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书法之美——令书法在我们的生活中苏醒 |
 
五千多年前,象征黎明曙光的第一个汉字出现了,文字在天地之间被创造出来,在动物骨骸、金属、石头、竹简、纸帛上被记录下来,在各个朝代以或沉重朴厚,或飞扬婉转,或森严宏大,或肆意狂放的书写线条,完成了每个时代美学最集中的表现。 蒋勋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到了现代,汉字不曾消失、不肯遗忘,更将拥有悠长丰沛的活力。 走出户外去上一堂书法课吧,看看大自然间处处流动的线条之美,打开我们感知世界的能力。 给自己一趟感受生活的文字巡礼吧,匾额对联、招牌标志、舞蹈绘画,字不再只是文字,都有它触动人心的美丽与惊喜。 蒋勋说:书法是呼吸,是养生,是身体的运动,是性情的表达,是做人处事的学习,是安定保佑的力量,是生活现实里的记忆,是还原到初写自己名字时的认真…… 作者以他独特的美学情怀,述说动人的汉字书法故事。文字编织成画面,我们走进了那古老却又现代的汉字时间光廊,东方书写的敬意与喜悦,就在你我的指间心中! 精彩书摘: 汉字书法的练习,大概在许多华人心中都保有很深刻的印象。 以我自己为例,童年时期跟兄弟姐妹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除了游玩嬉戏,竟然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写毛笔字。 写毛笔字从几岁开始?回想起来不十分清楚了。好像从懂事之初,三、四岁开始,就正襟危坐,开始练字了。 “上”、“大”、“人”,一些简单的汉字,用双钩红线描摹在九宫格的练习簿上。我小小的手,笔还拿不稳。父亲端来一把高凳,坐在我后面,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 我记忆很深,父亲很大的手掌包覆着我小小的手。毛笔笔锋,事实上是在父亲有力的大手控制下移动。我看着毛笔的黑墨,一点一滴,一笔一画,慢慢渗透填满红色双钩围成的轮廓。 父亲的手非常有力气,非常稳定。 我偷偷感觉着父亲手掌心的温度,感觉着父亲在我脑后均匀平稳的呼吸。好像我最初书法课最深的记忆,并不只是写字,而是与父亲如此亲近的身体接触。 一直有一个红线框成的界线存在,垂直与水平红线平均分割的九宫格,红色细线围成的字的轮廓。红色像一种“界限”,我手中毛笔的黑墨不能随性逾越红线轮廓的范围,九宫格使我学习“界限”、“纪律”、“规矩”。 童年的书写,是最早对“规矩”的学习。“规”是曲线,“矩”是直线;“规”是圆,“矩”是方。 大概只有汉字的书写学习里,包含了一生做人处事漫长的“规矩”的学习吧! 学习直线的耿直,也学习曲线的婉转;学习“方”的端正,也学习“圆”的包容。 东方亚洲文化的核心价值,其实一直在汉字的书写中。 最早的汉字书写学习,通常都包含着自己的名字。 很慎重地,拿着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写自己一生的命运,凝神屏息,不敢有一点大意。一笔写坏了,歪了、抖了,就要懊恼不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蒋”这个字上面有“艹”?父亲说“蒋”是茭白,是植物,是草本,所以上面有“艹”。 “勋”的笔画繁杂,我很羡慕别人姓名字画少、字画简单。当时有个广播名人叫“丁一”,我羡慕了很久。 羡慕别人名字的笔画少,自己写“勋”的时候就特别不耐烦,上面写成了“动”,下面四点就忘了写。老师发卷子,常常笑着指我“蒋动”。 老师说:那四点是“火”,没有那四点,怎么“动”起来? 我记得了,那四点是“火”,以后没有再忘了写,但是“勋”写得特别大。在格子里写的时候,常常觉得写不下去,笔画要满出来了,那四点就点到格子外去了。 长大以后写晋人的“爨宝子”,原来西南地方还有姓“爨”的,真是庆幸自己只是忘了四点“火”。如果姓“爨”,肯定连“火”带“大”带“林”一起忘了写。 写“爨宝子碑”写久了,很佩服书写的人,“爨”笔画这么多,不觉得大,不觉得繁杂;“子”笔画这么少,这么简单,也不觉得空疏。两个笔画差这么多的字,并放在一起,都占一个方格,都饱满,都有一种存在的自信。 名字的汉字书写,使学龄的儿童学习了“不可抖”的慎重,学习了“不可歪”的端正,学习了自己作为自己“不可取代”的自信。那时候忽然想起名字叫“丁一”的人,不知道他在儿时书写自己的名字,是否也有困扰,因为少到只有一根线,那是多么困难的书写;少到只有一根线,没有可以遗忘的笔画。 长大以后写书法,最不敢写的字是“上”、“大”、“人”。因为笔画简单,不能有一点苟且,要从头慎重端正到底。 现在知道书法最难的字可能是“一”。弘一的“一”,简单、安静、素朴,极简到回来安分做“一”,是汉字书法美学最深的领悟吧! 大部分的人可能都忘了儿童时书写名字的慎重端正,一丝不苟。 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签写自己的名字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练,线条熟极而流滑。别人看到赞美说:你的签名好漂亮。但是自己忽然醒悟,原来距离儿童最初书写的谨慎、谦虚、端正,已经太远了。 父亲一直不鼓励我写“行”写“草”,强调应该先打好“唐楷”基础。我觉得他太迂腐保守。但是他自己一生写端正的柳公权“玄秘塔”,我看到还是肃然起敬。 也许父亲坚持的“端正”,就是童年那最初书写自己名字时的慎重吧! 签名签得太多,签得太流熟,其实是会心虚的。每次签名流熟到了自己心虚的时候,回家就想静坐,从水注里舀一小杓水,看水在赭红砚石上滋润散开,离开溪水很久很久的石头仿佛忽然唤起了在河床里的记忆,被溪水滋润的记忆。 我开始磨墨,松烟一层一层在水中散开,最细的树木燃烧后的微粒微尘,成为墨,成为一种透明的黑。 每一次磨墨,都像是找回静定的呼吸的开始。磨掉急躁,磨掉心虚的慌张,磨掉杂念,知道“磨”才是心境上的踏实。 我用毛笔濡墨时,那死去的动物毫毛仿佛一一复活了过来。 笔锋触到纸,纸的纤维也被水渗透。很长的纤维,感觉得到像最微细血脉的毛吸现象,像一片树叶的叶脉,透着光,可以清楚知道养分的输送到了哪里。 那是汉字书写吗?或者,是我与自己相处最真实的一种仪式。 许多年来,汉字书写,对于我,像一种修行。 我希望能像古代洞窟里抄写经文的人,可以把一部《法华经》一字一字写好,像最初写自己的名字一样慎重端正。 这本《汉字书写之美》写作中,使我不断回想起父亲握着我的手书写的岁月。那些简单的“上”、“大”、“人”,也是我的手被父亲的手握着,一起完成的最美丽的书法。 我把这本书献在父亲灵前,作为我们共同在汉字书写里永远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