尚也须道取一半,莫全靠学人。”思曰:“不辞向汝道,恐以后无人承当。”一日思师问迁曰:有人道岭南有消息。迁曰:有人不道岭南有消息。思曰:若恁么大藏小藏从何而来?迁曰:尽从这里去。思然之。思师令迁持书与南岳让和尚,曰:汝达书了,速回,吾有个鈯斧子与汝住山。迁至彼,未呈书,便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岳曰:“子问太高生,何不向下问?”迁曰:“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岳便休,迁便回。思师问迁:子返何速,书信达否?迁曰:书亦不通,信亦不达,去日蒙和尚许个鈯斧子,只今便请。思垂下一足,迁便礼拜。寻辞,往南岳。迁于天宝初,至衡山南寺,寺之东有石,状如台,乃结庵其上。众仰之,号曰“石头和尚”。偶一日见负米登山者,知为送供,师愍之,即移庵梁端。贞元六年十二月一十五日顺化。春秋九十一,僧腊六十三。门人相与建塔东岭。后来国子博士刘轲,钦尚祖风为碑纪德。德宗谥无际大师。
文中,思师与石头几番问答,及思师印可处,关系极大。若于此一一透得,后来曹洞一宗什么机贵回互忌犯当头,权开五位兼立功勋,善为保护谨防渗漏。这一络索禅道的纲宗尽在这儿把得了也。
二、石头主要的开示和接机
谁字话 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
马祖常道“是什么”,石头又教看个“谁”,一对无孔铁笛。参学人却要经受得住,透得“谁”字话,始解作活计。须知本分事从来不是强加于人的。解脱谁不爱,有缚即不得;净土谁不欣,有垢即不得。抓着缚者垢者造生死业者是谁,当即还汝解脱、净土、涅槃了也。若存爱欣之情,依然成错。此是为中下乘说。若是上根灵利者,只见在在处处一般,定要分别却难下手。所谓“一种平怀,泯然自尽”。到这里缚解、垢净、生死涅槃是什么碗?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
西来意 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问取露柱。曰:学人不会。师曰:我更不会。
这僧问师,恰是撞着露柱,险些磕破脑壳。还教“问取露柱”,更添冤苦。只如露柱解说西来意也无?有者道,明知说不出西来意,便这般信口推与露柱了。要且不然。“学人不会”露柱怀胎,“我更不会”露柱生儿,会得这两转语,于西来意便算破参,作么生会。
石头接机的开示,甚为简到,以上仅选了两段,也加上了标题和说明。石头遗有“参同契”与“草庵歌”两种著作,而“参同契”对指示禅法上更为重要。
传称师因看肇论有得,遂掩卷,不觉寝,梦与六祖同乘一龟,游泳深池之内。觉而念曰:灵龟者智也,深池者性海也,吾与祖师同乘灵智泛性海矣,遂著“参同契”,曹洞一宗心法即自此启发。
三、石头印可的弟子
石头门风孤峻,虽不如马祖法会之盛,但所印可的弟子却个个保任功深,护持谨严,有足多者。弟子中药山最为杰出,当另为专文叙述,此处从略。今仅介绍丹霞、大颠、长髭三师,以见石头一系之禅道风规。
邓州丹霞天然禅师 本习儒业,入长安选官,旅次遇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师蒙指示,即造江西马大师处,马师指见石头,执役三年,头与剃染,味道已深。师再谒马祖,祖问:“从甚处来?”师曰:“石头。”祖曰:“石头路滑,还跶倒汝么?”师曰:“若跶倒即不来也。”
石头诚然孤峻,但冷地里机变无常,活人眼目。自谓参学有得之徒,若与之逞机辩,靡不滑溜失路者。“石头路滑”,马祖深知。邓隐峰辞马祖到石头,祖曰:“石头路滑”。峰曰:“竿木随身,逢作戏。”便去。才到石头,即禅床一币,振锡一声,问:“是何宗旨?”头曰:“苍天苍天。”峰无语,却回举似马祖,祖曰:汝更去问,待他有答,汝便嘘两声。峰又去,依前问,石头乃嘘两声。峰又无语,回举似马祖,祖曰:“向汝道石头路滑。”此处马祖问丹霞:“石头路滑还跶倒汝么?”请看丹霞答道:“若跶倒即不来也。”这是何等本领,能在马祖座前夸口。他不于石头处有得,敢尔如此。后来清世宗胤禛妄选语录眨剥丹霞,云霞入灭,垂一足未及地,是见地不到地,遭护法神显化。这真是供出自己见地不到地,成了个瞎驴汉
现在且节录丹霞上堂法语一则,请参看,识取禅海一沤。
阿你浑家,切须保护,一灵之物不是你造作名邈得,更说甚荐与不荐。吾往日见石头,亦只教切须自保护此事,不是你谈话得。阿你浑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什么?禅可是你解的物?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阿你自看。……今时学者纷纷扰扰皆是参禅问道,我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一饮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虑,在在处处有恁么的。若识得释迦,即这凡夫是,阿你须自看取。莫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夜里暗双陆,赛彩若为生?无事,珍重!
这般说话真是见地超群,悟境玄深,不愧石头之子
潮州灵山大颠禅师 初参石头,头问:“哪个是汝心?”师曰:“现言语者是。”头便喝出。经旬日,师却问:“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头曰:“除却扬眉瞬目将心来?”师曰:“无心可将来。”头曰:“原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师于言下大悟。
觅心了不可得,即得安心竟,这是从上祖师已行规模,为啥这里却不然?且道是同是别?还是另有奥妙处么?头曰“除却扬眉瞬目将心来”这一句,却鞭策得紧,尽气力也搬不动,所以他只得道个“无心可将来”。这比他前番答的“现言语者是”已大为进步了。“无心可将来”,与从上祖师也不异,为啥不蒙石头老汉点头?这老汉反而说出“原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这当然异于“现言语者是”,不然,怎得大颠言下大悟?可是大颠究竟怎的会悟?悟了又悟到个啥?这却必须努力一参。洞山答“主中主”语,有云:“恁么道即易,相续也大难。”师住后上堂云:
夫学道人须识自家本心,将心相示,方可见道。……吾今为汝诸人分明说出,各须听受。但除却一切妄运想念,现量即汝真心,此心与尘境及守认静默时全无交涉。即心是佛,不待修治,何以故?应机随照,冷冷自用,穷其用处了不可得,唤作妙用,乃是本心,大须护持不可容易。
这般说话,平实甚平实,难构却难构,念一遍似清风拂面,且道从哪里入?
潭州长髭旷禅师参石头,头问:“什么处来?”曰:“岭南来。”头曰:“大廋岭头一铺功德成就也未?”师曰:“成就久矣,只欠点眼在。”头曰:“莫要点眼么?”师曰:“便请。”头乃垂下一足,师礼拜。头曰:“汝见个什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据某甲所见,如红炉上一点雪。”
这样同答,好似天造地设一般,美则美矣,切莫开眼做梦。“垂下一足”,正中妙挟;“红炉上一点雪”,妙尽功勋;若人不会也不分外。
有僧参长髭,禅床一匝,卓然而立。师曰:“若是石头法席,一点也用不着”。僧又禅床一匝。师曰:“却是恁么时不易道个来处。”僧径出去,师乃唤,僧不雇,师曰:“这汉犹少教诏在。”僧却回,曰:“有一人不从人得,不受教诏,不落阶级,师还许么?”师曰:“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僧乃退身三步,师却禅床一匝,僧曰:“不惟宗眼分明,亦乃师承有据。”师乃打三棒。
自己家里人,相见也分宾主。看这老参禅和,却有些子汗臭气,不是州县白蹋僧,无奈绳索在会石头禅的长髭手里。这僧会是会得,只为目前有物,硬作主张,不解转身,这叫做门杠子禅。长髭道“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即使门杠子禅消融了也。末了赞师,也是消融后的自赞。师乃打三棒,有者道,咦,还有尝罚么?一任商量,终归消融。
石头嗣法弟子,仅举这三位略说一下,其余如天皇、大同、大朗、小朗等师,则无暇叙述。吾人详看上举的丹霞、大颠、长髭三师的禅风,即可足知石头禅道是如何的深固幽远却又冷巂多姿的了。弟子们得其印可亦非容易。
马祖、石头是同时代的人。石头长马祖约九岁,马祖先石头两年化去,皆六祖而后的宗门巨匠。两师虽师承宗风有别,但所提持者毕竟为一事。两师道义弥笃,亲切无间,无丝毫门户畛域之见,实为后代师表。如药山首造石头之室,未能决了,石头教往马大师处去,药山见马祖言下契悟,侍奉三年,然后乃返石头,在石头处则体道更深,石头且以偈赞之,深蒙印可。又如丹霞初礼马祖,祖雇视良久,说道南岳石头乃汝之师,丹霞抵石头终了大事,再谒马祖祖亦印可。象这样的事还不少。两师当时却以阐化禅宗为职志,有时亦由参学僧口里,暗通消息,时时相见。如石头问新到:从什么处来?曰:“江西来。”头曰:“见马大师否?”曰:“见。”头乃指一橛柴日:“马师何似这个”僧无对,却回举似马祖,祖曰:“汝见橛柴大小?”曰:“没量大。”祖曰:“汝甚有力。”曰:“何也?”祖曰:“汝从南岳负一橛柴来岂不是有力。”这僧多嘴,正好为两师互迪消息,他亦不知,于他外人啥事。
还有个庞居士尽心参禅,出入两师之门。初谒石头,乃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头以手掩其口,庞豁然有省。后参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庞于言下顿领玄旨。居士悟后经常亲近两师,且与两师弟子禅道往还。从这些公案事实来看,两师禅道并不如后代分列门庭标新立奇。两师的宗风虽别,提持则一。宗风之异全系才调不同,方便挕化,岂能据此另定两师宗旨?五家出自两师,以后各各曲立宗旨,另有缘故,后当详说。雪窦赞颂两师之言曰:“十影神驹立海涯(马祖),五色祥麟步天岸(石头)”,可谓妙善形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