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浅析(一) |
 
一切伟大的思想家的思想从来都难逃被歧解的命运,作为儒家开创者的孔子当然也是如此。在各种思想的歧解中,固然有“与时俱进”的“六经皆我注脚”的思想阐发,但更多的是由文本理解的差异造成的。虽然文本的解读不是思想史研究的全部,但文本的解读,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思想的准确把握和理解,从而对思想史研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近年来“简帛研究”成为“显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它在思想的文本解读中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材料,甚至具有了“改写”思想史的重大意义。 新的材料和角度可以带来全新的理解,但传世文献的文本解读也同样不可偏废。孔子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千百年来,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对中国历史文化、对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发生了深远的影响。时至今日,我们还是不能肯定的说我们就完整和准确的理解了孔子的思想内涵,抛开政治、时代及主观的因素,一个根本原因就是孔子思想文本解读的困难。《论语》是集中反映孔子言论的书,也是较集中体现孔子思想的书。但《论语》的语录体体例决定了它的论述不完整、不系统,思想的阐发往往是因人而异、随事而发。这种文本语境的缺失,使我们在解读孔子思想的时候经常陷入困惑。本文尝试对“君子不器”的思想解读作一梳理,从孔子的“君子观”和“不器”的文本解释两个方面,阐述孔子“君子不器”思想可能的内涵。 一 《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与《论语》中的其他话语一样,语言精炼而又充满了不确定性。两千多年来,前人先贤作出了不同的解读。对前人先贤的不同解读作一适当的回顾和总结,不仅是对先贤的尊重,也是我们进一步解读孔子“君子不器”思想的基础和前提。 传世文献中直接阐发“君子不器”之义的始於包咸。何晏在《论语集解》引包咸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这是目前已知的对“君子不器”的最早文本解释,一直为后来各家所本。下引邢疏云:“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济川,车舆以行路,反之则不能。君子之德,则不如器物,各守其用,见几而作,无所不施也。”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的进一步发展了上述的注疏:“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同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 包咸注、邢疏、朱熹的解说,影响极大。长期以来,几被人们视为定论。后人尽管有所阐发,但都以此为本。 清人刘宝楠《论语正义》认为:“此则为学修德之本。君子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故知所本。则由明明德以及亲民,由诚意正心修身以及治国平天下。措则正,施则行,复奚役役于一才一艺为哉?” 康有为:“器,皿也。包咸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庄子谓‘诸子各明一文,如耳目鼻口不能相通也’是也。若孔子则本末精粗,六通四闢,其运无乎不在,荡荡则天而不能名,混混合元而不可测也。故学者之始,患不成一才以为器,成德之终,贵博学多能而不器。送行者自涯而返,则此自远也。” 近人的理解,更是各有千秋。南怀谨先生:“因为为政要通才,通才就要样样懂。不器就是并不成为某一个定型的人,一个为政的人,就要上下古今中外无所不通。”“所谓君子不器,放在为政篇,就是要说明为政在这方面的道理。换句话说‘允文允武’,也便是君子不器的说明。” 钱穆先生说:“器者各适其用,不能相通,今者所谓专家者近之。不器非无用之谓,乃谓不专限于一材一艺之长,犹今所谓通才也。后人亦云:士先器而后才艺。才艺各有专用,器识之器作器量解,器量大则可以多受,识见高则可以远视,不限于一材一艺,而自有其用。” 阎步克先生从政治行政角色的专门化程度来阐释“君子不器”,他说“社会角色的分化是个普遍现象,中国的古人对之并不完全无体察,但他们对此作出了特有的回应,而且这种回应,是与中国古人对天地人间万事万物之分合关系的持有态度和处理相关的”,对不器的君子特殊推崇,恰恰在于士大夫“不拘于一职之任的角色,是无所不可的。” 马克思•韦伯对“君子不器”曾经做过发人深思的论述:“孕育着古老传统的儒教官职追逐者,自然而然会将带有西方印记的,专门的职业训练,视为只不过是受到最卑微的实利主义驱使……‘君子不器’这个根本的理念,意指人的自身就是目的,而不只是作为一个有用之目的的手段。”李泽厚先生在其《论语新读》中也做了相同的阐释,他说“这句话今天可以读作人非robot(机器人),即人不要被异化,不要成为某种特定的工具和机械。” 李景林先生指出:“器,就物说,是有特点用途之物;就人说,是有专门知识技能的人,或者专家和匠人。孔子并不反对人有知识技能。孔子博学多能,是在那个时代站在科学知识顶峰的大学问家。他曾经为人相礼,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不器’,即《子罕》篇所谓‘博学而无所成名’,谓非专主于一技以成其名。因此,不器,是说君子之为君子,不能归结为知识技能。《礼记•学记》说:‘大道不器。’不器才能把握住根本。” 综上所述,尽管大家对“君子不器”作出了不同的解释,尽管有为政、为学或修身的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把“君子不器”的“器”理解为具体之功用、专业之技能(韦伯和李泽厚先生的全新解读,蕴涵哲理,具有鲜明的现代色彩,发人深醒。但与其说是解读孔子思想,不如说是“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以上各家的解释,毫无疑问都抓住了“君子不器”这句话的关键,那就是“器”,都是围绕“器”来解读这句话。但他们都是把“器”理解为器物之器,其实“不器”的“器”应该不是使用的本意,而是一种君子的道德状态的借喻,应该也必然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种抽象固然可能不为我们所确知,但其内涵还是可以把握的。要准确地理解“君子不器”的思想内涵,我觉得应当把握两个方面:一是要从《论语》中或同一时代的话语环境中,寻求“不器”的文本意思;二是从孔子的思想出发,具体的说就是要从孔子的“君子观”来寻找“君子不器”可能的内涵,孔子的“君子观”固然论述的方式和角度很多,但基本的思想还是一致的,就是说必须从孔子的思想出发来解释“君子不器”。下面我们就按照上述两个方面,对“君子不器”作一尝试解读。 (二) 语言在自身的发展中肯定会不断的变异,词的意思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这种变异,也有相对的稳定性,那就是同一个时代或相近的时代,语言总是保持相对的稳定。当我们不能确定一个词的意思时,我们可以参考同一时代或同一著作中的相同的词的用法。这对我们解读前人著作特别是先秦著作有着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器”在先秦文献中是个使用频率颇高的词。以器喻人,在《论语》中除了上述的“君子不器”外,至少还有两处: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礼乎?”曰:“帮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还知礼?(《论语•八侑》)” 朱子解释:“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朱子解释瑚琏是“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 此两处“器”,很明显并不是指所谓的“器用”或一才一艺的意思,而是一种道德或人的修身之状态的表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器与礼有着密切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