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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散文中的禅 赵仁珪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 28-36页 -------------------------------------------------------------------------------- 【作者简介】赵仁珪 北京师大中文系副教授 【摘要】 禅与散文关系的研究历来重视不够,苏轼研究亦如此。苏轼于佛教虽为“泛宗派”者,但于禅宗独有情钟。其表现有二:一是对伪禅学的批判,对真禅学的坚持;二是能从中提炼静而达的哲学精髓,取其实用、重人情及富有辩证的思维方法。这些思想必然影响于散文,其表现有三:一是很多论文主张都直接来自禅宗;二是能将禅宗的某些思维方法及表述手法,如比喻、话头、典故、术语、辩证法等巧妙自如地引用到各类文章中去;三是扫除一切外在痕迹,将禅理禅趣圆融无碍地化入到文章中去,这一特点在苏轼的小品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关键词】 苏轼 禅思想 思辨方法 伪禅学 宗教迷恋 静而达 禅语禅机禅理禅趣 圆融无碍 -------------------------------------------------------------------------------- 近年来学术界很注重禅与文学关系的研究,在研究对象中苏轼与王维、白居易、柳宗元、黄庭坚等文学兼禅学大师首当其冲。但多数论者只注重研究这些人的诗歌创作与禅学的关系,而忽略了他们的散文创作与禅学的关系。这对王、白、柳、黄诸人的影响并不太大,因为他们毕竟都以诗名。但苏轼则不同。苏轼也以文名。所以我们也应注重对苏轼散文与禅学关系的研究。这一研究起码有两种意义:一是能更清楚地勾划出苏轼的禅思想,因为苏轼的禅思想更多的是通过散文来表述的;二是能更深刻地揭示苏轼散文的风格特色,因为这些特色都离不开禅思想。由前者,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其人;由后者,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其文。 一、从正面谈禅之文看苏轼的禅思想 这里应首先辨明这样一个问题:苏轼到底属于佛门的哪宗哪派?更明确地说,他能否算禅宗中的传人? 苏轼喜佛亦善佛,这是毫无疑问的。吴越名僧与其“善者常十九”(《惠诚》),“每往见师,清坐相对,时闻一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海月辩公真赞》),甚至与他们公开论辩,俨然以佛门人物自居。但就像他一直高唱“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向往归隐而始终未能归隐一样,他虽嗜佛却始终未能真正地走入佛门。可以说他始终是以“槛外人”的身份来谈佛论道的,充其量只是个“居士”而已。既然并非槛内人,因此也就无需自觉地归属其中的某一宗派,更无需去恪守某一宗派的特殊宗旨,可以从槛外按主观喜好去任意选择。所以从理论上讲,苏轼于佛教是一个“泛宗派”论者。他说:“佛乘无大小,言亦非虚实,顾我所见如何耳。万法一致也。我若有见,寓言即是实语;若无所见,实寓皆非。”(《书金光明经后》)“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辩讷,事理皆融。”所谓律,指律宗;所谓讲,指讲宗,即禅律二宗之外更重讲说经典义解的其余各宗;所谓事理皆融,指华严宗的主要教旨。可见他是主张各宗并行的。 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苏轼于佛教中更偏爱禅宗。宋代时禅宗盛行,以至几乎取代了其它各宗。禅宗士大夫化,士大夫禅化的社会风气,与禅宗生动活泼特质极为相契的苏轼聪明机智的个性,决定他必然将更大的兴趣投入到禅宗中去,进而成为他坎坷岁月、多难人生的精神支柱。禅宗更标榜着自己是不立文字的教外别传,更主张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更强调心即是佛,心外无佛,因而更注重内省自力的功夫,更注重贴近生活现实,通过极富辩证力的思辨对某一具体现象透参成佛。一部部禅宗语录及灯史所记录的无非都是这些内容。而翻开苏轼文集,这类禅宗的典故公案、话头机锋可谓比比皆是。如《黄州安国寺记》所追求的“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條然,无所附丽”,即是禅宗“明心见性”的境界。《与子由弟十首》之二所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如,死生可以相代,祸福可能相共,惟此一事,对面纷付不得”,不但观点是禅宗的,语言也是禅宗的。《磨衲赞》所宣扬的“当知此衲,非大非小,非短非长,非重非轻,非薄非厚,非色非空”,正是典型的禅宗非此亦非彼的思辨方法。有些短文简直就是一则精彩的禅门公案,如《与子由弟十首》之五: ……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路见二僧,其一僧……手擎一小卵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卵塔自开,其中舍利粲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分。……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 僧之根本不见塔,子由之肩上置塔,苏轼之自身即塔,很清楚地表现出禅宗心证的三个阶段,读后令人朵颐。可见称他“当踞诸禅首席”(袁宏道《雷太史诗序》)并不为过。 苏轼散文中表现出的禅思想有以下两大特征。 一是坚持禅宗的严肃性而不满其堕落性。禅宗自六祖慧能正式创立以后,逐渐形成轻经典戒律而重自省思辨的禅学体系。这种体系在初期有它活泼生动、单刀直入、直取心源的优点。但随着这股风气的愈演愈烈,便出现了公开藐视经典,破坏戒律,否定一切,以至呵佛骂祖等种种放诞不羁的言行。应该说这是禅宗走向极端时的一种堕落。因为既为宗教,就应该有信仰,有修行,有戒律,把一切都否定了,自然也就否定了禅宗本身。这种现象到北宋更加严重,对此苏轼予以严厉的批判与坚决的抵制。正像茅坤所云:苏轼“无论学禅,学圣贤,均从笃行上立脚。”(《苏文忠公文钞?安国寺大悲记》)在《中和胜相院记》中苏轼指出,既为佛教,就应持戒,“务苦瘠其身,自身口意,莫不有禁,其略十,其详无数。”只有这样,才谈得上修行。为此。苏轼特别推崇以简明的“修善慈心”,“不杀生”,“息意去欲”,“行善修道”为宗旨的中国原始佛教,认为这“虽若浅近,而大略具是矣。”苏轼又通过比喻将原始佛教与当时流行的佛教加以对比:“野人得鹿,正尔煮食之尔。其后卖与市人,遂入公庖中,馔之百方。鹿之所以美,未有丝毫加于煮食时也。”(《记袁宏论佛》)非但如此,苏轼进而指出,卖入公庖之后,还有变味的可能:堕落的僧徒“谓酒‘般苦汤’,谓鱼‘木梭花’,谓鸡‘钻篱菜’,竟无所益,便自欺而已。”(《僧自欺》)“世之昧者,便将颓然无知认作佛地”,以至认为猫儿狗子皆有佛性(《与子由弟十首》之三)。“近世学者以玄相高,习其径庭,了其度数,问答纷然,应诺无穷,……故使鄙夫得挟其空空以欺世取名。”(《跋荆溪外集》)“近岁学者各宗其师,务从简便,得一句一偈,自谓了证,至使妇人孺子抵掌嬉笑,争谈禅悦,高者为名,下者为利,余波末流,无所不至,而佛法微矣。”(《书楞伽经后》)众所周知,这些现象在禅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对此苏轼严肃批评道:“若出新意而弃旧学,以为无用,非愚无知,则狂而已。”于是苏轼有时故意给他们难堪:“吾游四方,见辄反复折困之,度其所从遁,而逆闭其途,往往面颈发赤。然业已为是道,势不得以恶声相反,则笑曰:‘是外道魔人也。’吾之于僧,慢侮不信如此。”(《中和胜相院记》)这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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