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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说禅:第一部分 参禅前 作者 : 师雅惠 第一部分 参禅前 少年心事,通于佛禅 东坡的家乡四川,可以说是一个天府佛国。东坡的出生地眉州,便紧邻着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峨眉山;离那里著名的乐山大佛像也不远。又因为这里有秦岭与中原相隔,战祸较少,所以能够保存下许多历代的佛寺、经卷文物。这,可以说是东坡与佛禅的地理因缘吧。 在眉山,苏家算不上富有之家,但却也渊源长久,他们的远祖,可以上溯到唐朝著名的文人苏味道。东坡的祖父苏序,是个天性豪爽,纯朴正直的老人。据说,他虽不识字,但见识不凡,自己家有不少田地,却从来不储存脱好的米,而是年年把米换成稻谷——稻谷较之脱好的米,不容易霉坏,可以长期保存——在仓里藏了三四万石。在随后的荒年里,便把这些谷米拿出来,分给族人和乡里百姓们吃。这种仁爱心肠,虽说是与生俱来的,但却与佛家拯救众生的慈悲心有着极大的相通处。长辈的这种品格、行为,不能不给儿孙后代以极大的影响。 不过,和所有传统的读书人一样,东坡自小接受的,是儒家的诗书之教。学而优则仕,自善其身后,还要去经纶天下。东坡小时候最为精彩的一件事,便是关于此种信念的: 当时东坡的父亲在外游历,由母亲在家传授他书史。有一天,读到了《后汉书》中的《范滂传》。书中讲,东汉末年,朝政混乱,阉党操权,卖官鬻爵,荼毒百姓。于是,一些忠贞廉洁的人士便和京师的太学生一起,上书朝廷,弹劾奸人。结果他们受到了严酷的镇压。范滂便是这些赤诚勇敢的人中的一位领袖人物。当朝廷缉捕他的命令传来时,当地长官不忍心加害于正人,左右为难。范滂得知后,大义凛然地自己投案。临行前,与老母亲诀别说:“我这一次去,是死得其所;兄弟们都很孝顺,也不至于让母亲挨冻受饿。只是母子深情,难以割舍!”老母听闻,严肃地对他讲道:“你这一次去,将会与古圣先贤一样,万古流芳,我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已经有了高尚的声名,性命的短暂,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小东坡听到此处,十分感动,问母亲说:将来如果我做了像范滂那样的人,您会愿意吗?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坚定地回答:如果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么! 东坡“揽辔而澄清天下”之志,大概就是伴随着这个故事而生起的。 东坡的父亲苏老泉,也是一位饱有文才之士。尽管家境并不富裕,他还是陆续积攒了上千卷的藏书,并对两个儿子说:读这些书,“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 儒家的大思想家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读书人在机会未到时,应该以书中所讲的先贤道德为标准来要求自己,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也就是“治身”;在机会来到,被国家或社会委以重托时,则要把国家和天下百姓看得高于自己的生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就是“治人”。苏老泉所期望于两个儿子的,正是遵循圣人的教诲,做堂堂正正、奋发有为的人。 东坡高中进士以后,有一次经过忠州,那儿有一座屈原塔。虽然这里并非屈原投水之地,但这一关于前贤的遗迹,依然令东坡心潮起伏: 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 诗中说,屈原大夫,可谓是古代的壮士!怀着刚正皎洁的心,决然赴死,空留下后人的无限怀念。忠州古时属楚地,这座塔,应该是楚地的信佛的人们为超度屈原的亡魂所建的吧。父老千年的深情,令人深为感动。人生在世,总有一死。富贵功名,都是暂时的。只有崇高的品德,可以光照日月,与天地同在。屈原是深知这个道理,才用一死完成了自己的品节。 东坡是在歌颂屈原,也是在表明着自己的心迹。 人生才刚刚开始,东坡已经得到了那么多的扶持与鼓励。其中包括一批参加过“庆历新政”的先朝老臣,包括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还有当时的皇帝宋仁宗。东坡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些人。不能辜负从小的志向。 “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有生之年的所为。 少年心事当挐云。在生命的伊始,东坡已经懂得世界上有一些东西,虽然眩目,但并不长久;另外一些东西,虽然艰难,但值得为其努力。 佛禅,也正是一种取与舍的事业。舍弃俗世欲望,获得内心明净。 有所舍弃,然后才能有所获得。大舍弃,便有大收获。人世间事大抵如此。 前方路还长。而正是这关于取舍的信念帮助我们辨认着方向。 愿除病苦,与民同乐 东坡在杭州做官时,有一天收到一份状子:一人状告另一人拖欠他两万钱的绫绢钱不还。把欠债人叫来一看,却是一个带孝的老实后生,惊慌地求情说:“我们家世代以制团扇为业,这些天由于父亲过世,办理丧事,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又碰上今春阴雨不断,做的扇子一把都卖不出去。连衣食也快不能维持了,哪里有钱还债啊!”听着这哀哀的诉说,东坡实在为难。忽然,他想到一个主意,兴冲冲地吩咐那后生:“快把你做的扇子都拿来,我有办法让它们卖个好价钱!”那后生半信半疑地搬来了一堆扇子,东坡从中挑选了20把白团扇,当堂磨墨,在扇面上挥起笔来。有的题上诗词,有的画上松木竹石。不一会儿,二十把扇面绘制完毕,然后让后生去卖。这后生拿着画好的扇子,刚刚迈出府衙,就被闻讯而来的人们包围住了,大家都想得到这位才名满天下的太守的亲笔。结果扇子以每把一千钱的高价卖出。这件欠款案也便在一片欢喜中了结。 儒家的孟子说,独乐,不若与人乐;与少数人乐,不若与众乐。东坡亦如此。身为朝廷命官,不愿独乐,而愿与民同乐。 在杭州时,东坡创办了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公共医院——“安乐坊”,并亲自督制药剂,让下属和病坊医生带到各里巷去救助病人。这种药剂价格低廉,大约一文钱一付,平民百姓人人能买得起。用它救治的病人不知有多少。 有一次,一个朋友送给东坡一百五十两银的“礼金”。东坡很自然地把它收下了。这可有点不符合东坡正直的脾性,弄得那位朋友很是忐忑。然后,东坡把这一笔钱以那个朋友的名义转送给了杭州的“安乐坊”,用来进行病坊的扩建。事后东坡写信给那个朋友,得意地说这是“公事公办”。 东坡调到密州任上时,那里刚刚发生了饥荒。一天,东坡出城巡视,听到路旁荒草丛里有婴儿在哭泣。原来是穷人家养不起而遗弃了的孩子。东坡心里十分难过,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看来,这家人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从此后,东坡便常常出城巡行,看到被抛弃的婴孩就领回来让官府抚养。后来,弃儿太多了,东坡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弃儿交给缺少子女的人家抚养,然后把官家的仓米拨出一部分,作为收养弃儿的补助。这样,弃儿有了家,收养他们的人,也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古代人赞扬一个好官时,常说他是“爱民如子”。他所管辖的老老少少的百姓,虽然和他没有亲戚关系,但他却要像对待亲人那样,时时把百姓们装在心里,想百姓所想,急百姓所急。 这一种爱民如子的心,在儒家那里叫“仁”,“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佛家那里,就叫做慈悲。 佛教有小乘与大乘之分,小乘佛教以追求个人的自我解脱为主,以阿罗汉果和辟支佛果为修行的目的;大乘佛教则以佛果为修行的最终目标,认为应以“摩诃般若”(大智慧),求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无上正觉),除自身解脱外,更应救度一切众生到得佛国净土。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基本上是同时传入了中国,而只有以救众生为目的大乘佛教在中国得到了长远的发展。禅宗正是这一发展过程中极富民族特色的产物。 禅宗认为,习禅的目的在于照见本心,获得般若智慧。而般若智慧,则是“悲智不二”。心地明净的智慧,与怜悯众生的慈悲,互相包含。行慈悲,方可舍欲念,得禅定,生智慧;智慧生,又可“不断慈悲”。 东坡不是佛教徒,但他却有着善良慈悲的心肠。这一慈悲心,是他与佛禅结缘的真正基础。 东坡晚年从南方的流放地赦归,曾想定居于阳羡。此时的东坡,罪名未除,囊中无钱。幸亏此地有一个朋友多方奔波,为东坡物色了一所房子。东坡倾尽所有,勉强把房钱凑齐。快搬进新居时,一天晚上东坡外出散步,听到路边村舍里有个老妇人在哭泣。原来这老妇人正是东坡所买房子的旧主人,因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房子被不肖子卖掉,无家可归,所以伤心。东坡听后,便吩咐人取来房契,当场烧毁,叫老妇人的儿子迎接母亲回去居住。而已付的买房钱,东坡丝毫没有提起。 真正的慈悲,是忘却自我,自然而然的。不为赞誉,也不为受恩。东坡做到了这一点。 有一句诗说:多情乃佛心。 佛心无爱欲,但有最大的慈悲,因而有最真最纯的深情。 误入尘网,身为形役 东坡出仕后担任的第一个官职,是陕西凤翔府签判。凤翔知府宋选对这位初露锋颖的年轻人非常爱护,东坡身体不适时,就让他去休息。宋选的弟弟和儿子都与东坡来往密切,常在一起作文吟诗。东坡虽然离家千里,但并不孤单。不久,新知府陈希亮上任,这位知府年纪比较大,喜欢在东坡面前摆长者的架子。有一年中秋节,东坡没有按惯例去拜访长官,便被这位陈知府罚铜八斤。但陈知府并不是不能容人的人。他很赞赏东坡的文采。有一次,他请东坡为城外的凌烟台作记。东坡少年盛气,在文章里流露出了对知府的讽刺,陈知府还是把原文一字不拉地刻在了石碑上。这让东坡很有点感动和不安。 但到京城做官后,朝廷中的斗争可就复杂多了。当时王安石在神宗的支持下进行变法,朝中的臣子分为了两派,支持变法的叫新党,反对的叫旧党。东坡是站在“旧党”一边的。他写了《上神宗皇帝书》等长篇政论,指出,变法虽出于好意,但有些条目过于苛刻,不切实际,有急于求成之嫌。而且新法的施行中用人不当,让不少追名逐利的小人钻了空子。东坡的这些意见,有理有据,对变法的进行实际上很有参考价值。支持新法的神宗皇帝虽然没有采纳东坡的意见,但也并没有对东坡做出什么惩罚。 但是朝中的“新党”,却因为东坡的奏启,而怀恨在心。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侍御史知杂事谢景韫——王安石的连襟,属于“新党”,一个奸邪小人——上奏皇帝,诬告东坡回乡归葬父亲的途中,曾顺道贩卖私盐。这件事本来是东坡一个表兄的捏造。东坡的姐姐嫁给了这位表兄,却被公婆虐待致死,两家关系因此恶化。这位表兄制造谣言,是想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东坡生事。而朝中也便有谢景韫借此大做文章。这个案子最后由于证据不足,不了了之,却也使东坡主动请求外调,藉便离开京城这个政治漩涡,是非之地。 从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十二月到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这七年多的时间里,东坡先后做过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的地方官。在这些地方,苏轼修水利,开病坊,捕盗贼,赈灾民,为百姓办了许多实事。但是官场的种种险恶、无奈,并没有因为东坡的外任而离开了他。 东坡在杭州府衙时处理过一个案子,有一家的女仆在井边洗衣服,没有照看好主人家的孩子,使得孩子坠井而亡。东坡和下属认真核定后认为这是过失所致,并非有意谋杀,没有判女仆死刑。主人家也没提出什么异议。但一年以后,杭州府上级机构的官员却认为判决不当,派人重审此案,把女仆判处死刑,还罢免了当年办理此案的几个官员。东坡为自己的下属抱不平,但又无能为力,只有在他们回乡时为他们赋诗送行:“秋风摵摵鸣枯蓼,船阁荒村夜悄悄。……君今憔悴归无食,五斗未可秋毫小。”东坡此时的心情,也如这凄惨的秋风,无人的野渡,寂寞萧条。 世事险恶。东坡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性情。熙宁五年,东坡被派去湖州,与那里的孙知州商量筑堤之事。二人约好,不准谈论时事,谁要先提起就罚酒一大杯:“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不要去管世事,且看青山,饮浊酒。 这故作放达的举动里,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要订此条约?正是因为放不下世事,时时想要提起世事。 在此时东坡作的诗中,有一些是明白地表达了他对世事的失望。 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所作的《游径山》中说: 近来每觉世议隘,每到宽处差安便。……问龙乞水归洗眼,欲看细字销残年。 世情薄,人情恶。是非难逃,人言可畏。据说用山上龙井里的水洗眼睛,眼睛会变得明亮。东坡也想用这种水来洗亮自己的眼睛,然后退出官场,守着书卷,平安度过余生。 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所作的《新城道中二首》中说: 身世悠悠我此行,溪边委辔听溪声。散材畏见搜林斧,疲马思闻卷旆钲。细雨足时茶户喜,乱山深处长官清。人间岐路知多少,试向桑田问耦耕。 东坡把自己比作“散材”、“疲马”。“散材”是《庄子》中所说的树木,生在广袤的原野,高大舒展,却不适合作屋梁家具。东坡说,自己如同那不材之木,畏惧匠人的砍伐,如同疲累的老马,渴望结束征战,回营休息。 “人间歧路知多少?”虽然,出仕做官,经国济世,不一定就是“歧路”,但是这条路对人的种种束缚和扭曲,却不可否认。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外在的表现已无法与内心保持一致时,他会感到惊讶,不安,痛苦,然后,可能会努力回归本心,但更多的可能是从此麻木。 东坡选择了努力回归。并且选择了禅。 远离世事的纷纷扰扰,让心安定下来。 破除外在的种种迷雾,让心明亮起来。 随顺种种的变动挫折,让心快乐起来。 这便是禅的要义。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俗世的歧路之外,还有一条通往安宁之境的,禅的路。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镇江金山寺,始建于东晋,兴盛于唐宋,与扬州高旻寺,常州天宁寺,宁波天童寺,合称中国佛教禅宗的四大丛林 。宋时的金山,尚处于长江之中,万里的大江,便是绕过金山奔流而去的。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在赴杭州任的途中,东坡登金山,游览了金山寺,写下了著名的《游金山寺》诗: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乌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登上金山,大江就在脚下。《尚书·禹贡》篇中说:“岷山导江”,眉州就在岷江岸畔,这汹涌的大江,正是从家乡而来。江浪汹涌,寒潮澎湃,金山上嶙峋的石头,年年岁岁,在这风浪里出没。站在山顶,随着江流涌来的方向眺望故乡,却只看到一重重的青山,蜀地的家乡,应该就在那远山的后面吧!一阵莫名的愁绪浮上了东坡的心头,他想下山了。但是寺中的僧人苦苦挽留,说是傍晚日暮的景色尤值得一观。果然,晚风吹来,江面上泛起了粼粼的波纹;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空,那红色鲜艳得好似赤鲤的鱼尾。月亮升起来了,是一轮弯弯的新月。到了二更天,月亮落下去,江面上一片墨黑。但忽然,在沉沉的江面上,飞起了一团火焰,闪耀的光芒,惊醒了山上的乌鹊。这是什么东西呢?非人非鬼,难道是江里的江神?苏轼心里一惊:是的,一定是江神,来警告我这个奔波的游子,尘世险恶,为什么还要留恋仕途?大江啊,家乡的大江,你可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置买田地,假如我有田可归,我一定毫不迟疑地回到田园,回到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写这首诗的时候,东坡离开家乡已经有十多年了。这期间,只有父亲病逝时,扶灵回去了一次。长年的宦游生涯里,想起家乡,东坡总觉得无限温暖。 东坡曾写过一首名为《春菜》的诗,历数蜀地春菜的鲜美: 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轻脆的蔓菁,嫩黄的韭芽,鲜荠,白鱼,青蒿,凉面,不仅美味,而且舒适。苏轼接着埋怨道:“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其实苦笋、江鱼,味道也很鲜美,但为什么还难以忍受呢?只因为它们不是故乡的东西。 东坡在黄州时,一位籍贯蜀地的僧人要回家乡去,东坡给他写诗送行说: 更厌劳生能几日,莫将归思扰衰年。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 南北东西,都是一个天空,在哪儿都一样,都可以把身处之地当作家乡。东坡在送别人,也是在安慰自己。生命有限,归思无穷。故乡与客居之地,同在一片天空下,却远隔万水千山。 人老思乡,心灵寂寞的时候也思乡。家乡不仅仅是那些山,那些水,更是一个美好的幻影,一种精神的安慰和寄托。回家去,也许并不能使问题得到实际的解决,却可以使心灵得到休憩。家乡,似乎永远遥不可及,但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东坡思念家乡,思念田园,希望摆脱世事的纷扰。 东坡小的时候,有一天跟随父亲读《庄子》。读罢后非常感慨地说:“过去我心里有许多想法,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今天读了这部书,觉得它把我心里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如果说经纶国家、兼济天下是东坡的志向,那么回归家乡,躬耕田园,则是苏轼的梦想。 东坡在《秋怀二首》中说: 今年秋应熟,过从饱鸡黍。嗟我独何求,万里涉江浦。居贫岂无食,自不安畎亩。 为什么要万里迢迢,离开家乡,涉江渡湖,去担任官职?如果留在家乡,做一个农人,鸡黍浊酒,不是很快乐吗?农忙时劳作,农闲时吟诗,自由自在,哪像身在官场,有着无穷无尽的束缚?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是东坡最喜欢的诗人陶渊明的句子。东坡写词说:“归去来兮,吾归何处?家在万里岷峨。” 清净的家乡田园,“本来田地”,也是禅宗对人的本心的比喻。 回家来吧,引来明净的泉水,招来宜人的清风,将家乡的田园重新开垦、播种。 你将会发现,这一片田园,原来是那么的温暖、安宁。 寄情山水,论道自娱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东坡自请外放,到杭州作官。临行前,他的老师欧阳修告诉他,杭州孤山上的僧人惠勤,能文善诗,又明于世事,到杭州后,不可不去拜访此人。东坡到了杭州,刚刚安顿好家小,就按着老师的嘱托,去往西湖畔的孤山: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这是一个雪前的阴天,孤山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处寺院的楼阁,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深秋的小溪尤为明澈,圆石拱出水面,游鱼历历可数。树林深处,没有人踪,只听得到鸟儿的唱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幽静,静得让人觉得身处世外。东坡就在这一片静谧中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 山名为“孤山”,可是因为山上居住着有道的高僧,孤山并不孤独。僧人的生活,清苦平淡之中又有无限的韵致。纸窗,竹屋,别有一份温暖;身穿褐衣,坐睡都在团蒲上。有客来时,待以一杯清茗;平日无课,便诵经打坐。清静自在,对一切都淡然处之。这一幅景致,与公堂衙门截然不同。整日间纠缠于政事俗务的东坡,在这里觉得一阵轻松。这一天,他大概和惠勤很谈得来,直到黄昏才下山: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下山以后,回望来路,寺院的房屋又隐没在了云雾和树林之中,只能看到鹘鸟在寺中佛塔的顶部盘旋。回到家想想这一天的闻见,恍若梦中,急忙铺纸磨墨把它记了下来,以便时常回味。 东坡有不少僧人朋友,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东坡得到了俗世间难寻的宁静和快乐。 东坡少年时路过一处村舍,看到破壁上题着两句诗:“夜凉疑有雨,院静寺无僧。”觉得意境深幽,不禁对诗中的场景十分向往。多年以后,他在黄州一处寺院投宿。那天晚上,寺院里的僧人正巧都有事出去了,半夜又下起了雨,窗外细雨滴落在竹叶上,沙沙作响;昏黄的灯影里,隐约传来小鼠窸窸索索的声音。这一场景,让他忽然忆起了儿时看到的那两句诗,于是挥笔写道: 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 一句诗,在脑海里盘桓了许多年,可见东坡对它的喜爱。 东坡写禅房的诗,著名的还有下面这两首《书双竹湛师房二首》: 我本江湖一钓舟,意嫌高屋冷飕飕。羡师此室才方丈,一柱清香尽日留。 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 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 在第一首诗中,东坡说,我本来像是江湖上自由飘荡的一叶小舟,朝廷的高屋大厦对我来说是那么的不适合。而这小小的一间禅房,却让我觉得终日舒畅。 第二首诗里描绘了僧人的生活,暮鼓晨钟,竹榻孤枕,坐在一只小小的火盆边,听着窗外洒落的雪声。 寺院如此的清幽,使东坡感到安适、从容。 杭州是东坡非常喜爱的地方,不仅因为那里山水秀丽,还因为那里有许多的寺院,因而具备一种别处所没有的韵致。在给友人的诗中,东坡回忆杭州的西湖说: 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 在西湖山水中,寻寺访僧,所体会到的那种清妙,是无法言说的。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一阵清凉。他劝友人: 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清流与碧巘,安肯为君妍。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读我壁间诗,清凉洗烦煎。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 西湖的山水,不欢迎高头大马,华盖彩车。何不放下做官的威仪,一个人随意地在山石间走走,读读寺院壁上留下的诗句,这样,你在官场中的烦恼忧愁,就会烟消云散了。 孔子说:“道不行,乘槎(木筏子——编著者注)浮于海。” 孟子记述古圣人舜的生活,说他“与木石居,与鹿豕游”。 庄子有大树,“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禅宗六祖慧能说:“如是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 他们都是在寻求着心灵的纯真、宁静、自然、高洁。 红尘的滚滚热浪,有时候,是会灼伤人的。在焦躁难耐时,不妨到山水中走一走,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 在远离俗事的心境里,有竹径通幽,寒潭清碧,鸟语花香。 哀哉若鱼,放汝归水 元丰元年(公元1078 年),东坡神交已久的朋友道潜禅师,来到徐州,与在这里做官的东坡相聚。在这段知交相会的日子里,东坡与道潜游山涉水,谈学论道,留下了许多佳话。放生鲤鱼便是其中的一件。 这一天,东坡和道潜正在书斋里谈天,有一个熟人送来了一条鲤鱼。那是一条美丽的大红鲤鱼,有着舒展的鱼鳍,放在一个盛满清水的银盆里。这条鱼,应该是刚从河里捕来的吧!在大河里,它也许是鱼群中最为漂亮的一位。可是现在,它却被束缚在一个小小的盆中,等待着疱人的煎烹。鱼儿不安地在水里跃动着,尾巴啪啪地拍击着水面,似乎像一个倔强的不肯听命的小孩子,那亮亮的眼睛里,又分明流露出不安和恐惧。 东坡不再忍心把它交给厨房了;虽然东坡是个非常“好吃”也非常“会吃”的人。等那个送鱼的人走后,东坡便和道潜一起带着鱼来到城外的百步洪边,把鱼儿放进了水里。 为此,道潜作了一首诗,记载这件事的始末: “嘉鱼满盘初出水,尚有青萍点红尾。银鳃戢戢畏烹煎,倔强有时俄自起。……传呼慎勿付庖人,百步洪边放清泚。” 东坡也和了一首诗《次韵潜师放鱼》: 法师说法临泗水,无数天花随麈尾。劝将净业种西方,莫待梦中呼起起。哀哉若鱼竟坐口,远愧知几穆生醴。况逢孟简对卢仝,不怕校人欺子美。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 东坡把这次放生的举动归于道潜禅师的感化。“净业”是佛教用语。“业”的意思是“行为”、“造作”,“净业”是指清静业,即世福、戒福、行福三种福业。这三种福业中,“世福”是指要孝养父母,事奉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戒福”是指要受持三归,具足众戒,不犯威仪;“行福”是指要“发菩提心,深信因果,读诵大乘,劝进行者”。东坡说,放生鲤鱼,及时行善,便是在修“世福”,以免得造下杀生恶业后做噩梦。 接着,东坡又想到了前朝的一个故事。晚唐的孟简好佛,有一次与诗人卢仝一起游湖,正遇上渔人收网,孟简就向渔人把捕获的鱼全部买下,然后放生。为此卢仝写了一首《观放鱼歌》,描述了鱼儿重获自由后的欢欣场面,并郑重地叮嘱鱼儿道:“刺史(指孟简)官职小, 教化未能敷。第一莫近人,恶人唯口腴。第一莫出境, 四境多网罟。重伤刺史心,丧尔微贱躯。”意思是说,鱼儿啊,孟刺史虽然心地善良,但官职卑微,天地间罗网密布,你们还要自己多当心。 此时的东坡也和卢仝一样,由得生的鱼儿想到了那些城中尚未摆脱衣食之忧的百姓。在道潜来到以前,徐州刚刚发生了一场洪水。而新法中的青苗等法,并没有因为水灾而有所减免,层层的赋税如同细密的渔网,笼罩在百姓的身上。传说,鱼儿劳累时,尾巴会变成红色。而自己属下的那些百姓们,就像在鱼网中挣扎得筋疲力尽的鱼儿,尾鳍上的血红一直没有消除。从何处能找到一种巨大的力量,能够消除天地间所有有形无形的网罟,让所有的生命,都得到自由和快乐呢? 佛家的基本戒律中,“不杀生”是非常重要的一条。近代著名高僧印光大师对此解释说:“不杀生者,好生恶死,物我同然;我既爱生,物岂愿死?由是思之,生可杀乎?一切众生,轮回六道。随善恶业,升降超沉,我与彼等,于多劫中,互为父母,互为子女,当思拯拔,何忍杀乎?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于未来世,皆当成佛,我若堕落,尚望拔济。又既造杀业,必堕恶道,酬偿宿债,展转互杀,无有了期。由是思之,何敢杀乎?” 所有的生灵,都渴望生命,人类都贪生,动物就愿意去送死吗?这是一种博大的、设身处地为一切友情众生着想的同情心,是不杀生的第一条理由。 佛教认为生命有天、人、阿修罗、畜牲、地狱、饿鬼六道轮回。每个生命根据他所造恶业、所修福业的不同,而在六道间不断来回。因此,生命彼此之间,互为父母,互为子女。因此因互相感恩救助, 哪有残杀之理?这是是不杀生的第二条理由。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都可成佛。尚在六道中、未脱轮回之苦的人类,怎能对具有佛性的生灵如此不恭敬?这是不杀生的第三条理由。 杀生会造杀业,并由此种下仇恨的种子,由此轮回之间,冤冤相报,无有尽期。因此要使世界变得温暖和平,也不可杀生。 因为佛有救渡众生的慈悲心,与洞见世间十二因缘的智慧,所以提出了不杀生。 不杀生的“心慈手软”下,培育起来的是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被爱、被呵护是美好的,那么请先去爱、去呵护其他的生命。 我们不一定都是佛门弟子。但我们都应该做一个善良慈悲的人。 书剑在手,诗语不删 东坡离开京城,到杭州任职时,他的好朋友,著名书画家文同写诗给他送别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他知道东坡的脾性:在中央时,三番五次地上书谈论时政,反对新法,已惹得不少人心怀不满;这次到了外地,可千万要小心谨慎,时事少论,朝政莫谈。 东坡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这次自请外放,也是有感于朝中政事的复杂,觉得以自己单纯爽直的性格,实在难以对付重重的人际关系。 但是东坡仍然难以控制自己的诗笔。一介书生,不能有更多的力量疗救天下的病苦,他所有的,只是自己的笔,自己的心。难道这一点权利,也要被剥夺吗? 到了地方,东坡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父老百姓,了解朝廷的政令在实际中的实施。他的诗,非但没有停止不写,反而写得更勤更多了。 比如说有一篇《鸦种麦行》,写老鸦在田里飞着,东边田里的麦苗,刚长出来就被它们啄到了西边。“忆昔舜耕历山鸟为耘,如今老鸦种麦更辛勤。农夫罗拜鸦飞起,劝农使者来行水。”东坡说,古代的圣人舜当年在历山下耕作,鸟儿帮他除草。现在老鸦种麦,似乎也颇有古意,但却是在帮倒忙。农人们也懒得去管它们;只有迎接“劝农使者”的喧闹声,才把他们吓走。农夫为什么无视田中啄麦的老鸦?因为收成是好是坏,一样交不起那繁重的租税。东坡言外之意说,那些官家的“劝农使者”,名为“劝农”,实则做不出一点对农夫有益的事。 又比如说那首著名的《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瞭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栊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粟;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江浙地方惯于种稻。这一年,在稻子成熟时遇上了连阴雨,无法收割;这位老妇人为了护稻,整一个月都在田头的帐篷里歇宿。好不容易等到了晴天,收割了稻子,拉到集市上去卖,好稻米的价钱却和糠皮、碎米一样低贱。管家催着要“青苗钱”,没有法子,只得把老牛卖了。明年怎么办?来不及考虑了,先挨过眼下再说。官家收了钱,是要充作“安抚费”,招抚西北的羌人;却不管中原的老百姓,为交这份钱而衣食无着。 “青苗法”是王安石新法中的一种,就是在开春耕种时政府贷款给农民,用来买青苗或农具;等秋天收获时再交还贷款。这种方法,王安石在地方做官时也实验过,效果不错;但是它并不适合于全国所有的地区。再加上许多地方的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强迫农民贷款;而还贷款时不能交米,只能交钱。米价又贱,因而农民为此苦不堪言。 东坡在诗的末尾写道:“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龚遂、黄霸,是汉代的两位有名的好官。东坡在这里语带讥刺,意思是说,朝中像龚、黄这样严格执行国家法令的“好官”越多,老百姓就更辛苦!像这位可怜的老妇人,被官吏逼得如此没有法子,真不如投水而死,去做河神的新妇! 这首真实而沉痛的诗,最后成了东坡在“乌台诗案”中的罪状之一。 在一首写给朋友的诗里,东坡说自己是“数诗狂语不须删”,他从心里为自己的“狂诗”感到骄傲。虽然他也提醒自己此类诗少写,但很多时候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写,不能不说,写了以后,才感到心中踏实。 就是在晚年,因为“毁谤先朝”的罪名被贬到岭南,他仍然不能停下笔来。在惠州,东坡吃到了新鲜的荔枝,味美可口,东坡因此称赞它们是“天生尤物”。但是由眼前的这一“尤物”,东坡想到了历史上的“一骑红尘妃子笑”,心又立刻沉痛起来,于是写了《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飞车跨山跨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官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痍。风顺雨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杨贵妃为了吃到鲜荔枝,令人以飞骑从南方传送,每十里换一次马。为了运送荔枝,驿道上人马相枕籍。荔枝送到宫里,枝叶上还带着露水。宫中笑逐颜开的美人已化为尘土,驿路上受累而死的冤魂千年不散。至今老百姓对那些劳民以取宠的官员,还恨之入骨。荔枝虽然好,但我宁愿它从此消失,让百姓们不再因为此“尤物”受累。不要到处去寻求什么奇异的“祥瑞之物”,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就是国家最大的祥瑞了。 佛教中讲“业力”。“业”,有恶业,有福业。身(行动)、口(言语)、意(思想意识),都可以造业。我们随业力的大小,在六道间轮回,善因结善果,恶因结恶果。 佛法宽容慈悲,但却也奖惩分明。 博大的同情悲悯,与光明磊落的心性、坚定的正义感紧密相连。 东坡在诗中说:“剑在床头书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是为书生本色。单纯,明朗。正与禅心的坚定从容相通。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 东坡曾有一段时间在徐州做官。徐州有一座燕子楼,是唐朝贞元年间,朝廷重臣张愔镇守徐州时,为他的爱妾关盼盼建造的。楼的檐角飞扬,宛如燕子。据说,关盼盼才艺俱佳,能舞《霓裳》之曲,可奏玉箫、琴瑟。歌声清越,诗笔清新。因为出身寒微,被迫以声色事人,直到遇到张愔,用重金把她赎了出来,留在了身边。盼盼从此把张愔视为知己,对他忠贞不渝。后来,张愔受朝廷的征召出外就任,却病死在了途中。家中的姬妾纷纷散去。只有盼盼矢志不嫁,在燕子楼上独居了十年。十年中,春去秋来,花落花开,那当年的舞衣,再也没有穿过,只有窗外的冷月,窗里的孤灯,陪伴着盼盼的泪水,只有年年来此筑巢的燕子,见证着这一段生死的恋情。后来,盼盼为了更明确地向世人表白自己的心志,绝食身亡。燕子楼从此人去楼空。 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东坡忽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登上了燕子楼,并且见到了盼盼。盼盼是前朝装束,着一身素雅的白衣,坐在窗前。东坡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分明感到有一种淡淡的幽怨,一种凛然的骨气,从这位身材纤弱的女子身上散发出来;她端然地坐在那里,对着青灯古镜,还有一卷展开的书轴。……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响,不知是更鼓还是风声。梦醒了,窗外只有茫茫的夜色。这一夜,东坡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东坡独自来到城隅的燕子楼,来寻找昨夜的梦境。这一个秋夜的梦,以及这次无限怅然的游览,都被东坡记在了一首《永遇乐》词里: 明月如霜, 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 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 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 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 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 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 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 黄楼夜景, 为余浩叹。 月明风清,风荷飘举,小园寂静无人。清幽中,更有无限凄凉寒冷。燕子楼空,佳人已去。昨夜的梦,逝去了,再也须觅不到。我是天涯的游子,飘荡在这茫茫人间。人世间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绵长的梦。 盼盼为了心中一段痴情,已经香消玉殒。而自己来此地,也可以说是一种痴情。盼盼也许已与她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了。那么昨晚梦中的女子,是真是幻呢?今天自己来到这里,是不是还在梦中呢? 今人看前人,前人的恩怨是非恍如一梦;今天发生的一切,在后代人眼中,恐怕也是一场梦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 杭州吴山上,有五代时吴越王修建的一座寺院法惠寺。东坡在杭州时,曾去法惠寺游览。正值春天,山色青翠,游人众多。在这一片韶光中,东坡却觉得心里一阵茫然: “春来故国归无期,人言秋悲春更悲。 ……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 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 秋天万物肃杀,惹人伤悲;春天虽然是复苏的季节,但春去了还会有秋,现在青葱的草木,也终将凋零。因此较之秋天,春日更能引发人的伤悲。 南唐的李后主在幽囚生涯中,回想起自己旧日的宫殿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其实,不光是人事易变,高楼阁台,同样只能存在短短的一瞬。 春年年都会来,吴越王的故国却已消逝。眼前这一片草莽,焉知不是当年的歌舞繁华之地。后代的人们寻找这座寺院,可能也只会看到茫茫的一片青山。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东坡在词里如是说。 历史的兴衰是如此的迅速。身处其中的人们,甚至还来不及思考,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发生了;远离这些史事的后代,回首前尘,只觉得凄凉。 明知不能长久,人世间的一切却还是轰轰烈烈的上演着。 怎样才能知道,何者是真,何者为幻?怎样才能把握住生命的真实? 《金刚经》中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又如电,莫作如是观。 “莫作如是观”。事物由因缘而生,不能说是完全的“无”。但是它们并不是最终的真实。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雾如电。繁华落尽,只是一场空幻。 人的一生都在努力求“生存”。在身体的存在之外,更重要的还有心灵。 明净的禅心,便是可以长存的。 这一种心,我们每个人都有,只要你自己去发现。 壮怀销蚀,人世凄凉 这一节的题目,出于东坡的《吴江岸》: 晓色兼秋色,蝉声杂鸟声。壮怀销铄尽,回首尚心惊。 这一首诗,写于“乌台诗案”中,东坡被押赴京师的路上。 东坡感到自己曾经的壮志已经消磨净尽。渡江北上的途中,萧瑟的秋风,凄厉的鸟鸣,一切都叫人心惊胆战。 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何正臣等先后上书,说东坡诗文中多有诽谤朝政的地方,要求把东坡撤职查办。舒亶还提出应该把东坡“谤诗”中所涉及到的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等十人处死,也就是要把朝中的“旧党”一网打尽。他们还煞费苦心地搜集了东坡的三卷诗作为“罪证”。 这些“罪状”中,除了有极少数是缘事而发,描写新法实行中某些不合理之处外,绝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恶意编造。 比如当时的副宰相王圭秘密参见皇帝,说东坡一首咏桧树的诗中有“根到九曲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即蛇——编著者注)知”的句子,这说明东坡有反心。因为象征皇帝的“龙”只能在天上,诗里却说龙在地下,这不是对皇帝的大不敬吗?结果这种无赖的逻辑连皇帝也不相信。神宗反问他说:你说“蜇龙”就是谋反,那么三国时的诸葛亮,不是还号“卧龙”吗?这是不是也说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孔明实际上是有反心的?王圭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走了。 但因为交上来弹劾东坡的状子实在太多,神宗还是御批御史台,要求好好查一下。当时东坡在湖州作知州。在逮捕他的官员到达以前,东坡朝中的好友已派人捎来了口信,叫他想办法躲一躲。但东坡并没有走开。他问心无愧。把府中的公务委托给被人后,他就束手就擒了。据说,他是被从州衙的公堂上直接押走的。在沿途百姓的哭声里,官船离岸了。东坡即将面对不可知的命运。 东坡到达京师后,被关在御史台监狱。御史台又被人们称为“乌台”,因为汉代御史台的院子里种着许多柏树,树上有好几千只乌鸦栖息。御史,是中央的一个重要官职,主要负责官员的监察、国家政务的监督等。这种设置,本来是为广开言路、听取民意的,但很多时候也会成为朝廷政治斗争中陷害正人、倾轧异己的工具。在整治东坡的这一场“乌台诗案”里,那些御史们,就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东坡在监狱里受到了言词逼供,甚至被加以刑具。但东坡自始至终没有承认那些捏造的罪名。他是有骨气的。不能自玷清白。 但是在凄凄的寒夜,独坐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时,东坡的心是非常恐惧的。他回想着自己的生命中的一幕幕。他曾经是那么的风光,才名耸动了京城;他胸中有万卷书史,品评古人时,他是那么的意气飞扬。他做过不少地方的父母官,百姓们都是那么爱戴他。就是下诏逮捕他的神宗皇帝,对他的文才也是很欣赏的。神宗的父亲仁宗皇帝,更是对他极为信任。可这一切都过去了。眼前是身陷囹圄,案子迟迟没有消息,也许,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可是这一生,真的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据说,东坡被押赴入京时,长子苏迈也一路跟随,在监狱外打探消息,并每天给监狱里的父亲送饭。东坡和儿子约好,以饭菜作为案情进展的暗号,如果风平浪静,就送菜和肉;如果定下杀头之罪,就送鱼。过了一段时间后,苏迈有事要离开京城几天,便委托一位亲戚去送饭。结果这位亲戚不知道父子俩的约定,偏偏送了鱼。苏轼看到鱼,以为判决已下,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于是写下了绝命诗等死。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这虽然是传说,但也足可以见出东坡当时惶恐不安的心情。 这是东坡人生路上遭遇的第一次重大的挫折。 在这一次事件里,东坡遭受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并且,还真实地面对了生与死的问题。 过了很多时候,东坡回想起这一段时光来,还不胜感慨地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 世路多风波。 生命刚刚展开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惊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走进去以后,才发现精彩只是无奈的外衣。 人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发现过程。然后就长大了。 然后再学着把无奈变为精彩,或者说,视为精彩。这就是成熟。 “乌台诗案”中的东坡,正是在经历这一场蜕变的过程。 这件北宋最著名的文字狱,由于重病中的太皇太后,还有一批朝中老臣,包括已退职在家的前任宰相王安石,都站出来为东坡说话,因此东坡得以免于一死。最后的判决是“责授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实际上就是流放黄州。 东坡在御史台的监狱里共呆了一百三十六天。走出狱门,恍若隔世。他被关进监狱时是秋天,出狱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一百三十六天的时间,也许并不算长。但已足够改变一个人对世事的看法。 禅家讲“空”,讲不执著,讲世事如浮云。话人人都会说,但发自内心的、真正的认可,不是人人都有。 东坡高中进士的时候,不会想到人生的空幻。而从死中偷生后,他是真的懂得“空幻”了。 东坡后来选择了禅的生活方式。通过它来超越空幻的生活,并最终获得了成功。 因此,这一生死大难,对东坡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生死茫茫,真情永在 东坡年幼的时候,曾经与一位堂妹相熟识。据东坡说她是“慈孝温文”。对堂妹的恋慕,也许是东坡生命中第一次的柔情。但因为两人同姓,无法结成姻缘。堂妹后来嫁给了常州的柳家。东坡后来在常州小住,写过两首咏牡丹的诗,其中说: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唐人杜牧在一首名为《怅诗》的诗中说:“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女子的妙龄时光,通常被喻为鲜花;而其为妇生子,则好比花落结子。《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听闻迎春出嫁的消息后,曾对着大观园中的树想起了这两句诗。“玉台酣酒”是前人咏牡丹的句子。“空折枝”则出自唐人的《金缕曲》:“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其中包含着对爱情的比喻。东坡在这里用了这么多颇有意味的典故,而且通篇又是“羞归”,又是“遣春”,无限怅惘的语气,不免令人生出许多猜测。林语堂先生说这只有把此诗看作是写给堂妹的“情诗”才可以理解。但此生已无缘,空余叹惋了。东坡一生对这位堂妹念念不忘。直到死前不久,病体难支时,还为已经离世的堂妹和堂妹夫各做了一篇祭文,并亲自去堂妹的坟上祭奠。从南方贬所归来,东坡也把居住地定在了常州。也许是为了永远留住少年时的梦吧。 正式走入东坡生命中的第一位女性,是青神进士王方的女儿王弗。东坡十九岁时,遵照双方父母之命,与十六岁的王弗成婚。王弗秀丽端庄,且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不久,东坡还发现她颇通文墨,能背诵文章,和自己讨论书中的内容。东坡父子到京城参加进士考试时,家里的一切就靠王弗打点。过了几年,他们的儿子苏迈出生了。此后东坡在外做官,又被调回京城,王弗一直带着儿子陪在东坡身边。王弗病逝于东坡受到朝廷的器重、仕途最为得意的时候,享年仅二十七岁。遵照父亲的遗令,苏轼把妻子安葬在眉州父母的坟莹附近。 十年以后,东坡在密州当太守。一天夜里,苏轼忽然梦到了王弗,依然的年轻秀美,正在窗前梳妆。两人相对,千言万语,却都难以出口,只有满面的泪水,传递着十年间的思念。醒来以后,东坡写下了《江城子·记梦》一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梦中的人似真似幻,梦醒后窗外只有冷月。妻子的坟远在千里之外,清冷的月光,照着坟上自己手植的松树,该是何等的寂寞凄凉。十年了,阴阳相隔,但思念却无法割断,一直萦绕在心头。 王弗过世后,东坡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这一段姻缘持续了二十五年,直到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王闰之去世。这二十五年,是东坡生命中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光。四处调任,还包括那一次的“乌台诗案”。这一份相陪的情谊,东坡感念在心。他为王闰之举办了水陆道场,超度亡魂。 东坡生命中最后的爱人,是朝云。她本来是杭州歌伎班中的女子,十三岁时被东坡赎出。朝云貌美,据说东坡的学生、宋代著名的词人秦少游曾写词赞美朝云的婉媚: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住,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宋玉《高唐赋》中写楚襄王路过巫山,夜梦一美貌女子前来相见,二人欢会后,女子自言是巫山神女,“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在这里,秦少游把朝云比作巫山神女,可见朝云的风姿。 朝云敬爱东坡,深深地理解东坡。东坡被贬南荒之地,家中的姬妾纷纷散去,只有朝云一直追陪着东坡。据说有一天,东坡要朝云为他唱一曲以前作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朝云唱了几句,就不由得哽咽泪流。原来这一首词的最后几句正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朝云因此感慨东坡的遭遇,所以流泪。这种相知相惜的情谊,令东坡深为感动。 在惠州,朝云和东坡一起设计桥梁湖堤,建“放生池”,一起念佛。东坡写诗给朝云说: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因缘。丹成随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他们俩是有着共同的志趣的。 但是,由于长期的劳顿和南方的瘴雾,在到达惠州的第二年,朝云染上了疫病,不治而亡。死时三十四岁。东坡把朝云安葬在惠州的孤山上,并为她建造了一座“六如亭”,“六如”即“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雾如电”,出自于《金刚经》。在怀念朝云的词中,东坡说自己“高情已逐晓云空”。朝云的死,带走了晚年东坡全部的情感。 佛教认为,贪爱如水,能润生死。而爱为七情之根本。爱不重不生娑婆。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曾经爱过。 因为爱,我们不能解脱轮回之苦,因而有无限烦恼。 但是,曾经拥有的爱,是多么美好啊。处在其中的时候,真愿长醉不醒。 即使是释迦牟尼佛祖,在做太子时也有过敬爱的女子。何况作为凡人的我们。 佛禅并不要消除爱。它只是要把爱变得更纯净,更博大。爱世间的一切有情众生。 在这种心胸宽广的爱里,我们个人的爱并没有失去。 朝云在临终前,一直在念诵《金刚经》中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东坡也把朝云墓前的亭子,命名为“六如亭”。因为世间的情爱,真的太短暂了。 而佛禅,正是要把短暂的爱升华为长远。 对一切有情的爱,包含了我们对具体的某种人事的爱。在禅心长远持久的爱里,我们个人的爱也将得到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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