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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信与神秀之禅法的比较——兼论惠能所批判之看心、看净的禅法 国立台湾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杨惠南 一、序论 由於唐代以来,惠能(西元六三八——七一三)所开展出来的「南禅」独盛一时,神秀(西元六OO?—七O六)一系的「北神」文献大都淹没,因此,「南禅」乃禅学正宗的说法,几乎成为定论。例如,全《祖大师法宝坛经·付嘱品》即曾列举了禅宗的三十三代祖师,其第三十三代祖师即是惠能:「惠能是为三十三祖。」并且还说:「从上诸租各有禀受。」可见惠能成了禅宗的正统。其中,所谓“禀受」,是指传说中中国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西元六O二—六七五),曾经把衣鉢传授给惠能一事。这一“禀受”的事件,惠能的弟子——神会(西元六八六—七六O),说得很详细: 唐朝忍禅师在东山将袈裟付嘱与能禅师,经今六代。内传法 契,以印证心;外传袈裟,以定宗旨。从上相传,一一皆与 达摩袈裟为信。其袈裟今见在韶州,更不与人。余物相传 者,即是谬言。又从上已来六代,一代只许一人,终无有 二。纵有千万学徒,只许一人承后。 然而,上引中印禅宗三十三代祖师的说法,是问题重重的。首先,许多早期的禅宗文献告诉我们,从印度初祖——摩诃迦叶,到二十八代租——菩提达摩,是最有争议的。胡适曾把各种不同的异说,简略地介绍出来: 多数北宗和尚似固守六代说,不问达摩以上的世系,如杜咄 之传法宝记虽引禅径序,而仍以达摩为初租。南宗则纷纷造 达摩以上的世系,以为本宗光宠,大率多引据付法藏传,有 二十三世说,有二十四世说,有二十五世说,又有二十八九 世说。唐人所作碑传中,各说皆有,不可胜举。又有依据僧 佑出三藏记中之萨婆多部世系而立五十一世说的,如马祖门 下的惟宽即以达摩为五十一世,惠能为五十六世。(原注: 见白居易传法堂碑)但八代太少;五十一世又太多,故後来 渐渐归到二十八代说。 经西天诸租的众说纷芸,可以看出“二十八代说」的可疑之处。而中国的“六代说”呢?疑伪的问题仍然存在。印顺的《中国禅宗史》,说到了初租达磨或菩提达摩可能是两个人的合一。而三祖僧璨更是一个谜样的人物。《续高僧传(卷二六)释僧可传》中,说到二祖慧可(僧可)“末绪卒无荣嗣”:另外,《宝林傅》卷八,在意可下列举了七个弟子,其中并没有僧璨⑨。这些再再显示三祖僧璨的可疑之处。 本文一开头即数说中印禅宗三十三代租之传说的疑伪,目的乃在指出惠能乃正统禅法这一说法的值得怀疑。下文,笔者将进一步指出,继承五租弘忍乃至四租道信之禅法的,应该是神秀而不是惠能。这一论点,主要是透过比较道信与神秀之禅法之後,而下的断言。因此,惠能的「正统」化而荣膺第六代的租位,并不是前文所说单纯的“禀受”,而是有其他复杂的原因存在的。 二、惠能批判了什么禅法? 在没有比较道信和神秀的禅法之前,先来看看惠能批判了什么样的禅法,是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它有助於我们了解道信和神秀之禅法的异同。 惠能所批判的禅法,可以从敦煌《坛经》的一段经文看出来: 迷人着法相;执一行三昧,真心座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 一行三味。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顺通 流,何以却滞?心(不)住在,即通流;住即彼缚。若座 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座林中。善知识!又见有人 教入座,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晤, 便执成颠。即有数百盘,如此教道者,故之大错。 经文强烈地批判了当时盛行的“一行三昧」以及「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的禅法。所谓一行三昧,乃《文殊说般若经》里所提倡的一种念佛法门,我们将在下文详细讨论。至於「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下起」,惠能还更进一步批判说: 此法门中,座禅元不着心,亦不着净,亦不言动。若言看 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 净,不见自性本净,心起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 知看者,看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 此见者,章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不动者,见一切人过患 ,是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 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 在这段经文当中,惠能首先批判了「看心”这一禅法的错误。他以为,凡夫的「心”是带有烦恼的,因此是虚妄不实的。既然是虚妄不实的,有什么可「看”(观察、探求)的?依照《楞伽经》等「如来藏”“系经论的说法,我人的心性原本与佛一样的清净无染,只因烦恼的覆盖,而无法显现心的本性出来。只要我人透过禅定等工夫的修行,即可去除烦恼,还其本性清净的面目。而「看心」及至「看净」的禅法,即是此一思想下所发展出来的禅法。这一禅法,试图透过对於心性的观察、探求——「看」,而达到禅定的目的,然後在禅定当中,扫除烦恼,恢复本净的心性。然而,惠能却反对这种禅法。依据前引经文看来,他反对的理由似乎是:凡夫的心既然已经染有烦恼,是虚妄的心,因此,再花多少工夫去观察、探求——「看」,也是白费力气的。但是,惠能的反对「看心”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心性既然是清净无秽的,何必刻意地去观察、采求(看)?那些附着在心上的烦恼原本也是空幻不实的,又何必刻意地把它们去除呢?有关这点,除了从引文中的「人性本净」、「妄无处所」等说法,可以得到证明之外,还可以从惠能批判神秀的两首诗看出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其一)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其二) 这两首批判神秀的诗,与流行本《坛经》所记录的稍有不同,但其意旨却是相同,以为心性本净、烦恼本空。既然心性本净、烦恼本空,又何必刻意地去除烦恼,或刻意地观察,探求(看)心呢? 其次,惠能为什么批判「不动、不起」的禅法呢?依照前引《坛经》的经文看来,是因为一般人——「迷人」错把肉体的不动——「自身不动」,当敝是真正的不动。事实上,真正的不动是指「性不动”;亦即清净之本性的不动摇,守是真正的不动。所以,惠能在「真假动静偈」里说: 有性即解动,无性即不动, 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 若见真不动,动上有不动, 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众。 能善分别相,第一义不动。 偈文的意思是,有佛性的有情——「有性」,才能了能真正的「动”;那些无佛性的无情——「无性」,才会变成「不动」。而这种「不动”,只是身体的不动,并非真正的不动;真正的不动,应该是「动上有不动」的不动。所谓「动上」,即指「有性」,而「不动」则指有性的「佛性」。佛性是内存於活泼泼的「有性」之中,而本性清净,以致不动不起的;这才是真正的不动。 在这种意义下的「不动」,惠能反对固定姿势、固定方法的坐禅法门。这在流行本《坛经》当中,说得很清楚: 薛简曰:“京城禅德皆云,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若不 因禅定而得解脱者,未之有也。未审师所说法如何?” 师曰:“道由心悟,岂在坐也?经云,若言如来若坐若卧, 是行邪道。何以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 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 耶” 文中,惠能明显地反对「坐禅习定」的法门,而其理由则是:真正的坐禅——「如来清净坐」、「如来清净禅」,应该是「由心」体悟「无生无灭」、「诸法空寂」、乃至「究竟无证」的「道」。 然而,惠能所批判的「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的禅法,究竟是谁的禅法呢?上引薛简所说,提倡「坐禅习定」的“京城禅德”又是谁呢?下文将做详细的分析。 三、神秀之禅法的特色 「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的禅法,到底是那些“京城禅德”所主张的呢?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曾说:「久视年中,禅师春秋高矣,诏请而来,跌坐观君……遂推而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每帝王分坐,后妃临席。」文中,「久视”乃唐。武则天的年号(西元七OO年),「禅师」即大通禅师——神秀死後的封号。「两京」即长安与洛阳,“三帝”则是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可见,薛简所谓的“京城禅德」乃指神秀。 另外,从惠能的弟子——神会(西元六八六—七六O)所说的一段话,也可以看出神秀确实是提倡「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 远法师问:「未审能禅师与秀禅师是同学不?”答:「是。」又 问:「既是同学,教人同不同?”答言:「不同。」又问:「既 是同学,何故不同?」答:「今言不同者,为秀禅师教人凝心 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缘此不同。…… 从上六代已来,皆无有一人疑心人定,住心看净,起心外 照,摄心内证。是以不同。」 引文中记载了崇远法师与神会之间的一段问答。崇远法师,依据《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上卷)看来,应该是神秀或神秀弟子——普寂(西元六五一—七三九)的徒弟(或支持者)。问答中,神会指出神秀的禅法特色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这和上文惠能、薛简所说,完全符合。可见惠能所批判的「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正是神秀(及其门人)所主张的。 神秀之「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在圭峯宗密的作品当中,曾有详细的介绍;例如,《大方广佛圆觉经大疏》卷上之二,曾介绍了五祖弘忍(黄梅)下的各种禅法,其中的「拂尘看净,方便通经」即是指神秀的禅法: 黄梅门下,南北又分。虽继之一人,而屡有傍出。致令一味 随计多宗,今略叙之,一原注:但叙随机可用者。不叙邪辟 之流也,一会通圆觉。(原注:由此经首末,偏明修证,故叙 诸禅宗以会之。)有拂尘看净,方便通经;有三句用心,谓 戒、定、慧;有教行不拘,而灭识;有触类是道,而任心; 有本无事,而忘情;有藉传香,而存佛;有寂知指体,无念 为宗。 从宗密的另一巨著——《大方广佛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看来,引文中所谓「拂尘看净,方便通经”是指神秀的禅法。 疏有拂尘看净,方便通经下,二叙列也。略叙七家,今初第 一也,即五租下,此宗秀大师为宗源,弟子普寂等大弘之。 拂尘者,即彼本偈云:「时时须拂拭,莫遣有尘埃」是也。 意云,众生本有觉性,如镜有明性;烦恼覆之,如镜之尘。 息灭妄念,念尽即本性圆明;如磨拂,尘尽镜明,即物无不 极。此但是染净缘起之烟。未见妄念本无,一性本净。悟既 未彻,修岂称真?修不称真,多劫何证?疏方便通经者,方 便,谓五方便也。第一、总彰佛体,依起信论……第二、开 智慧门,依法华经……第三、显不思议解脱,依维摩经…… 第四、明诸法正性,依思益经……第五、了无异自然无碍解 脱,依华严经……。 引文中说到了神秀的「五方便」,其中,在介绍第一方便——「总彰佛体」时,曾说:「没身没心,没天没地,湛然清净,亦名圆满法身,瞥起心,即有心色,破坏法身。」在介绍「第二、开智慧门」时,曾说:「身心不动,豁然无念,是定。见闻觉知,是慧。不动是开。此不动,即能从定发慧。慧根不动,智门开;五根不动,慧门开。」而在介绍「第三、显不思议解脱」时,则说:「瞥起心是缚,;不起心是解。」这些片段都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因为,《坛经》中处处都在批判这种禅法。例如,对於「没身没心」乃至「不起心」的禅法,敦煌本《坛经》即批判说:「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又说:「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无,别处受生。—又说:「莫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另外,流行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机缘品》,惠能更用一首四句偈,来批判显然是北宗门人——卧轮禅师的另一首诗: 有僧举卧轮禅师渴曰:“卧轮有位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 不起,菩提日日长。”师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 是加系缚。”因示一渴曰:「惠能没位俩,不断百思想,对境 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卧轮那种「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的禅法,无疑地,正是上引神秀「身心不动」、「不起心」的禅法。这种禅法却受到了惠能的严厉批判。 从王峯宗密的介绍和惠能的批判,我们仍然无法窥见神秀之禅法的全貌。因此。我们要从其他文献,例如《大乘无生方便门》等,来进一步探究神秀的禅法。敦煌残卷《大乘无生方便门》,一开头即漂示出「五方便」的名字,因此,无疑地是属於北宗的作品。其中,「五方便」的第一方便——「总彰佛体」,曾经详细地记录了北禅传法的实况,大大帮助我们了解「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现在,笔者把这一实况记录,分成七个段落,必要时则加以说明: (1)「发四弘誓愿」; (2)「请十方诸佛为和尚等”。 (3)「请三世诸佛菩萨等」; (4)「教受三归」; (5)「问五能”问学禅之弟子们是否能够敝到五件事情?弟子们则回答说「能」。五件事情是:「舍一切恶知识」、「亲近善知识」、「不把戒」、“读诵大乘经,问甚深义”、「见苦众生,随力能救护三例如,问第一能持说:「汝从今日乃至菩萨,能舍一切恶知识否?(能!)” (5)「各称己名,忏悔罪」,然後「受净戒、菩萨戒”:在「忏悔罪」时,心裏必须明白:「譬如明珠没浊水中,以珠力故,水即澄清。佛性威德亦复如是,烦恼浊水皆得清净。」而在「受净戒、菩萨戒」时,口中也要说:「是持心戒,以佛性为戒。性心瞥起,即达佛性,是破菩萨戒。护持心不起,即顺佛性,是持菩萨戒。(三说)” (7)「各令结跏跌坐”:这是最重要的部份。从这一部分,可以看出惠能所批判的「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是什么样的禅法。其中,又分成两部分。在第一部分中说: 问:“佛子!必湛然不动是没?”言“净。”“佛子!诸佛如来 有人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起佛地。”和尚击木,一时念 佛。和尚言:“一切相总不得取。所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看心若净,名净心地。莫卷缩身心。舒展身心, 放旷远看,平等尽虚空看。”和尚问言:“见何物?”佛子 云:“一物不见。”和尚言:“看净,细细看。即用净心眼, 无边无涯际远看,无障碍看。”和尚问:“见何物?”答:“一 物不见。”和尚言:“向前远看,向後远看,四维上下一时平 等看,尽虚空看,长用净心眼看。莫间断,亦不限多少看。 使得者,能身心调用无障碍。” 另外,《大乘无生方便门》,在「五方便”的第二方便——「开智慧门”当中,也曾详细记载「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 和尚打木,问言:「闻声不?」答:「闻不动。」此不动,是从 定发慧方便,是开慧门。此方便,非但能发慧,亦能正定, 是开智门。即得智,是名开智慧门。……问:「是没是不 动?”答:「心不动。”心不动,是定,是智,是理。耳根不 动,是色,是事,是慧。此不动,是从定发慧方便,开慧 门。问:“是没是慧门?”答:「耳根是慧门。」问:「作么生 开慧门?”答:「闻声耳根不动,是开慧门。”问:“是没是 慧?”答:“闻是慧。”五根总是慧门。非但能发慧,亦能正 定,是开智门。问:「是没是智门?」答:“意根为智门。” 问:“作么生开智门?”答:“意根不动,是开智门。” 从上面所引「五方便”中的前两方便,已经可以看出神秀之禅法的特色:(1)注重方法、次序:例如前文所引第一方便「总彰佛体”中的七个步骤。(2)注重静坐:例如「总彰佛体」中的第七步骤——「各令结跏跌坐」。(3)注重身心的「不动”:例如第二方便——「开智慧门」中的「耳根不动」乃至于意根不动」。(4)注重内心的清静、空寂而不「瞥起”(不起念头):如第一方便「总彰佛体」中的第六、七两步骤。(5)注重念佛:如「总彰佛体」中的第七步骤。神秀禅法的这五个特色,前四个即是惠能所批判的「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也是神会所批判的,落於「阶渐”:「我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渐禅」吧?而神秀禅法的第(5)个特色——注重念佛,我们也将在下文一并讨论。 四、神秀与道信之禅法的比较 神秀这种落於「阶渐」、「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以及注重念佛的特色,是有所禀承的吗?神秀自己曾回答说: 则天大圣皇帝问神秀禅师曰:「所传之法,谁家宗旨?” 答曰:“禀蕲州东山法门。」问:“依何典诰?”答曰: 「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则天曰:“若论修道,更不过 东门法门。”以秀是忍门人,便成口实也。 引文中,神秀自己说他的禅法禀承自「东山法门」,所依据的经典内容,则是《文殊说般若经》中的“一行三昧」。而所谓「东山法门」,依《楞伽师资记》看来,即是五祖弘忍的禅法;但若依净觉,《注般若多罗密心经·李知非略序》所说:「蕲州东山道信禅师,远近咸称东山法门。」则「东山法门」又是指四祖道信的禅法了。 其次,引文中所说的《文殊说般若经》乃梁·曼陀罗仙所译之《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密经》(上、下卷)。其中,卷下说到了“一行三昧」,正是四砠道信所提倡的禅法。净觉,《楞伽师资记》曾介绍道信的禅法说: 其信禅师再敞禅门,宇内流布。有《菩萨戒法》一本,及制 《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为有缘根熟者。说我此法要。 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即 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文殊说般若经》云:「文殊师利 言,世尊!云何名一行三味?佛言,法界一相,系缘法界, 是名一行三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 相。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应处空闲,舍诸乱 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便所,端身 正向。能於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 现在诸佛……。” 从引文看来,所谓“一行三昧」乃是一种念佛法门,有下面几个特色:(1)必须在安静的地方(“空闲”)修习;(2)必须「端身正向”;(3)必须内心没有杂念(“舍诸乱意”);(4)称名念佛(“专称名字”),而不观想佛的相貌(“不取相貌”);(5)必须要了解「法界一相」的道理,而所谓「法界一相」即是“一切诸佛皆同一相”、「法界众生无差别相」等等一切法平等无差别的般若“空”理。这种“一行三昧”之念佛法门的提倡,始至四祖道信,中经五租弘忍的发挥,终至神秀的继承。所以,杜朏,《传法宝记》曾说:「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其中,忍是五祖弘忍;如是弘忍的弟子法如;而大通则是唐中宗给神秀的封号。而前引,《大乘无生方便门》中,「五方便」的第一「总彰佛体”(第七步骤),也说到神秀的念佛法门:「和尚击木,一时念佛。和尚言:“一切相总不得取。……”(详前引)其中,“一切相总不得取”,不正是《文殊说般若经》中的「不取相貌」吗?可见神秀的禅法——“一时念佛”,确实禀承了道信的“一行三昧”。 神秀的「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的禅法,也同样的禀承道信的禅法。这可以从《传法宝纪》和《楞伽师资记》的记载看出来。《传法宝记》描写道信说: 每劝门人曰:「努力勤坐,坐为根本。能坐三、五年,得一 口食,塞饥疮,即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能如此者, 久久堪用,如弥猴取栗中肉吃,坐研取,此人难有。」 像道信这种强调「坐」,强调「莫共人语」的禅法,正是惠能所批判的「不动、不起”;但无疑地,却是神秀禅法的所本。道信的禅法,传给了五祖弘忍;《传法宝纪》把弘忍描写成:「画则混迹駈给,夜便坐摄至晓,未尝懈惓,精至累年。」这和道信一样,是位注重「坐」的祖师。注重「坐」的弘忍,又把禅法传给了神秀;而神秀的禅法,依《楞伽师资记》的说法是:「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也是注重「坐」、注重「莫共人语」的禅法。 道信之禅法的特色,还可以从《楞伽师资记》看出来,其中,有一段是描写「坐」的: 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 体。自按摩七、八翻,令心腹中嗌气出尽,即滔然得性清虚 恬净,身心调适然。安心神则穷穷冥冥,气息清冷。徐徐叙 心,神道清利,心地明净。观察不明。,内外空净,即心 性寂减。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 我们特别注意到引文中的「坐禅看心」四字。「坐禅”二字及其後所一连串描述的,都证明道信是一位强调「坐」的祖师;而「看心”二字更值得注意,因为那也正是前引北宗之《大乘无生方便门》一书的用语——「看心若净,名净心地」、「即用净心眼,无边无涯际远看」、乃至「长用净心眼看」等等。同时,无可置疑地,「看心”也是惠能所致力批判的禅法(详前文)。 有关道信的「看心」禅法,《楞伽师资记》还列举了知心体、知心用、常觉不停、常观身空寂、以及守一不栘等五事;其中,对「守一不移」一事有较详细的说明: 守一不移者,以此净眼,眼住慧看一物,无问昼夜时,专 精常不动。其心欲驰散。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以绳系 鸟足,欲飞还掣取。终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 从这段描写看来,我人更可确定道信与神秀二人之禅法的相同之处;这些相同之处,则是惠能所批判的「看心、看净」乃至「不动、不起」。事实上,不但神秀的禅法相同於道信,神秀的师父弘忍的禅法,也自然相同於道信。前引弘忍提倡念佛、坐禅是一明证,下文所引之「看一字」的禅法,更是另一明证: 尔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 次第。若初心人,攀缘多,且向心中看一字。证後坐时,状 若旷野泽中,迪处独二局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 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 边畔,其状亦如是。 弘忍的这种禅法,不正是道信、神秀的禅法吗?所以,笔者认为,惠能所批判的禅法,未曾指名道姓,而神会却说那是神秀、普寂的禅法。但是,惠能所批判的禅法,与其说是神秀、普寂的禅法,不如说是弘忍、道信的禅法。——惠能不但批判了他的师兄神秀,而且也批判了他的师父弘忍和祖师道信。 五、结论 古来盛传,禅宗中土初租——菩提达摩,以四卷《楞伽经》作为「心印」;到了五祖弘忍,则改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作为「心印」。例如,蒋之奇,〈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序〉即说: 昔达摩西来,既已传心印於二祖,且云:“吾有《楞伽经》四 卷,亦用付汝,即是如来心地要问,令诸众生开、示、悟、 入。”……至五租,始易以《金刚经》传授。故六祖闻客读《金 刚经》,而问其所从来,客云:“我从蕲州黄梅县东五祖山 来。五祖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成佛 矣。」则是持《金刚经》者,始於五祖。故《金刚》是以盛行於 世,而《楞伽》遂无传焉。 蒋之奇的说法,有几点是值得注意的:(1)因为五祖弘忍的提倡《金刚经》,六祖惠能才出家;(2)因为五祖弘忍的提倡《金刚经》,使得《楞伽经》相对地不再盛行。就第山点来说,蒋之奇的说法显然是根据仑《祖坛经》。不管是敦煌本或流行本《坛经》,都说到六祖惠能因为听到有人念诵《金刚经》而决心出家。甚至也都说到弘忍为惠能讲解《金刚经》,而使惠能开悟。可见惠能与《金刚经》的密切关连。 但是,既然弘忍开始以《金刚经》作「心印」,一定不只惠能受到影响,弘忍的弟子辈,例如神秀也应该受到影响才对。事实也是这样,例如,代表神秀的北宗作品——《大乘无生方便门》,也引用了《金刚经》裏的经句。 话虽如此,神秀所开展出来的北宗,确实是偏重《楞伽经》而忽视《金刚经》的,这在印颐,《中国禅宗史》已经说得很清楚。另外,从《坛经》中的神秀偈与惠能偈的比较看来(详前文),神秀偈多分《楞伽经》的「佛性」的思想,而惠能偈则多分《金刚经》的「般若一思想,也是可以肯定的。这也许就是神秀禅与惠能禅的区别所在,也正是神秀禅之思想来源——道信禅与惠能禅的相异之处吧? 既然神秀的禅法,此起惠能的禅法,更接近於弘忍和道信的禅法,因此,惠能的南禅之所以在唐末乃至宋代以後取得禅宗的正统地位,原因相当复杂,决不是单单由於传说中获得弘忍的「心印」而已。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惠能的弟子——神会的大力提倡。神会为了提倡惠能的禅法,不惜和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将——郭子仪相结交,并替垂垂危矣的唐朝政府筹募军需,使得太平後的唐朝政府,偏袒惠能的禅法而冷落神秀的北宗,这是南禅之所以独获正统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有关这点,可以从赞宁的《宋高僧传》得到证明: 先是两京之间皆宗神秀,若不沧之鱼鲔附沼龙也。从见会明 心六祖之风,荡其渐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时始判焉,致普寂 之门盈而後虚……一天宝一十四年,范阳安禄山举兵内向,两 京版荡,驾幸巴蜀,副元帅郭子仪率兵平殄。然於飞挽索 然,用右仆射裴冕权计,大府各置戒坛度僧。僧税缙谓之香 水钱,聚是以助军需……群议乃请会主其坛度……所获财 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南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 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并功齐力,为造禅宇荷泽寺中是也。会之敷演,显能祖之宗风,使秀之门寂寞矣。 摘自《内明》第2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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