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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美学论纲 皮朝纲 内容提要 系统地揭示、阐明禅宗美学的基本理论问题(诸如它的研究对 象、独特性质、思想体系等等),乃是进一步深入开展禅宗美学研究必须做的基础 工作。禅宗美学以禅宗门人独特的审美活动作为研究对象。禅宗美学是对人的 生命存在、意义、价值的诗性之思,是对于人生存在的本体论层面的审美之思,因 而它在本质上是一种追求生命自由的生命美学。禅门宗师提出的“道由心悟” 的命题,是禅宗哲学与美学思想的纲骨,它呈现出禅宗美学思想体系的逻辑结 构。禅宗美学以“禅”作为本体范畴,以“立心”在“禅”的本体上建构了心性本体 论,并以此为逻辑起点建构理论体系。它提出的“味无味”的命题,成为概括审美 活动的过程、特征与主要范畴的逻辑结构的理论范式。 关键词 禅宗美学 生命美学 思想体系 逻辑起点 理论范式 禅宗美学是中国古代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世界美学发展历程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内容。近20年来,随着人们对禅宗美学在中国美学发展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认识逐步增强,禅宗美学的研究逐渐展开,日趋深入,取得了可喜的研究成果,并正在努力争取与其身份相称的地位,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禅宗美学作为中国古代美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有着它作为一个美学分支学科的基本理论问题,系统地揭示、阐明这些基本理论问题(诸如它的研究对象、独特性质、思想体系等等),对于进一步发掘、整理这一既属于中国文化,也属于世界文化的精神财富,为在当代历史条件下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美学体系提供思想资源,无疑是一件必要的、有益的工作。 一、禅宗美学的研究对象 众所周知,一个学科的研究对象,直接关涉该学科的性质和任务。因此,弄清禅宗美学的研究对象,是进行研究所必须做的一件基础性工作。 中国古代美学的研究对象是中国古代人的审美活动(包括人生美的创造与鉴赏活动、艺术美的创造与鉴赏活动,而这两者又直接与中国古代美学的人生美论——人生审美化与艺术美论——艺术生命化的向度相关联),作为中国古代美学重要组成部分的禅宗美学,其研究对象则是禅师们(以及受其深刻影响的士大夫、文人学士)的审美活动。诚然,禅宗美学有着它十分独特的性质,因而其审美活动也有它鲜明的特点。禅宗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与传统佛教一样,仍然是个人如何在现实的苦海中得以解脱,如何“明心见性”以“自成佛道”这一人生的根本问题。禅宗思想的鲜明特色是对人的生命的关注,对人的生命意义、价值的追问以及对生命存在本身的反思,它是在般若直觉的方式中表达了对人生意蕴的热切关注,在超越的空灵态度中透露了对生命自由的迫切渴望。因此,禅门中人的审美活动就有其独特的内容与意蕴。禅门中人一生的参禅悟道和承传禅法,就是要“识心见性”,获得“本来面目”,从而进入“境界澄明”的禅境——人生境界的极致。因此,参禅悟道与承传禅法活动则成为他们重要的生存方式、生命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参禅悟道与承传禅法活动蕴含着何种审美意味呢? 禅宗美学认为审美活动乃是一种富有具足一切的圆满性、自在任运的自由性、绝妄显真的纯真性的生命活动,一种理想的生命存在方式。禅门大师的参禅悟道与承传禅法活动,以及各宗派的独特家风所表现出的禅学思想,就充分蕴含着并表现出这种审美活动的特质。在我们看来,审美活动有着它的本体论内涵,那就是审美体验,因为审美活动是“根本地体现了体验的本质的类型”。而体验在中国传统哲学美学中,乃是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以思悟之的解谜过程,通过内心直觉以觉解宇宙人生真谛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禅门宗师对“禅”的领悟和把握,是靠般若体验。参禅者如要自在解脱,就必须“起般若观照”,“自性心地,以智能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所谓般若观照,乃是超越主客二分的洞察,是基于本觉自性的直观,是将能所消融于自心的体悟,乃是自心自性的自我观照、自我体悟、自我显示。“禅”的本质就在于它自身那种非理性的、不可思议的微妙,因为“禅绝名理”,是无名相无言说,超越一切思维、概念、理论——语言概念与知识形式而后才可出现的。而禅体验的本质特征就在于“非思量”,它以非理性超越理性,以神秘的直觉超越逻辑的思辨,以体悟超越推理,以审美之思超越理性之思。它极富超越性。而“超越”一词是禅门宗师惯常使用的概念与范畴。在禅们宗师看来,禅家进行般若观照获得开悟的结果,就是人生的超越,生命的自由和解放,因而他们强调“超越生死”,“超越世出世间”,“超越生死无常”。正因如此,禅体验才闪现出审美智慧之光,而成为一种审美体验。 二、禅宗美学的性质 关于禅宗美学的性质,有的学者认为禅宗美学是“生命美学”,有的则主张是一种“修养美学”,有的指出是一种“直觉性美学”,有的提出“在其本质上是追求自由的本质的自由哲学与自由美学’’。 在我们看来,禅宗美学有着它十分独特的性质,因为,以“禅”这个本体范畴作为逻辑起点的禅宗美学,乃是对于人的意义生存、审美生存的哲学思考,或者说它是对生命存在、意义、价值的诗性之思,是对于人生存在的本体论层面的审美之思,因而它在本质上是一种追求生命自由的生命美学。这种独特的性质,是基于禅门大师所具有的诗人的性质与诗性的思考。因为他们在本性上是“真正的诗人”,他们不仅能主动为世界提供意义,而且还为人生的安身立命提供价值依据,他们是能够担当起在“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对终极价值的追问的诗人。 禅宗美学是一种追求生命自由的生命美学。它的理论基础是人生哲学——生命哲学。方立天先生指出:“佛教哲学从其出发点和归宿点来说,是重在人生哲学,是一种宗教人生观。”作为佛教中国化的禅宗,其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也是重在人生哲学,它在人生真谛、人生价值、人生目的、人生态度、人生修养等等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对于人在宇宙中处于何种地位,古今的圣哲们作出了迥然不同的回答。而禅门宗师特别强调了人的生命存在的价值,人在宇宙中处于至高无尚的地位,十分鲜明而突出地表现出“重人”的思想。马祖道一的再传弟子、百丈怀海的法嗣长庆大安禅师就指出,每个人自身就是“无价大宝”。马祖道一在弘法中特别注意启发学人去发现和认识“自家宝藏”,而且明确指出,现实的具体的人就是“宝藏”,它“一切具足,更无欠少”。这无疑是把富有生命力的活生生的现实之人,也就是把人的生命的全体,视为无价之宝。 禅宗人生哲学,不仅“重人”而且“贵生”,珍视现实的生命存在,表现出十分强烈的生命意识。在禅门宗师看来,人的生命存在是觅得佛法的前提,离开了人世间的生命存在就无法找到佛法,因为佛性和生命存在是并存而不能分离的。慧能说:“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即是说佛性不能离开生命而存在。既然佛由众生而成,没有众生就没有佛;既然众生是佛之源泉,那就必须肯定众生的存在——也即生命的存在。 当代著名禅师耕云指出:“禅是生命之学”,“因为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苦乐的问题。”“而禅,就是要了解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要把捉到自己生命的永恒相。要发掘人的生命表征的心,最初是个什么形态?要求证出何以光明解脱的佛祖和烦恼愚昧的众生是平等的?为何是自他不二?……这些都是生命的问题,生命本质的问题。”生与死的问题是人生的一大谜团,是生命哲学所要探讨的重大课题。禅门宗师最为关切的也是生死问题。了悟生死大事,乃是禅宗主张的重要内容之一,他们把参透“生死”、了脱“生死”作为参禅的最终目的。 中国传统哲学与美学认为,人生诸种重要问题之中,最为首要,于人最为关切、最有切肤之痛的,乃在于人的生死问题。禅门宗师说:“何谓参禅是向上要紧大事?盖为要明心见性,了生脱死。生死未明,谓之大事。祖师道,参禅只为了生死,生死不了成徒劳。王右军亦曰: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只为生死事大,故以参禅为向上事也。”禅门宗师的人生态度的美学意味,就体现在对生死大事的态度之上。他们总是以“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为念,把“了脱生死”问题作为参禅的最终目的,而且十分突出地强调“超越生死”。所谓超越,在中国古代哲人那里,是人格境界最终对物欲、人欲等等的狭隘性与片面性在精神上的制胜。对生命主体来说,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有限的,肉体生命是无法抗拒死亡的。人们面对死亡,必然会产生一种恐惧心理,而平衡这种恐惧心理的唯一途径,就是企图超越肉体生命的短暂和有限,使精神生命走向无限和永恒。禅门宗师“决欲要超越生死无常”⑤的主张,使他们在对待生死大事的人生态度上,表现出一种澄明自在的人生智慧。 我们还必须指出,禅宗哲学美学特别看重“心本体”,也充分表现出禅宗美学的独特性质。因为,在禅门中人看来,“心本体”乃是众生的“本来面目”,本真状态。现实人生包含了生命与生活,人的生命世界与人的存在状态这样两个方面的内容。人的存在展现为人的现世生活,人的生活状态又总是人的生命存在的具体体现。生命和生活都包括物质与精神这样两个层面,而中国古人更看重精神生命与精神生活。禅宗认为“生命表征的心”,并非指生物的本能,并非指物质的肉体生命,而是指精神层面的精神生命;而且,并非指精神生命中那种分别意识(禅宗认为是妄心、染心),而是指精神生命中的“本来面目”(真心、净心)。因而禅宗在“生命表征的心”上竭力实现两重超越,其一是实现从物质生命到精神生命的超越,其二是实现从精神生命的妄心(染心、分别心)到精神生命的真心(净心、五分别心)的超越,从而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进入澄明之境。中国古代哲人和思想家(包括禅门宗匠)总是重视从精神的维度来探讨和认识人的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表现出十分惊人的哲学与美学智慧。 三、禅宗美学的思想体系、主要内容 关于禅宗美学的思想体系及其主要内容,已有学者进行过探讨,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对我们研究禅宗美学思想体系很有启示。 禅门宗师提出的“道由心悟”或“由心悟道”的命题,是禅宗哲学与美学思想的纲骨。所谓“道由心悟”或“由心悟道”,也就是“识心见性”,是自心自性的自我观照、自我体悟、自我显现。它是禅宗哲学与美学的本体论命题。因为对“禅”的把握是由“心”而“悟”的,只有通过自心自性的“悟”才能获得生命之美,并达于禅境(审美境界),而“悟”乃是“识心见性”以“自成佛道”。必须指出,“道由心悟”这一命题,把“道”(“禅”,其内涵涉及禅宗的审美境界论)、“心”(其内涵涉及禅宗的审美本体论)、“悟”(其内涵涉及禅宗的审美认识论)、“参”(其内涵涉及禅宗的审美方法论)等等重要范畴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呈现出禅宗美学思想体系的逻辑结构,展现出禅宗美学体系的主要内容。 要探讨禅宗美学思想体系的逻辑结构,就必须弄清它的逻辑起点是什么,这是禅宗美学研究无法回避而必须回答的问题。因为本体范畴乃一个自我融洽的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而任何一种自我融洽的理论体系都只能在本体论上建构完成。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的任何一个民族文化中,本体范畴总是有信仰的生命主体安身立命的源点,而任何一个民族在文化初创时期,思想家们都无法回避要在终极信仰中先验设定本体,以作为安身立命的终极。而思想家们也只有根据这个形而上的“本体”,才有可能建构一个自我融洽而又独具特色的哲学体系和美学体系。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宗派,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它的初创时期,它的思者和哲人就在终极信仰中先验设定“禅”作为本体,作为安身立命的源点。诚然,“禅”不是禅宗的专有物,然而以“禅”命宗,使“禅”的概念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从而使禅宗成了有别于佛教整体的独特派别。 “禅”在原初意义上是指佛教僧侣的一种修行方法。它在大小乘共修的“三学”里,在大乘独修的“六度”里,都占了重要地位。但是,中国禅宗以“禅”命宗,其“禅”的内涵已不是“禅”的原初意义,已不是传统禅学所说的只是“静心思虑”之意,已不是禅宗出现之前僧人所修习的“四禅八定”。禅门宗师曾指出:“此禅含多名,又名最上乘禅,亦名第一义禅,与二乘外道,四禅八定,实天渊之间也。”禅宗把“禅”视为众生人人本来具有之本性,是众生成佛的因性,禅宗又把它称之为本来面目:“禅是诸人本来面目,除此之外别无禅可参,亦无可见,亦无可闻,即此见闻全体是禅,离禅外亦别无见闻可得。” 南禅创始人慧能曾在理论上把“禅”从传统禅学所指称的作为宗教修习方法的“禅定”概念中提升到本体论上来加以解释,指出:“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为定。”慧能法嗣神会和尚也说:“坐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为禅。”可见,从慧能开始,已把“禅”作为代表“本性”(自性、佛性、法性)的本体属性的概念,代表宇宙人生的本体属性的概念。 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一中,对“禅”与“真性”(佛性、法性、自性)的关系作了分析与说明,指出了“禅”之“源”是“真性”。他说:“源者,是一切众生本觉真性,亦名佛性,亦名心地……然亦非离真性别有禅体……况此性是禅之本源,故云禅源。”又指出:“况此·真性,非唯是禅门之源,亦是万法之源,故名法性;亦是众生迷悟之源,故名如来藏藏识;亦是诸佛万德之源,故名佛性;亦是菩萨万行之源,故名心地。”宗密的分析与论证,说明了“真性”(佛性,心地)是“禅”之“本源”(根本);也说明了“禅”是“万法之源”(法性),是“众生迷悟之源”(如来藏藏识,自性),也就是宇宙人生的奥秘(“本源”,“根本”)。可见,宗密实际上指出了“禅”是一个代表“本性”(真性、佛性、法性、自性)的本体属性的概念,代表宇宙人生的本体属性的概念,或者说它就是“存在”,它是禅宗哲人和思者在终极信仰中所设定的、作为安身立命的本体范畴。 元代高僧中峰明本则明确界定了“禅”的内涵。他说:“禅何物也,乃吾心之名也;心何物也,即吾禅之体也……然禅非学问而能也,非偶然而会也,乃于自心悟处,凡语默动静不期禅而禅矣。其不期禅而禅,正当禅时,则知自心不待显而显矣。是知禅不离心,心不离禅,惟禅与心,异名同体。”“禅是诸人本来面目”。他明确指出了“禅”与“心”是“异名同体”的,“禅”就是“吾心之名”,是众生具有的“自心”(自性,本性),是“诸人的本来面目”。在禅宗那里,“禅”作为本体范畴,是以“立心”(佛性论是禅宗哲学的基本理论,而佛性论的实质是心性论)建构其心性本体论的。因为禅宗是把心性论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而“心”这个概念又是整个禅宗哲学与美学的理论基石,可以说禅宗的整个理论体系就是从把握本源——“心”这点出发而建立起来的。 明代高僧憨山德清则在继承前人理论成果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与创造,对“禅”这一本体范畴作’了系统的论述,因而具有理论意义与学术价值。德清也直接而明确地把禅说成是“心之异名”。他多次指出:“禅者,心之异名也。” 必须指出,德清在学理上超越前人之处,在于他明确提出“心乃本体”的命题。他多次指出“心”(自心、自性、佛性、真心、真如,等等)是“本体”。他说:“所谓真如者,乃一心之异称也”,“盖直指吾人本体而言。”“良以吾人本体,原是妙明真心。”德清还多次使用了“心本体”(或“心体”)的概念,并对它的特性、功能作了富有感情色彩的描述与赞颂:“自心本体,光明照耀,自然具足。”“盖此心体,本自灵明廓彻,广大虚寂,平等如如,绝诸名相,圣凡一际,生佛等同。” 德清还特别强调强调指出,“心”(禅)是禅宗哲学与美学的“宗极”即最高原理与终极存在,更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他说:“佛教宗旨,单以一心为宗。……达摩西来直指此本有真心,以为禅宗。……从前诸祖所传,即指此心,以为宗极,是名为禅。”又说:“故我世尊,特说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以直示之,是为宗极。”德清明确指出禅即心,而且指出禅宗“以为宗极”。“宗极”有两义,一指最高原理。僧肇《般若无知论》:“夫般若玄虚者,盖是三乘之宗极也。”这是说般若这个虚寂的原理,可算得一切佛教徒公认的最高原理。二指本源,终极存在。沈约《神不灭论》:“穷其原本,尽其宗极。”德清多次使用了“宗极”一词。他说儒家“所传之心性,则曰唯精唯一,以精一为宗极”;道家“以无为为宗极”。在德清看来,作为本体范畴的“心”(禅)乃是禅宗哲学与美学的最高原理,终极存在,因而它是禅宗在终极信仰中安身立命的源点。 四、禅宗美学的理论形态 禅门宗师提出的“道由心悟”命题,揭示了禅宗美学体系的逻辑结构;禅门宗师所提出的“味无味”的命题则从又一个侧面,展示了禅宗美学思想的理论形态,它们内在地、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概括了审美活动的过程、特征、内涵与主要范畴的理论构架。而禅门宗师所提出的“味无味”这一理论命题,又与美学理论范式密切相关,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 禅门宗师倡导在参禅悟道以及弘宣禅法活动中,应该重视对“禅”(道)的观照、洞察与体悟。参禅悟道的过程就是进行般若观照以去妄显真的过程,就是获得般若体验以“识心见性”的过程,也才有可能获得开悟彻见自己的“本来面目”。憨山德清提出了“味无味”的命题,以概括参禅悟道活动的过程、特征与目的,对禅宗美学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说:“趣利者急,趣道者缓。利有情,道无味。味无味者,缓斯急也。无味,人孰味之?味之者,谓之真人。”“味无味”的第一“味”是动词,是指般若观照与般若体验,是对“本来面目”的追寻;第二个“味”(“无味”)是名词,是指禅道、禅境。元僧释英更称“无味乃真味”,他说:“参幻习唐声,雕刻苦神思。竭来人禅门,忽得言外意……始信文字妙,妙不在文字。食蜜忘中边,无味乃真味。”禅宗以“禅味”、“法味”、“道味”、“滋味”、“真味”等指禅道、佛法之滋味,因而德清提出的“味无味”就是对禅道(“无味”)进行般若观照与般若体验(体味),就是去妄(“情”、“利”)返真(“道”)。 “味无味”这一命题的提出,最早见于《老子》六十三章,其“味”就是体味和观照,“无味”就是一种至味,就是“道”。(《老子》三十五章云:“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味无味”就是体味、观照“道”的本质特征和深刻意蕴,体味、观照美的最高境界。“味无味”又见于《晋书·索袭传》。晋代敦煌太守阴澹称同时代的隐逸者索袭云:“世人之所有余者,富贵也;目之所好者,五色也;耳之所玩者,五音也。而先生弃众人之所收,收众人之所弃,味无味于恍惚之际,兼重玄于众妙之内。”可见,德清是借鉴前人的论述,用“味无味”这一命题以概括参禅悟道活动对禅道、禅境的观照、体悟和把握的。还必须注意,“味无味”这一命题中的第一个作为动词的“味”,与第二个作为名词的“味”,是处在同一意义链上,表明了它们之间存在的天然的内在联系,表明了在观道、参禅以及审美活动中,对人生美与艺术美的观照、体悟,以及达于某种人生境界与艺术境界,是密不可分的。 从先秦时代的老子提出“味无味”这一命题,以表述对“道”的观照、体悟与把握,到明代德清运用这一命题以概括对禅道的观照、体悟和把握,其“味……味”这一句式已逐渐成为一种理论范式。按托马斯·S.库恩的说法,范式是一组为一个科学共同体在一个社会和体制情境中所共有的成功说明的信念、价值、技术、实践和范例;范式是常规科学用以解决问题的模型或说明框架。纵观中国美学史,我们可以发现,“味……味”这一理论模型具有很大的统摄力,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诸如南北朝刘宋时期的画论家宗炳在老庄思想的影响下所提出的“澄怀味象”、“澄怀观道”的命题,其“味象”、“观道”的内涵又何尝不是“味……味”这一范式的表现呢? “味”是指一种人生境界、审美境界,因为“无味”乃是“至味”。南朝齐梁间的丘迟《思贤赋》云:“目击而道存,至味其如水。”宋魏了翁云:“无味之味,至味也。”张实居(萧亭)曰:“水味则淡,非果淡,及天下至味,又非饮食之味可比也。”总之,“至味”作为中国古代美学范畴,是指最高的人生境界——审美境界或美的本体、终极本原。在艺术美的创造活动中,其“意象”则是指“意中之象”外化(物态化)为艺术形象;其“气”是指灌注于艺术作品的生命力;其“味”(滋味)则是指一种艺术特征、美感力量,而且常常表现为一种艺术境界。总之,“味……味”这一理论范式概括了审美活动的过程、特征与主要范畴的逻辑结构。 禅宗美学在本质上是一种追求生命自由的生命美学,因此它特别重视人格美的建构,重视人生美的创造,而“味……味”这个理论范式就概括了·人生美的创造活动的过程、特征以及范畴的逻辑结构;它与“道由心悟”这个命题的内涵密切相关,可以说,“道由心悟”这一理论命题在审美活动中具体展现为“味……味”这一理论范式,因为“道由心悟”就是“识心见性”以“自成佛道”,通过自心自性之“悟”以获得生命之美并达于禅境(审美境界)。可见,这一命题所展示的仍然是审美活动(它是参禅悟道与弘宣禅法活动——生命活动与生存方式的理想形态)的过程、特征与主要范畴的逻辑结构。总之,“味”是一个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审美范畴,它体现出与西方美学迥然不同的显著特征,而“味无味”则是十分一个重要的命题,它具有非常丰富的美学内涵和理论意义。 [皮朝纲,1934年生,重庆南川市人,现为四川师范大学美学研究所教授。发表 有《静默的美学》、《禅宗的美学》、《禅宗美学史稿》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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