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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译楞伽与达磨禅 印顺
达磨大师传来的禅法,演为后代的禅宗,一千多年来,成为中国佛教的中坚 ,对於中国佛教,有着无上辉煌的功绩;就是对於中国文化,也有不可磨灭的地 位。然而源远流长,对於达磨初传的禅法,特别是与宋译楞伽的关系,大家都多 少迷糊了。从前,达观他们,甚至怀疑达磨的楞伽印心。近代,有人以为:达磨 初传的禅法,大体符合瑜伽。后因受菩提流支十卷楞伽的影响,这才与瑜伽唯识 学离远了。本文,就想对於达磨初传的禅法,关於宋译楞伽经,略加叙说。 一据唐道宣的『续高僧传』所说:「初达磨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僧)可曰: 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可师后裔。盛习此(楞伽)经 。┅┅其经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罗三藏译」。这是达磨以四卷的宋译楞伽经,印证 [P166] 所传授的心地法门,以及后学的弘传事迹(有『楞伽师资记』)。达磨禅法与楞 伽经的关系,实在毫无疑问。 四卷楞伽的译者,求那跋陀罗,是中天竺人,元嘉十二年(西元四三五), 从南海到达我国的广州。死於宋明帝泰始四年(四六八),年七十五,可推见他 生於三九四年。求那跋陀罗三藏,译出了『胜謦经』,『楞伽经』,『相续解脱 经』,『法鼓经』,『央掘魔经』,为一典型的真常(唯心)大乘论者。传禅的 达磨禅师,禅宗后起的传记,是不尽可信的。依早期的传说,如『洛阳伽蓝记』 ,『续高僧传』所载,他年约一百五六十岁。「达磨灭化洛滨」,在天平年(西 元五三四)以前。可见达磨约生於西元三七0年顷。『僧传』说:达磨「初 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南天竺的达磨,也是从海道来的,也还是刘宋的 时代。从年龄来说(达磨略长),从来中国的路线说,来中国的时代说,求那跋 陀罗与达磨,是大致相同的。达磨的传授禅法,特地引用求那跋陀罗译的『楞伽 经』,可说就是见地相近的明证了。达磨的北度至魏,虽还没有译出十卷『楞伽 [P167] 』。然传说:达磨受到菩提流支门下的不断毒害。而僧可的弘通达磨禅法,「魏 境文学多不齿之」。达磨禅与宋译『楞伽』相应,与菩提流支的十卷『楞伽』, 有着隔碍,这应该是了解达磨禅法的关要。后代禅宗所传的术语,有关於『楞伽 经』的,也都用四卷而不取十卷,如: 图片 宋译: 魏译: 如来禅 如来藏禅 宗通说通 建立正法相说建立正法相 说通自宗通 建立说法相建立如实法相 一切佛语心 诸佛说法教心 先佛所说 过去诸佛所说二『楞伽经』,被瑜伽唯识学者,列为六经之一。当然『楞伽经』到处都有与[P168] 唯识宗义(与『摄大乘论』更相近)相合的,但根本大义,也许恰恰相反。『楞伽经』总是说:「如来藏藏识心」,如来藏与阿赖耶藏识,从相关不离的见地去说明,所以曾被唯识学者,评为:「楞伽体用未明」。其实,『楞伽』法门是另有见地的,只是与唯识学不同吧了!主要的,『楞伽经』所说的阿赖耶识,有着真妄和合的意义(与『起信论』多少不同),这在宋译『楞伽经』,说得非常明白。如说:「如来藏┅┅为无始虚伪恶习所饫,名为识藏┅┅自性无垢,毕竟清净」。识藏阿赖耶识,是如来藏与杂染饫习(业相)的统一。阿赖耶识,由於杂染种习,当然现起根尘器界,因境界风动而现起七转识,似乎虚妄杂染,而自性还是本净的。所以,不能解说为:如来藏是性净,阿赖耶识是妄染,因为阿赖耶就是真净的。阿赖耶识的真净,在『楞伽经』的心意意识章中,说到藏识与转识不一不异时说:「非(阿赖耶)自真相识灭,但业相灭;若自真相灭者,藏识则灭」。唐译与宋译同。宋译又有:「覆彼真识」;「藏识真相」二句。魏译与唐译,都但[P169] 是阿赖耶识。这可见,梵语的阿赖耶识,求那跋陀罗宋译是解说为:覆彼真相之识,藏彼真相之识的。换言之,由於无始来的虚伪恶习所饫,隐覆真净,如来藏也就名为阿赖耶识了。所以阿赖耶识有二义:自真相,业相。不灭的自真相,就是如来藏,所以『密严经』有:「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的颂说。此外,宋译『楞伽』又有:「合业生相,深入计着」二句,魏译作:「业体相使缚故」。梵本的『楞伽经』,就作「业与真相」。这可见,经义是说,业相染着真相,随逐而转,可为阿赖耶识有二分的确证。阿赖耶,译为藏。宋译一再译为:「覆彼真识」,「藏识真相」,可见着重在覆藏,藏隐,也就摄得真相。从这点去看,如宋译说:「略说有三种识,广说有八相」。三识是:真识,现识,分别事识;而魏译与唐译,都没有说到真识。又如宋译说(唐译同):「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魏译就没有常住的意义。玄奘所译(见『成唯识论』),也只是「恒转」的意思。宋译对於阿赖耶识,特地点出「真识」,「常住」,也就是宋译楞伽的着力处。宋译卷四说:「此如[P170] 来藏识藏,一切声闻缘觉心想所见,虽自性净,犹见不净,非诸如来」。这应该联想到:求那跋陀罗所译的『胜謦经』,所说「自性清净心,为客尘所染」一段。自性清净心(如来藏)为客尘所染,从在缠而本性清净说,名为如来藏;从自性清净而现为不净来说,就是识藏。楞伽经处处说「如来藏藏识心」,理由就在於此。这样看来,『楞伽』的如来藏藏识说,与瑜伽唯识学,不能不说是距离很远的。三楞伽法门,一般看作唯心的法门。『楞伽经』到处宣说唯心所现。阿赖耶识的显现一切,「如明镜持诸色像」,「水流处藏识转识浪生」。但佛说唯心所现,不像一般唯心论者。将全部精力去说明怎样的唯心所现。唯心论者,不但是玄奘的唯识系,就是菩提流支的地论系,真谛的摄论系,属於无着世亲的瑜伽学者[P171] ,都不免着重於建立。而且特重於「依心立境」,「境无心有」的立场。所说的心,又正是虚妄分别的心识。这与『楞伽经』,尤其是宋译『楞伽』,是不相应的。这不是说,『楞伽经』不说唯心所现,没有安立心境,而是说意趣的,重心的不同。着重於唯心所现的安立,是外向的;到极端,徒重於事理的说明精严,而忽略佛说唯心的意趣所在。而『楞伽经』,意趣是内向的;唯心所现,为观察的方便,而着重於导入超越唯心的自觉自证。所以唯心所现,不是法门的宗极。说得最明显的,如说:「采集业说心,开悟诸凡夫」。「若说真实者,心即无真实」。「言说别施行,真实离名字;分别应初业,修行示真实。真实自悟处,觉想所觉离,此为佛子说。愚者广分别,种种皆如幻,虽现无真实」。这可知,大乘法门的唯心所现,还是为愚夫的方便安立,而佛法的第一义,究竟,是自证的真实,是离心意意识的自觉圣智。唯心所现,不是究竟的真实,宋译是明确的宣示,而魏与唐译每不同。如宋译说:「如实处见一切法者,谓超自心现量」。魏译作:「云何住如实见?谓入[P172] 自心见诸法故」。唐译作:「见一切法如实处者,谓能了达唯心所现」。然从上引文而论,宋译是更妥当的。因此,宋译每有唯心非实的教说,而魏译却不同,如宋译说:「受想悉寂灭,亦无有心量」(唯心的异译);魏译作:「无想定灭尽,亦皆心中无」。宋译说:「超度诸心量,如来智清净」;魏译作:「能入是唯心,智慧无垢相」。『楞伽』说唯心,而着重於超越唯心,宋译是特重於此,这应是达磨禅的重视宋译『楞伽』的理由吧!这一浅深的差别,又见於报佛及法佛的不同,如说:「法依佛(即报佛)说:一切法入自相共相,自心现,习气因┅┅。法佛者,离心自性相。自觉圣所缘境界建立施作」。这是说:唯心所现,种种如幻,还是报佛的说法,而不是法佛。又见於宗通及说通,如说:「说通者,谓随众生心之所应,为说种种众具契经,是名说通。自宗通者,谓修行者,离自心现种种妄想,谓不堕一异俱不俱品,超度一切心意意识┅┅。说者授童蒙,宗为修行者」。从佛法的一贯性说,这是由浅而深的次第;约修行来说,也就是从观察义禅,攀缘如禅,到如来禅的自觉[P173] 圣智境界。但在别对初学与久行,童蒙与修行者来说,自不妨有直示如来禅的教授。禅观的次第,略列如下:图片 观察义禅观唯心所现(似义显现),法无我性 攀缘如禅观真如,离我法妄想,空无我性的影像还在 如 来 禅离空无我相,现证如实(甚深空空义,愚夫不能了。┅┅自 觉圣智子,实际我所说)四唯心所现的心,梵语质多,就是平常所说的「集起心」。集起心与意及意识,在自觉现证中,是超越泯绝了的。所以佛说唯心所现,要人觉了一切为唯心所现的,不取着於唯心所现,境空心寂而契入於寂静(宋译作「无受」,「无所有」)的如实。所以『解深密经』,以不见阿陀那,不见心,为心意识秘密善巧。而『楞伽经』常说:「离心意意识」。此外,『楞伽经』更提到:「大乘诸度门[P174] ,诸佛心第一」。「此是过去未来现在诸如来应供等正觉性自性第一义心」。「成真实相,一切佛语心」。「成自性如来藏心」。此心,梵语纥伐耶旧译作肝栗大。这是「如树木心,非念虑心」。这如树木的中心,最坚实的,与一般所说的「核心」,「心髓」一样。如来藏心,自性清净心,都是这样的真实心,是不可从思虑分别,或集起心的意义去理解的。这是如,法性,实际,法无我性等异名。由於唯心论的方便安立,摄一切法为集起心阿赖耶识所幻现,从此去体悟法性的本净,所以说为心性本净。这就是藏识的自真相,或者名真识(识的真实分)。但此真实心,不可作分别觉解想的,也不是唯心所现的心。如以平常的心为主,分作真心,妄心去理解,真实心才被看作灵觉的,或者要从见闻觉知中去体认了!五『楞伽经』与达磨禅的关系,一般都着重於『楞伽经』的:着重离名离想,[P175] 离妄想自性,虽安立百八句,而宗归於「悉檀(宗)离言说」。这些,当然是以说明『楞伽』与达磨禅的关系,但上文所引述的,更可以看出二者间的关系。达磨禅的古典记载,要推『二入四行论』。二入中的理入,是从禅思去证入真理。如说:「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此理,又说为「性净之理」。从藉教悟宗,到舍妄归真,是从闻思(不一定研究经教,从师长开示而解了,也是闻思)去悟解佛法的宗要。然后凝住壁观,从禅观去体证本净的真性。这与一切大乘禅观的不离言教,并无差别。藉教悟宗,最足以说明达磨禅,着重宗通的修证,而又以『楞伽经』授慧可的传说。由於达磨禅宗,离言离想,这才修改『不随他教』为「更不随於言教」(见『楞伽师资记』),然后演化为不立文字的禅风。不知道「不随他教」,只是大乘经中:「不由他(教而)悟」,「悟不由他」,自觉自证的意思。并不是说:离却语言文字去修行。[P176] 达磨传禅,以『楞伽经』授慧可。所说的藉教悟宗,只是「含生同一真性」,「性净之理」,并不以唯心为悟处。这惟有从宋译『楞伽』的特重藏识真相,真识,超越心量(如经说:「觉知自心现量,不着外性,离於四句,见如实处」),真实,实际;以及「修行示真实」,「宗为修行者」的法门,才能看出两者的一致。后代禅者,多说「明心见性」,「自心是佛」,「即心是佛」,「即心即佛」,「自己心灵体离断常」,「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显然的对於「心」,大大的着重起来。禅宗所说的心,并不等於集起心,但如宗密所说:达磨是说心(见『禅源都诠序』),就不免强调了!反而,达磨门下,慧可的再传满禅师,就常常说:「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仍重加心相,深违佛意」。这正是『楞伽经』:「若说真实者,心即无真实」;「采集业说心(唐译作「言心起众相」),为化诸愚夫」的注解。达磨禅以大乘唯心的『楞伽经』为证,而但说「真性」、「性净」,意在超越唯心,离心意意识,也即是自性清净的如来藏,无自无他,凡圣等一的真性。宋译『楞伽』的译主,求那跋陀罗,是特别着重[P177] 本性清净的如来藏;在所译的『楞伽经』中,更着重流露这点,这难怪达磨的传授宋译『楞伽』了!六『楞伽经』说:「非幻(是)惑(乱)因,不起过故」。「不应立宗分,谓一切法不生;如是一切法空;如是一切法无自性,不应立宗。然菩萨摩诃萨说一切如幻梦」。立宗,是建立一切法的宗本。『楞伽经』立如幻宗,也就是依缘起法如幻立宗。如幻的一切法,离有非有,离觉所觉;离断常,离一异,就是幻性的真实,不是离幻而别说真性的。这与「非幻不灭」的真常宗不同。於如幻性离有无而体见真常生死即涅簄,烦恼即菩提,众生即佛的体悟,便是达磨禅。如『高僧传』说:向居士问僧可,从幻化非真作问,僧可印证他,答复为:「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虽然,以空为遍计所执性空,『楞伽经』的如来藏禅,与缘起即空的般若宗小异;[P178] 但着重离名离想的自证真性,超脱名相,在大乘三系中,实在比较与三论一学相近。这所以,僧可见栖霞山慧布(止观诠弟子),赞为:「破我除见,莫过此也」!等到禅流南土,从「三论之匠」茅山蚏法师受学的牛头法融,后世就看作达磨禅的一流。从璧法师「听四经三论」的衡岳善伏,就从道信受禅了。而从安州狩法师:听大品三论的法!1廒,也就专依「南天竺一乘宗」来讲说『楞伽』。他说:「达磨禅师传(『楞伽经』)之南北,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无得正观四字,宛然三论学者口吻。而法!1廒的讲『楞伽』:「前后敷弘,将二百遍,须便为引,曾未涉文,而通变随缘,寄势陶诱,得意如一,随言便异」,与兴皇朗的「适化无化,陶诱非一」,讲『中论』作三十馀种势,有什麽不同?达磨禅本为体幻即真的禅风,在初期的开展中,与三论宗相融合,道宣指达磨禅为:「审具慕则,遣荡之志存焉。观其立言,罪福之宗两舍」,这简直就把他看作空宗了!然而,如来藏禅,由观唯心所现而悟入;如来藏藏识的密切,到底使后代的禅风,更倾向於唯心的立场,而成为绝对唯心论的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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