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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禅画的美戚意识——读萧勤忘像图诸系列 林年同 “……绘画给人最大的满足不在于如实地绘画对象,而是来自形神之间所引发的纯粹理论性的兴味……” ——黑格尔 在国际画坛上,萧勤是一个精力充沛,创作力极之旺盛的艺术家。廿多年来发起过不少无论在东方或者西方都有相当影响的艺术运动,例如著名的“东方”、“点”、“游动”诸画派,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特别是最近十年,画家借玄窗学静禅,参修顿悟之后所创作的一系列遗意忘象的图画,更是六十年代简约主义艺术运动以后一个新的大成就。笔墨横迤,色彩淋漓,完全摆脱绘画史上种种束缚艺术家思考的方规矩圆;踏踩前人,一洗依傍,创造了一种无论在中国或者西方都可以称得上全新的美感意识。 萧勤的画,至平至淡,大巧若拙,无意之极。这些画,看来似是画家借笔墨抒情,发胸中逸气的随意之作。但是通过新的绘画语言,却能引起画学研究中认知结构的变革。以下试就“新禅画”的美感意识作一些极初步的探寻。 简 快 之 美 萧勤的画,以笔画简快为己任。寥寥落落,语少却慧足,画家将笔墨当作抽象的存在,含藏无穷的味道。 董其昌说:“一幅米家山,纯以墨为戏,少许胜多许,涂抹有生气。今于丹青手,罕识画禅意”(“历代题画诗类·卷六”)。以意量大,以大藏示大露,画面上表现得空空虚虚,正是分别75年前后萧氏两个不同创作风格的差别相。它同时是萧勤新禅画尚简风格与西力简约主义艺术(特别是绘画和戏剧)相异而又相同的地方。以少许胜多许,彼此的追求是一致的,但是画面上呈现的那种探之茫茫,索之渺渺的虚空感,却是新禅画独得心法。譬如“气之廿四”、“禅之五”(1976),“禅之十五”(1977)、“气之二二六”(1983)诸作,空空荡荡,不著点墨,而禅意顿现,便可见其一斑。 用意十分,下语三分。文人画自南宋开始,便一直朝简约发展。北宋荆浩作山水画尚留全景,南宋夏圭取景便只挂角,倪云林信笔草草,不求形似,笔墨就更加少,更加寥落了。“少则得,多则惑”(“道德经·二十二章”),“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刘大魁,“论文偶记”)。萧勤的新禅画与石恪、梁楷、牧溪、虞集这些减笔、粗笔的禅画大师遥相承接,在西洋书法派抽象线条的刺激下,因能放笔直扫,出没于有无之间,简而又简,几入无何有之乡了。 “气的系列”笔画少,气脉却通连一逼,似一笔画戍。“龙的系列”一笔画成,却由不同的色段组合,分观似断,合观却连,也是由于血脉相通的缘故。王世贞在他的“王氏书苑”里有这样一段话: “….:法成之后,字体各有管束:一字管两字,两字管三字 ,如此管一行,一行管两行,两行管三行,如此管一纸。” 由于当中有一个精神力量贯穿其间,从一笔贯干笔万笔,因而能“一笔”君临家笔之上。使一画之间,能变化起伏,一点之内,能殊创顿挫。一画落纸,一画了了。 萧勤这个简法:用一万统聚笔,用单色生异色,用摆脱形体的线条化约为一画,审受一书之理,乃是新禅画形而上的表现途径。它可以让画家出入自然,与天地周旋,功参造化。老子说:“万物得一以生”(“道德经·三十九章”),石涛说:“一书者,家有之本,万家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画语录·一画章·第一”)。意味着的道也是形而上学的:能缀合笔意,董理心物。 萧勤追求简,是为了摆脱形媒,凌虚结构,为了含藏不尽。 文入画讲究大空小空,而有疏体密体之分。疏体表现虚。无墨之墨,无笔之笔,虚处实则通体皆灵。 “气的系列”实在是萧勤悟道坐忘之作。韩愈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送高闲上人”)。虚是禅画的道,也是新禅画的道。 廿世纪西洋绘画史上也有简约一系,只是过于密实塞满了。像马列维奇(K.Malevitch)的“黑面”,蒙特里安(P.Mondrian)的“彩块”,坡洛克(J.Pollock)的“花面”,在表现虚实的关系上,都很落空。 60—62年间萧勤的画作,例如“泰”,虽则以禅喻书,然有意无笔,与苏拉奇(P,Soulages)造意彷佛,距离了悟的阶段尚远。乃年以后的新禅画,面貌一新,用空虚经营位置,用空虚组织结构,则无论雪涛滚滚如“忆乡系列”(1993),大水悬流如“阵雨系列”(1984),皆能元气淋漓,飘飘缈缈,聚散无常。能计白当黑,用空虚体现宇宙的哲理,叫人迁想而妙得。 虚,自然不是指完完全全的空虚,一无长物的空虚。虚的用意无非在相生相让,“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画荃”),能活现出一个特地境界来。因此马列维奇的“白画”,简约艺术的“白蠢”,也没有把;“白”空了。“白面”还是实,不是虚,不能动人。空出来的地方,目的是要化“虚”处为情思,引人神游。 “气的系列”之所以元气淋漓,充满虚处,也是藉变动累迁的笔墨,若离若续的点画,不断往虚处施气,经营出一种时聚时散的意味来,成就了新禅画系中一种全新的美感意识。 放逸恣奇之美 萧勤的创作,从早期受行动派影响的画理开始,例如1958年题为“绘画——P”的少作,已经很讲究个人自性的抒发。羁赢放纵,槎桠屈伸,果敢而有力。自从8年问道老庄,作布上墨水画之后,他的蠢,蹁跶排宕,俯仰起伏,就更加粗野了。看他那样挥毫,就大有气吞如海,起止难辨之势。即使如此这般,纵横间仍见其拘谨,驰走间仍觉其硬做。但是1975年以俊,画家开始了新的探索,经过一番努力,渐修以至顿悟,终于放弃了终年使用的压克力颜料和平涂法,改用中国毛笔和彩色墨水,剔除了缜密的结构,纵横驰走,狂怪无理,任性而率真,屯屯而自起,顿时透脱起来了。这就完全摆脱了马查威尔(R.MotherwdG、克兰因(R.Kline)、哥特里布(A. Gottlied)乃至诺兰特(K.Noland)、路易斯(M. Louis)等人形形色色,大大少少的影响。思如泉涌,笔墨如飞,用画用点,策掠之间,皆大异其趣。 这个时期萧勤的新禅蠢,无论是风雨水火,是雷霆霹雳,运起腕来,无不陆离谲怪,神工鬼斧。彷佛参悟通透了。“气的系列”随意使笔,也极尽扭曲盘结卜踉舱跌顿之态。很有一种来不可遏,去不可止之势。他的笔,腾舞起来,或斜或倾,或曲或圆,忽大忽小,忽轻忽重,忽干忽湿,总之既不整齐,又不严正,极尽纵恣奇倔之美。 萧勤这种新禅画的意趣,原来在文入画的系统中就有这一个流派。宋朝以后的文人蠢有二种风格,一格平淡生拙,一格放逸恣奇。前者可以倪瓒、董其昌为代表,后者可以徐渭、石涛、扬州八怪等为代表。五代北宋间的人物画、鬼神画、释道人物画多有纵逸尚奇之风。前蜀贯休画罗汉,黄休复形容为“庞眉大目,朵颐隆鼻”(见“益州名画录”):北宋石恪玩世不恭,故“画笔豪放。出入绳检之外”,所以作形相式皆“丑怪奇崛以示变”(见“德隅堂画品”);南宋梁楷减笔,“信手挥写,颇类草书法,而神气奕奕,在笔墨之外”(见“图绘宝鉴”)。这些画家,从今天传世可见的作品看来,虽然诡形怪状,但都是一些笔力惊绝,能使点画荡漾空际的高人。 “气的系列”诸作,笔笔郁勃奇倔,也无非要当头棒喝,以寄骋纵横之志,穷天下事物之变,很合北宋刘道醇、民初王国维所讲的纵恣奇倔之美,宏壮之美。 游仞飘荡之美 笔墨是有禅趣的。萧勤后期的作品纵笔恣意,毫飞墨喷,彷佛是参悟通透,觉悟了性情。我随笔性,笔性随我,元元妙妙,纯是化机了,畅神之极。 是种恍恍惚惚的境界,缓急相摩,若骤若驰,是“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庄子·秋水”)的。“气之三十”(1978),“禅之一三九”(1979)、“禅之二八一”(1979)、“力”(1983)诸作皆以飘渺流动之心,恍惚变更之姿,表现了飘忽生动的气韵。这种带有时间因素的流动观念,在抽象表现主义、不拘形式的艺术、书法派诸家的作品里头也是没有的。新禅画要表现宇宙中鼓动万物的气和节奏,便要随转随注,用转折、用顿挫、用粗细、用轻重的隶笔,表现生动的线条,活活泼泼的色彩,产生不翼而飞的艺术效果。因此不能让方块的形体,几何的形体来代替,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硬造的。 新禅画的空间是一个流动变化的空间,可钦可张的空间。一个富于变化的世界观,给中国绘画提供了一个生意浮动,游两飘荡的艺术世界。“游”,是中国绘画美学中最高的艺术境界。萧勤画中所表现的元气淋漓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心游万两,视通万里的世界。 末人沈括在“梦溪笔谈·卷第五·乐律一”里说:“古之善歌者有语谓: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当使字字举本皆轻圆,悉融入声中,令转换处无磊块,此谓“声中无字”……。如宫声字而曲合商声,则能转宫为商歌之,此“字中有声—一也。”萧勤作书,是在“无字之声”,这个层次上作畜的,他要在美感意识的层面上追求,在纯粹造型的层面上琢磨。能引发人的“纯粹理论性的兴味”。(黑格尔,“美学”) · 萧勤这一系列我在文中一直称之为“新禅尽”的忘象之作,直承宋人禅画,日人禅画(特别是仙人匡义梵、慈云饮光、乐岭圆慈、盘圭永琢、近卫信尹)诸家,在当代海外华人画家中,足可与趟无极、丁雄泉鼎足而三,在当代西洋绘画的谱系中,也能继书法派、抽象表现主义之后,别立心法另树一帜,足可以言萧体了。 摘自《内明》第1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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