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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史上的南北之争及当代禅宗复兴之管见 ——节选自吴信如先生著《禅定述要》 顶礼吴信如先生 本世纪以来,国内外对禅宗及其源流的研究,尤其是东邻的日本,掀起了几次热潮。第一个热潮,以敦煌禅籍的发现和整理为契机,以胡适先生和日本的铃木大拙先生的禅史、禅学研究为中心,时间约为本世纪上半叶;第二个热潮,是以太虚、虚云、东初、印顺大师对禅学的研究为代表,时间是20世纪的中叶;第三个热潮,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海峡两岸的禅宗研究热,以印顺、明真、圣严法师及蓝吉富、杜继文、杨曾文、方广铝先生等为代表。这些研究,大体上涉及:禅的内涵、本质及其根本精神、禅宗史上的南北之争、禅史的分期、禅学的研究方法论等问题。可以说,中外学者本世纪以来对禅宗的研究成绩斐然,尤其是日本学者的研究、中国台湾及大陆学者自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以来以研究成果较为突出。这是继唐宗密《禅源诸诠集》、宋道原《景德传灯录》、普济《五灯会元》以来对禅史研究的又一高潮。 然而当前就禅宗而言,禅宗的精髓是什么?禅宗的诸多宗派纷繁复杂如何厘清?禅宗的未来发展趋势如何?尚有许多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本文在前人、今人研究的基础上,围绕上述几个问题进行探讨,尽管是一家之言,希望能抛砖引玉,与国内外同道一起,把禅宗研究推向前进。 (一) 话说禅宗历史一大公案 中国的佛教,无论何宗何派,从会昌以后,衰微零落,几乎至于灭绝。这个法难,至今还为人们所叹息。而在这不绝如缕的形势之中渐渐苏其残喘,犹得保留它的伟大势力的,要算只有一个禅宗。现今中国的丛林,十之有九属于他的旗帜之下。所谓“曹半边,临天下”,就是讲的天下丛林大都是属临济宗;的,有一半则是属曹洞宗的,实质上说,大都是禅宗的。禅宗的传播,形成一个大一统的局面,也可谓因祸得福,盛极一时,而中国佛教的一线生机,也就仗着禅宗这一宗传承连绵以至于今日。这样显明的事实,是一般学佛者所共认。而禅宗莫大的功绩,也是一般学者所共知,但在这中间,我们推崇这一派的禅宗,却不可忘了当年拼命弘扬这一派禅宗的神会和尚。 本来这一派的禅宗,便是南宗,在最初的时期,仅仅流传于岭南一带,偌大的中国,却完全是他的对立派——北宗——所占有。那时,北宗的神秀大师与其弟子普寂、义福两大师,都是身为帝师,得到时主的崇礼,声名盖国,势焰熏天,若不是这位为法忘身、百折不挠的神会和尚出来,大胆地将北宗推翻,这一派的南宗,又焉有出头之日,又焉能建立这件莫大的功绩? 然而在最近一千年之间,一般佛教徒的脑海里,对于这位神会和尚,仅有些微薄淡漠的印象,而他当时的一番丰功伟烈,几乎无人能知,却亏了胡适先生,从敦煌所出的写本之中,寻到了许多重要的禅宗史料,才将他努力和北宗论战的事迹表彰出来,引起一般学者的注意,才知道他是南宗北伐的总司令,是新禅学的建立者,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个伟大的人物。我们对于胡氏所表彰的这位为法忘身、百折不挠的古德,自然由衷地产生一种景仰的敬意。 可是,在这景仰的中间,回顾一下隋唐以后禅宗独盛的历史,却又触引起我的一种特殊的感想。因为根据上面所谈,人家都要说,中国佛教的幸存,是存在这位神会和尚手里,而我却要说,中国佛教的衰亡,也亡在这位神会和尚手里。 我们知道,北宗是渐修,南宗是顿悟;北宗重在行,南宗重在知;北宗主由定生慧,南宗主以慧摄定,这是两宗最大的差异。现在推翻北宗而专弘南宗,便是不尚渐修,而惟尚顿悟,不重行而惟重知,不主由定生慧,而主以慧摄定,这是始于神会和尚所造成的一种风气。 这种风气是怎样的表现呢?我们试看当时的佛教徒,以不立文字而轻弃一切经卷,以无念为宗旨而指斥修习有为,以定慧齐等而反对坐禅人定,以立地成佛而破除三劫五乘,以机锋肆应而驰骛空谈立辩,莫不舍难趋易,弃实崇虚,积习相承,每况愈下,驯至不知圣教究何所说,不知修行应何所依,正信还未生根,便说已经“开悟”,菩提尚没发心,侈谈已经“见性”,于是满街圣人,遍地野狐,佛教亡矣! 近代中国的僧侣,很多往往不通经教,不事修持,其主要根源之一,便是专弘南宗的流弊,而当初的这位神会和尚,不能不负相当之责任。 然而南宗本不及北宗么?这又不然。南宗不仅没有不及北宗之处,而且实在高于北宗。那么,神会和尚力弘南宗,又何以有上面所述的种种流弊呢?这便因为他推翻北宗而偏弘南宗之故。本来南宗之高于北宗,如人立于塔顶,塔顶之人自高于塔,假令将塔拆去,而这人仍欲依着原来高度立住,不是要悬空了么? 何以说南宗之高于北宗如人立于塔顶呢?我们知道,一念相应,即成正觉,在上根大器,原可不假修持,若是我们这一般具缚凡夫,惑业深重,虽说本来都有佛性,但为无明锢蔽,难以显露,这便不能不由修而悟,由行而知,由定而慧。在那修之尽、行之至、定之极的时候,应当有顿悟的法门,破除他的执著。而那些未修、未行、未定的人,却不能一例而观。因为他还谈不到呢!由此说来,北宗实为初首方便,南宗实为向上工夫;北宗应居于前,南宗应居于后。南宗之高于北宗,不俨如一个人立于塔顶么! 我现在再举出一个明证,便是众所周知的南北两宗根本的两个偈子。北宗神秀禅师偈云: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南宗慧能禅师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相传南宗慧能禅师,便因此偈战胜了神秀禅师,于是,五祖的衣钵,不传于大众推崇之秀上座,而传于执贱役不识字之卢行者(慧能俗姓卢,行者指带发之修行者。又称卢居士)。南宗证旨之高于北宗,也就可想而知。但慧能禅师这个偈子,完全是对治神秀禅师的那个偈子。换言之,就是要先有秀上座的境界,才可以进行卢行者之境界。若没有秀上座的那个偈子,那么,卢行者的偈子便没有用了。只就着文字上说,我们若是单看后面这一个偈子,不是要觉得他有些不成话么。 所以说,南宗之高于北宗,如人立于塔顶,必须先有这个塔,然后这个人才可以高。可惜后来的人,只看着些对治的话头,不明对治的深意,只知道自己所立的地位高于塔,却尽力地将这个塔基完全拆除。不想塔基既拆除,自己便无从依傍,上焉者悬空过活,下焉者都坠落深坑,便有近代僧侣的流弊。 这位神会和尚,他有这样为法忘身、百折不挠的精神,自然也有一种境界,我想他也是一位立于塔顶的人。只是他为着推翻北宗而建立南宗,不觉将这个塔基拆去,使后来一般学者,无从学他的高,不是堕落深泥,便是悬空过活,这是拆塔基的人不能不负其责的。因此我说,中国佛教的衰亡,也就亡在这位神会和尚手里。 说到这里,我还要回转头来,说说后来一般学者。本来有许多菩萨,为着当一时之机,不免有些偏赞之处。譬如龙树菩萨,因当时学者执一切有,便广弘大乘的“毕竟空”义以为对治。无著菩萨,因当时学者又执一切空,便广弘大乘的“如幻有”义以为对治。而实际上谈“毕竟空”一义的,并未尝抹煞那“如幻有”,谈“如幻有”一义的,也未尝抹煞那“毕竟空”,不过有些偏赞,有所侧重罢了。不幸后来的人,不善于学,听说“毕竟空”义如何高妙,便将“如幻有”义破斥无余;听说“如幻有”义如何精圆,便将“毕竟空”义抗拒不纳。由此就在广大纯净的教海里面,酿成了空宗、有宗之争,这岂是当初那位菩萨所期望所印许的吗?这位神会和尚,他造成的这一种风气,固然流弊很多,究竟他也是当机偏赞,不失为一种方便。至于舍难趋易,弃实崇虚,积习相承,每况愈下,还只要怪着后来一般学者不善于学,囿于偏执,不能圆融。因此,我虽说中国佛教的衰亡,也就亡在这位神会和尚手里,却还须加上这一条重要的声明。 另外,我还有一点意思,便是从历史的方面,用考据的方法以研究佛学,这是我们的东邻日本人所优为,并且为之几十年,有许多地方,固然能考证出前人们的错误,显出当时的真相,于佛学的研究,不为无功。但是印土素无完备的历史,文献既不足征,而佛法微妙甚深,又往往不能从时空上加以限制。若拘拘焉迷信历史,偏重考据,眼光便多所障蔽,所见也只囿于一隅,故纸徒钻,时感误谬,即不误认,也不免“执其小而失其大”。我们的德邻,不是时常有这种现象么。.可是,我并不因此否定历史和考据的相当价值,并不附和那一般完全反对这种方法的人,因为历史和考据,实在也有相当的价值,只不过要靠着人善于采取,善于运用罢了。譬如胡适先生所校订的这一本《神会和尚遗集》,便是从历史和考据上用心,虽说是小小一册,不是也有很大的贡献吗?因此,我一面对于迷信历史和偏重考据的佛教学者有点看法,一方面仍然赞成佛教学者参用历史和考据,这便是我读胡适《神会和尚遗集》的一点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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