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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禅宗诗歌表达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的范型是一切现成现量境、水月相忘如如境、珠光交映圆融境、任运随缘日用境:现量境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如境能所双亡,色相俱泯;圆融境珠光交映,重重无尽;日用境饥餐困眠,脱落身心。体证禅诗审美境界,对建构21世纪中国禅诗研究学、整合传统诗学的境界论,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禅诗;审美;现量境;如如境;圆融境;日用境禅宗以彻见本来面目为终极关怀。禅宗认为,由于迷己逐物,逐物迷己,导致了"本来面目"的失落。为了重现"本来面目",禅宗运用般若智观粉碎迷情妄念,以回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1]般若智观表现为电光石火、棒喝截流的公案机锋,迸射出壁立万仞、不可凑泊的禅悟思维,形成了禅宗诗歌的审美现量境、如如境、圆融境、日用境,以及与之相应的澄明高远、色相俱泯、圆融谐美、质朴自然的美学风格。 一、 一切现成的现量境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禅宗看来,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百草树木作大师子吼,演说摩诃大般若,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显着活泼的自性。苏东坡游庐山东林寺作偈:"溪声即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广长舌,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葱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着清净法身。溪水流珠溅玉,彻夜不停宣说着千千万万首禅偈,它们是如此的丰盈富瞻,凡夫之舌又怎能将它的妙义传达给别人?黄山谷的开悟,也得益于对山水真如的感悟。山谷参晦堂,多次请求禅师指示佛法的径捷入门。一日侍行之际,岩桂盛放,清香飘拂,晦堂遂借用"吾无隐乎尔"开示山谷,山谷豁地大悟。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远,就不会闻到岩桂幽香,从香悟入。晦堂将仲尼之"吾",置换成自然之"吾",正表征了山水真如的禅悟体验。禅僧吟颂山谷开悟公案云: 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2](卷39)白云乡是白云万里之外的乡关,是精神的故里。游子思归,多少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因为岐路太多,找不到回归之路。忽然间岩桂送幽香,嗅闻之际,灵光作现,方悟大道就在目前,故乡就在脚下。诗人心有灵犀,于岩桂飘香之际顿见本来。由于万物皆是佛性的显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乃是一切现成的圆满自足境,"火不待日而热,风不待月而凉。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头头显现。"[3](卷1) "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quot;[4](卷15)对圆满自足的现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脱落情尘,作即物即真的鉴赏,才能得其三昧,所谓"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现成事,何必待量。"[4](卷6) 现量境一切现成,不假推理,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性干预的境界,正如《华严经》卷43所云,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间,不取诸法,不起分别,不染著世事,不分别境界,于诸法智,但应安住,不应称量。"不可用比量来推知揣度,是现量境的根本特点。仅凭知性逻辑并不能达成禅悟,不落二边的禅不可以计量解会。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落入思量,禅就会蜕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词;坠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会产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础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现量。现量本是因明用语,指感觉器官对于事物原真态的直接反映,纯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诸法的自相,如眼见色、耳闻声,未加入思维分别,毫无计度推求等作用。与现量相对的是比量,比量是以分别之心,比类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如见烟比知彼处有火。《大慧录》卷22谓:"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禅的"现量",指不容情尘计较直契本来面目的禅悟观照。所谓情尘计较,即是指人生种种实用利害的心念。根据审美距离说,在审美中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便客体无从与现实的自我发生钩搭,才能使之充分显示其本色。在日常的经验之中,事物总是向我们显示其实用的方面,我们也不能弃绝自身的欲望,以纯然不计利害的眼光来静观事物客观特性。透过距离看事物的方式是特殊的观物?尽致,表达了现象的当体就是本体的悟境。智通禅师《法界观》云:"物我元无异,森罗镜像同。明明超主伴,了了彻真空。一体含多法,交参帝网中。重重无尽处,动静悉圆通。"[4](卷18) 红尘滚滚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里,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大法,共同织成了帝网宝珠,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它们都在光华溢目的毗卢遮那佛照耀之下,清纯澄澈,显现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丽图景。宇宙万象,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呈显出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自在自为地嬗演着大化的迁变纷纭、起灭不缀、看朱成碧。在这重重无尽的法界中,情与非情,飞潜动植,静云止水,鸢飞鱼跃,都彰显着圆通法门。圆融之境脱超越了一切对立。在世俗之眼看来对峙、矛盾的意象,在禅诗中形成了不可凑泊的的禅定直觉意象: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4](卷2》)这些意象在世俗之眼看来之所有矛盾、对峙,是由于经过了逻辑二分法的筛子的过滤。逻辑经验不是纯粹的经验,因为它经由了二分法这层筛子的过滤。当我们看见一座桥而称它为桥时,以为这个认识是最后的,但是事实上只有当它被概念化之后,这个认识才有可能。真正的"桥"存在于"桥"的概念之前。当概念干预现量后,桥只有依赖于非桥才得以成为桥。而圆融存在于概念化作用之前。要充分体其三昧,就必须跃出逻辑的囚室。般若智观将矛盾、对峙、枯寂的世俗意象,转化为圆融、和谐的直觉意象。这是超越了一切对立、消解了一切焦虑、脱落了一切粘著的澄明之境。它是一段论的观物方法,如果用二元的相对的眼光来看待,则如蚊子叮铁壁,永远也不可能透过。 诗的事事圆融境消解了一切对立,汇百川河海为一味,熔瓶盘钗钏为一金,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超悟境界。但禅之所以为禅,在于它能够不断地否定、不断地超越。禅宗不但对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进行超越,甚至对禅的本身也进行着超越,且超越而没有超越之念:"文殊普贤谈理事,临济德山行棒喝。东禅一觉到天明,偏爱风从凉处发。"[4](卷20) 不论理事圆融、事事圆融,还是临济喝、德山棒,在饥餐困眠、秋到风凉的自在自为中,都脱落无痕。由此生发了禅诗审美感悟的另一个重要境界,这就是任运随缘的日用境。《四十二章经》:"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人。"本净《无修无作》偈:"见道方亲道,不见复何修。道性如虚空,虚空何所修。遍观修道者,拨火觅浮沤。"[4](卷2)本来面目如同虚空,不可修作。一旦起了修道之心,就将道作为修的对象,将无为法当作有为法,这样修成的道仍然容易堕坏。为了扫除学人向外寻求的意念,禅宗将修行与生活一体化,反对外向而修道,而主张内照式的修道,能所双泯,当下现成。源律师问慧海修习禅道是否用功,慧海说用功?quot;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源律师认为这与别人并无两样,慧海说并不一样,因为"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4](卷3)饥吃困眠,是禅宗任运随缘、率性适意生活方式的形象表述。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细节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因此,禅宗对随缘任运式的生活境界尤为注重。九顶惠泉甚至"饥来吃饭句、寒即向火句、困来打眠句"作为"九顶三句",与云门三句相提并论,[4](卷8)守端则以"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作为"四弘誓愿",[4](卷19) 临济也指出?quot;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离开饥吃困眠而追求禅道,不异南辕北辙。但任运随缘、饥餐困眠并不是把道庸俗化,而是使日常生活呈现出高情远韵。要"离家舍不在途中",保持"土面灰头不染尘,华待柳巷乐天真。金鸡唱晓琼楼梦,一树华开浩劫春"[2](卷3)的存在而超越的心境。 中华民族所追求的真理,表现在民生日用之中,它与外来佛教思想相化合,成了后来隋唐时代佛教标志"触事而真"的起源。僧肇的《不真空论》说如来并不离弃真理的世界,而承受一切现实的存在,"非离真而立处,立处皆真",这形成了僧肇以来最具中国特色的思维。饥吃困眠就是日用境。宝志《大乘赞》:"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难睹,欲识大道真体,不离声色语言。"真理存在于声色言语之中、日常生活之中。宗教行为,从发心、修行、证悟到涅脖,构成一个无限的圆圈,其中每一点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大道既然在声色语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必回避声色语言,与世隔绝,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搏动。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即本来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饭、洗钵中都感悟到真实才是修行,所谓"鹤立松梢月,鱼行水底天。风光都占断,不费一文钱?quot;[2](卷19)鹤立松梢,鱼行水底,清鹤游鱼占尽了月色云影佳绝风光,然而,这也只是吃饭洗钵式的纯乎天然的占断,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式的占断。很多参学者乍入丛林,便要成佛作祖。殊不知人成即佛成,只要放下贪求之心,吃粥了洗钵盂,就能在纯乎天运的行为中占断人生的无限风光。《大慧宗杲禅师语录》卷26谓:"佛法在日用处,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语言相问处,所作所为处。"禅宗对离开日用别求玄妙的倾向予以批评,主张任运随缘,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否认离开生活去求玄中玄。因此当学人问什么是玄中玄、玄妙之说时,禅师往往以"玄杀你"、"莫道我解佛法"蓦头一锥,指出离开生活别求玄妙,则与禅道日远。庞蕴偈云: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偕。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禅的神通妙用,就是运水搬柴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运水时运水,搬柴时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日用无非道,安心即是禅。佛法在日用中,是"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式的"平常心合道",能在日用中体现出高情远韵就是禅,无门慧开颂平常心是道,生动地描绘了禅的日用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闲事"指妨碍平常心的事,亦即浪费心智的事。心灵的明镜若蒙上了闲事的尘垢,则反映出来的万事万物亦将失去本来面目。-旦抛开世俗的名利欲望,那么无论在哪里,楼台上的月亮都清丽明亮,此时,饥吃困眠便有了占断风光的意义,"了取平常心是道,饭来吃饭困来眠。"[3](卷5) 奇特还原于平常,至味回归于淡泊,形成了禅宗极为"独特"又极为"平常"的感悟:"春来草自青"、"柳绿花红真面目"、"菊花开日重阳至,一叶落时天下秋"。禅诗审美境界的内涵极为丰厚,为了说明的方便,本文从四个层面进行探讨。实际上这四个层面既有独立性,更有关联性。现量境剿绝情识,不容凑泊,要求审美主体以空灵之心原真地直观审美对象,能所俱泯,这就是水月相忘的如如境;禅宗认为,宇宙人生的如如境,是万物互融互摄,处于重重无尽的缘起中,这便是禅的圆融境;圆融得脱落了圆融念,便是禅的平常心、日用境。再者,禅不可说,本文提出的禅诗审美现量境、如如境、圆融境、日用境,只是于不可言说中权立的言说化城而已。禅宗禀持金刚般若,随说随扫,不论何种境界,言筌既立,立予扫除:"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卷舒自在,无碍圆融。此虽极则,终是无风匝匝之波?quot;[4](卷19)(扫除现量境、圆融境)"道个如如,早是变了也!"[4](卷3)(扫除如如境) "或又执个一切平常心是道,以为极则,……此依草附木,不知不觉一向迷将去!"[13](卷44)(扫除日用境)真正的禅诗审美境界,不容凑泊,心行处灭,正如盘山所云:"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4](卷3) 只有到了这里,才是禅宗千圣不传的向上一路。 [ 参 考 文 献 ] [1] 吴言生.论禅宗所谓的"本来面目"[J].晋阳学刊,1999(3). [2] 普会.颂古联珠通集[A].续藏:115册. [3] 克勤.圆悟佛果禅师语录[A].大藏经:47卷.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2. [4] 普济.五灯会元[M].北京:中华书局,1997. [5]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 甘阳.语言与神话序[M].北京:三联书店,1988. [7]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8] 吴言生.论《金刚经》对禅思禅诗的影响[J].台北:中国佛学,1999(1). [9] 吴言生.论《楞严经》对禅思禅诗的影响[J].唐都学刊,1999(2). [10] 吴言生.论《华严经》、华严宗对禅思禅诗的影响[J].人文杂志,2000(2) [11] 吴言生.曹洞宗禅诗研究[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1). [12] 慧开.禅宗无门关[A].大藏经:48卷.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2. [13] 颐藏主.古尊宿语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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