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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偈之义界与分类述略 企 愚 迩年来,“禅诗选注”及“禅诗今译”之类的小册子已出版不少,探讨禅诗的论文也相继问世,这类著述颇受知识界读者的青睐。由此看来,学术界对禅诗之研究,可谓有了纵深的发展,若要再在这方面来罗嗦几句,似已成附赘悬疣了。然而,综观今之举凡论著,从诗的角度上立论者居多,而从偈与禅的角度上论述者却极少,以故笔者似仍有一席赘言之余地。 首先,禅偈与禅诗,其义界似有廓清的必要。今之禅诗选集及论作,多将禅偈与禅诗混为一谈,在他们那裹,禅师的悟道心偈与文人的禅诗被放在同一层面进行研究,其研究的立足点也往往局限于艺术的范畴之中。因而,在不少禅诗选集及论作之中,六祖慧能的‘得法偈’与柳宗元的‘江雪’被置于诗的同一水准上进行鉴赏,乃至忽视了‘得法偶’,这一类禅偈除了以诗的形式(艺术的外壳)存在以外,还蕴含着洞彻人生哲理的博大内涵。 随着佛教禅宗思想向知识界的渗透,许多文人的诗作也写禅境、抒禅趣,这类作品似乎与禅存在着许多的契合之处。讫乎赵末时吴可有作‘学诗诗’,甚至还认为“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诚然,禅舆诗之间固然有着千丝万镂的联系,但这并不意味着禅偈便是诗的本身。原乎佛典,偈乃梵语之伽陀(Ga^tha^) ,它在佛典中是一种以韵文形式出现的字数整一的语体,在内容上具有统摄经文义蕴的作用,故智颉‘仁王经疏’卷中曰:“偈,竭也;摄义尽,故名为偈。”可见,站在诗的内容与形式的某些细部角度上讲,禅偈与禅诗确实存在着某些契合之处;但站在禅与偈的角度上讲,禅诗毕竟只是禅的附庸,它与禅偈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韵文。 其一,禅偈与禅诗虽同是“传心”之物,但二者之创作立场则截然不同。作为禅诗,其中虽不无禅的悟境,也蕴含了某些禅的情趣,但它毕竟不是了悟的心偈,因而仍不免要存在一些葛藤与尘滓。而禅偈的述作,则是从了悟人生真谛的这一大事因缘出发,它仅只是通过偈的韵文手段来表述而已。因此,这二者之间便有了一个质的区别:禅诗属于用语言艺术的形式来表达某种超脱思想情趣的韵文,而禅偈则是一种彻悟后的假诸韵语的忘机之言。从唐代志勤禅师的‘桃花偈”,便可见出禅偈是禅师悟后的心得这一点。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 直至如今更不疑。为了悟敝人生的第一义谛,志勤禅师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证悟,直到悟道后方于佛法不生疑悔。此偈以桃花喻道,足可使人见出禅法之悟得并非易然,它必须经过一番寒彻骨的修证,宁可能实现这一最圆满的证悟。禅诗的写作,虽然也有“竹杨蒲团不计年”的苦吟过程,但它的目的只在追求诗的艺术境界之完美,而并非是要实现了生脱死这一大事因缘。 在“大般涅槃经’卷十四中,记载了如来往昔入雪山修行时为求八字半偈而舍身命的事迹,则更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如来往昔入雪山修行时,释提桓因二甭释)化作罗刹到如来修行之不远处,说了“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这前半偈。如来(郎当时的雪山大士)一闻便心生法喜,经中之记述,可谓淋漓尽致:“如久病未遇良医瞻病、好药,后卒得之;如人没海,卒遇船舫;如渴之人遇清凉水;如为怨逐,忽然得脱;如久系人卒闻得出;亦如农夫炎旱值雨;亦如行人还得归家,家人见已生大欢喜。”如来当时为了证得了义,矢志欲求得后半偈,于是与罗刹约定,以舍身命与彼为代价,来换取后八字半偈(即“舍不坚身得金刚身”)。大士(郎如来)于是解昕穿的鹿皮衣为罗刹敷置法座,罗刹便为他说了后半偈:“生灭灭巳,寂灭为乐。”透过这则如来的本生故事,我们何尝不可以见出佛法中伽陀之得来,并非如诗人朗吟述志那般易然。这是因为佛门伽陀,是为证悟人生最了义而说,而禅诗中虽具某些佛理,但其所作毕竟只是为了“歌以咏志”,故其所述也不追求了义。唯其创作之出发点不同,故二者之内蕴浅深便有天壤之别,这是禅偈与禅诗的第一个不同之处。 其二,由于禅偈与禅诗的述作目的不同,以故二者之创作方法也回异。禅偈是证悟人生了义的心得,故其述作要求实施于叨身的修证实践之中,它要求证道者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达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境地方能述偈。而禅诗之作,旨在表达某种蕴含佛理的意境,故其创作偏重于形象思维,因而其所作也往往涉于理路、落于言诠。尤其是文人墨客所作的那一部分禅诗,不管是他们时运不济时液迹丛林所作,还是他们闲适时学佛的墨戏之作,皆未具了义,因其创作方法一如往昔之吟哦,而非切身之证悟。比如苏轼,他一生结识了不少禅门高僧,于佛理也十分通晓,是以今之禅诗选本多将其作入选。例如他的‘和予由“渑池怀旧”’一诗,颇为禅诗选家昕注目,故此姑举之以为说。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老佾已死成新冢,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 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此诗暗用了天衣义怀禅师“雁过长空,影沉寒水;腥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的开示语以为命慧,以明诸行无常之佛理。然苏子一生仕途穷蹇,又迈兄弟师友离散,以故诗中不无死别生离之伤感,只是以佛理出之,将这种伤感隐藏起来了而已。且禅门中案有“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五灯会元”卷六)之说,雪峰义存的鳖山成道,也是因其师兄岩头以此语提撕而得以澈悟的。可见,单纯地拾前贤古德之牙慧,则并不是“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的证悟。这就是苏轼此诗与志勤禅师的“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的差晅之所在,也是二者之间创作方式的不同之所在。 其三,禅偈与禅诗的语言迥然有异。作为拓呈心见的禅偈,往往不事文饰,也无须雕琢,往往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之作。而禅诗则不然,它偏重于表现诗的意境,其创作方式也出之于苦吟,故往往有“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的文字藻饰。因此,清人黄宗羲认为“雕昔作蔚者,非禅家本色也”(‘南雷文约’),此语正好道出了二者间语言风格之根本差别。 其四,禅偈与禅诗在句法上也颇有异。禅诗每首至少有四句,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偈;而禅偈中虽有一部份上十偈的长偈,但大多数为一偈或半偈(两句),且半偈在禅偈中占了绝对多的比例,这在禅诗中是不曾有过一例的。 以上四者足可见出禅偈与禅诗的不同之处,明此四者,殆可明乎禅偈与禅诗的义界之别。要之,禅偈是禅师悟道的心得,禅诗是包含了某些佛理禅趣的诗作;前者多为禅僧所作,其作往往是禅之本体的显现,后者多为文人所作,其作是渗透了某些禅之思想的艺术品。 其次,对于禅偈的分类,也很有必要理清一下。目前的诸多选本混禅偈与禅诗于一体,其分类也只是单纯地将之分为示法诗、悟道诗、颂古诗、山居诗、云游诗等。这些分类,乍看似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颇觉得殊不妥当。且将禅偈与禅诗混同一体来分类,不只是昧失了僧人之作与文人之作的根本差别,同时也昧失了禅与艺术之间的根本差别。再则,按以上分类标准,也不足以科学地概括所有的禅偈,因而也无法理清禅偈的自身规律。 综观载诸文字之禅偈,窃以为约暑可将之分为如下三大类·第一大类是悟道偈,它包含了示心偈与开悟两个小类。其中示心偈是禅僧参禅有得,将之述为偈语呈诸师友,以求印证之作,例如神秀上座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见‘坛经’),便是他当年呈于忍和尚示心偈。而开悟偈是禅师彻悟无疑后所述之偈,洞山良价的‘涉水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J),便属于这一类禅偈。这两类禅偈都是体现禅僧悟道的心得,只是前者似悟而尚有疑,故以之求证于师友,而后者乃是彻悟后的心得,故将之作此细分。 第二大类是付法偈,又可谓之传灯偈,它包含了付嘱偈、机辨偈与弘法偈三个小类。其中付嘱偈是禅师亲授其徒,以传禅法之心偶,‘宝镜三昧歌’便属于这一类禅偈。‘洞山语录”云:“师因曹山辞,遂嘱曰:‘吾在云岩先师处亲印‘实镜三昧’,事穷的要,今付嘱于汝。’虽说‘宝镜三昧歌’是洞山在云岩处便印证了的,但其正式地付法于门人,“禅偈之义界与分类述暑”)乃是始于此次的付嘱之后,故将之隶于此类。机辨偈是禅门师徒或道友间应机勘辨的偈子,此类偈子多为半偈,它在临济以后的禅师语录中俯拾即是,故在此不烦举例。弘法偈是禅师们为了阐扬宗风,传诸子孙而所作之偈,诸如石头希迁的‘参同契’、洞山的‘五位君臣颂’、临济宗禅师的“四料简”、“四宾主”、“四照用”、“三玄三要”等禅偈,均可隶于此类。 第三大类是禅悦偈,又可名之为法喜偶。这一大类禅偈中既包含了禅师们触物会心而述的一偈或半偈,又包含了表现禅师们生活的那一部以俚曲形式写成的偈子(如“五更转”、“十二时歌”等即是)。例如船子德诚的“干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便属于法喜禅中的前半部份。前丰部份法喜偈中的半偶为数颇多,诸如“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街花落碧岩前”、“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二号台深夜雨,楼阁静时钟”等,即是其例。法喜偈的后半部份属于以民歌俚曲形式以抒禅悦,且兼有弘法作用的偈子,如石头的‘草庵歌”(见‘景德录’卷三十)、赵州的“十二时歌”等,便属于这半部份的禅偈。 至于‘碧岩录’、‘无门关’等著述中的那一部份评唱、颂古等偈子,旨在诠释前贤大德公案的含义,它属于一种去禅之本体较远的文字性禅偈。这一类偈子于禅偈中另新分隶一大类亦未尝不可,但将之置诸“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的禅偈之外而论,也未尝有大过。是故此类偈子亦可视为禅偈之附庸。 鉴于目前学者们对禅偈研究之现状,笔者胡诌了以上这一段文字,聊供达者以批评,亦为后起诸彦作个引玉之砖。 原载《内明》第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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