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新:追念自然之子梁从诫 |
 
梁先生走了。 2010年10月28日下午4时许,梁启超之孙、梁思成之子,第七、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协会创会会长梁从诫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世纪坛医院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八岁。 “梁先生走了?!”噩耗传出,许多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先生的确走了。但他生前播下的绿色的种子,却已在中华大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宁愿丢一个历史学家,也要多一个‘自然之友’” 梁先生生于1932年8月4日,祖父是著名维新思想家梁启超,父亲是中国建筑史学奠基人梁思成,母亲林徽因是品貌超群的一代才女。父母给他起名“从诫”,是希望他能成为像北宋李诫那样的建筑学家。后来,他考清华建筑系时差了几分,遂该学历史(当时清华大学的的建筑系系主任,就是梁思成)。大学毕业后,梁先生一直从事历史方面的教学、研究等工作,出去文革期间近十年的下放江西某“五七干校”劳动。1988年,他辞去公职,应聘到民办中国文化书院任导师。从1989年开始,他任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委员。 1994年3月31日,已是“耳顺”之年的梁先生深感中国环保问题之严重,遂告别历史学研究,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注册成立了中国文化书院-绿色书院。该民间保组织(即环保NGO)以“保护自然、善待自然”为宗旨,又称自然之友。它以推动公众的环境意识教育为己任,以与政府的良好合作为基础,同时强调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保留对政府监督、批评的权利。 对于梁先生的这次大转身,学界泰斗季羡林先生曾作过如下评说:“从诫本来是一个历史学家,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话,什么风险也不会有,就能有所成就的。然而,他不甘心坐在象牙塔里,养尊处优;他毅然抛开那一条‘无灾无难到公卿’的道路,由一个历史学家一变而为‘自然之友’。这就是他忧国忧民忧天下思想的表现,是顺乎民心应乎潮流之举。我对他只能表示钦佩与尊敬。宁愿丢一个历史学家,也要多一个‘自然之友’。” 季先生所言极是—— 十六年前,国人的环保意识还异常薄弱,自然之友持之以恒、风雨无阻,踏踏实实地在社会各阶层开展灵活多样的环保教育。如今,环保教育已经走进课堂、社区、企业,乃至,绿色的种子洒遍神州; 十六年前,民间环保组织还是一个怪怪的新名词,公众参与更是凤毛麟角。如今,自然之友已成长为拥有万余名会员、蜚声中外的民间环保组织,而且孵化、催生了北京绿家园、地球村等民间环保组织,全国的民间环保组织更是数以万计,成为环保大潮中不可缺缺的生力军;从我做起、保护环境,已经成为亿万民众的自觉选择; 十六年来,在自然之友的不懈努力下,滇西北的金丝猴和原始森林从刀斧下解救出来,可可西里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江河建坝须经科学论证,首钢迁出北京,重建圆明园遗址的“倡议”被束之高阁; 十六年来,在自然之友的积极倡议下,敏感建设项目上马之前向社会公示已成惯例,公众的环保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受到法律的保护,环保等公益诉讼开始破冰…… 梁先生本人的环保行为,在国内外得到一致认可:地球奖、大熊猫奖、国家环保总局环境使者、北京奥组委环境顾问、《南方人物周刊》影响中国公共知识分子50人、2005绿色中国年度人物、母亲河奖、2010年中国新闻周刊十年影响力人物;“亚洲环境奖”、菲律宾雷蒙-麦格赛赛“公众服务奖”…… 然而,梁先生没有沾沾自喜。 他说:什么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多到得不了奖就好了。 他说:我们觉得10年来我们对于中国环境保护所作出的贡献实在是很有限,不值得举办什么纪念活动。如果将来,比如20周年的时候,我们有比较大的贡献了,我们再来庆祝。 我们不求波澜壮阔,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 直至今日,行政命令下的治理污染还是阻力重重,十多年前民间组织推动的环保行动,其艰难就更加可以想见。 梁先生曾应邀到某国家机关演讲,没料到前来听讲的只有5人。即便如此,梁先生也没有放弃:如果我能在你们5个人心中种下5颗绿色的种子,我就很欣慰了。 “我们不求波澜壮阔,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一点一滴地坚持。”梁先生以他的勇气和执着,奋勇前行,以滴水之力,穿磐石之坚。 “滇金丝猴的生存栖息地受到严重威胁!”1995年秋,梁先生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生活在滇西北地区的滇金丝猴,数量极其稀少,属国家一级珍稀保护动物。但当地政府为解决财政困难,决定砍伐金丝猴赖以生存的100多平方公里原始森林。 梁先生闻讯后,先是通过新闻媒体迅速报道传播滇金丝猴生存环境遭受威胁的消息,后又直接向中央有关领导写信呼吁,得到了两位领导的批示,云南德钦县于是暂时放下了斧头。 但到了1998年,梁先生得知那里的天然林砍伐行为并没有真正停止。他再次吁请媒体支持。后来,该事件被央视《焦点访谈》等媒体曝光,当地政府部门被迫禁止对原始天然林的砍伐破坏。 相比之下,藏羚羊保护之路更为艰苦漫长。上世纪90年代,利欲熏心的盗猎分子为了贩卖羊绒(用其做成的披肩“沙图什”是国际市场上价格不菲的奢侈品),经常开着车在高原上追杀藏羚羊,其数量从几十万只锐减到七万余只,面临濒危。为保护藏羚羊,青海省治多县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带领“野牦牛队”与盗猎分子殊死搏斗,结果英勇牺牲。环保志愿者杨欣决心在可可西里建一座“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以纪念英灵、警示盗猎者。为筹集资金,他写出《长江魂》一书,而后将书抵押给企业,订购保护站设备。 梁从诫得知此事后,立即给杨欣打电话:你到北京来,我给你组织演讲报告会,咱们一个学校一个学校讲,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卖书! 那个炎热的夏天,梁先生带领杨欣等人挥汗如雨,马不停蹄地在首都各大高校演讲,卖书筹款。 1999年2月,梁先生上书国家环保总局和国家林业局,呼吁对藏羚羊保护工作实行统一领导,并建立青海、西藏、新疆3省区联防制度。之后不久,国家林业局就在3省区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盗猎“可可西里一号行动”,极大震慑了盗猎分子。 同年5月,67岁的梁先生亲率媒体记者,前往海拔近4000米、空气稀薄的“索南达杰”保护站,亲手点燃了火把,把从盗猎分子手中缴获的藏羚羊皮焚之以炬。在返程途中,意外发生车祸,梁先生右肩脱臼、胸部挫伤。但在接受采访时,梁先生对此只字不提。 他在一篇笔记中写到:环保行动不是轻柔的田园诗,风险总是有的。为民间绿色活动付点代价,我们无怨无悔。 为保护藏羚羊,梁先生甚至甘冒风险,在1998年10月6日英国首相布莱尔访华之际,毫不客气地给他写信:我请求您,运用您个人在国内和在你们的欧洲同伴中的影响,和我们一道来防止这种珍稀动物因“致命”的时尚而被灭绝…… 第二天,布莱尔会见了他,并于当天给他回信:我一定会把你的要求转告联合王国和欧洲联盟的环境主管当局,我希望将有可能终止这种非法贸易(用藏羚羊羊绒做的珍贵披肩)。 曾随梁先生赴可可西里采访的铁铮由衷感慨:我清晰地感到,在他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对自然的爱,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 真心实意,身体力行 “不唱绿色高调,不做绿色救世主”,是梁先生为自然之友确定的不二法则;“真心实意,身体力行”,是他对自然之友提出的要求。 与自然之友打过交道的人大概都知道,该组织所有专职工作人员的名片,都是用废纸印的;非打印不可的资料,都打在废纸张的背面。自然之友办公室的许多办公用品,打印机、文件柜、保险柜……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罩在椅子上的布套,是会员们自己在家缝好带去的;就连梁先生上班时坐的沙发,都是捡来的。 在自然之友,绝少有“公款”吃喝,工作人员偶尔聚餐,都实行AA制,每人标准5—10元。以自然之友的名义请客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有幸成为客人的,是来自英国的国际环保知名人士珍妮.古道尔博士,和可可西里的“野牦牛队”队长扎巴多杰。 梁先生自己,更是身体力行、以身作则。 他外出时随身带着一个布制的小口袋,里面装着一双筷子、一把饭勺,从不用一次性筷子。 他摔伤之前,出门办事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有一回他骑车去全国政协开会报到,门卫拦住了他:“你给谁报到?” “给我自己。”梁先生说。 那个门卫不信,直到看他掏出委员证,才放他进门。 梁先生的夫人方晶,曾经讲过这样一件趣事:2000年8月,他到菲律宾领麦格赛奖,大家都说:那么正式的场合,应该有两套正式的衣服。我陪着他去国贸买衣服,路上他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回买“大礼服”,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这种地方。衣服买回来,我们让他穿上走两步看看,结果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脚上的老式三接头皮鞋和新衣服太不相配了,那双鞋还是1979年去日本时买的。我们吵着让他再买双新皮鞋,他笑说:没关系,到时候我把脸上的表情搞得丰富点,让他们只注意我的上半身不就行了嘛! 梁先生的日常生活,更是简单得让人不敢相信。据曾在自然之友工作过的志愿者谢梅回忆:有一年梁先生请我们去他家过春节,那是我第一次去梁家吃饭。原本想着去大吃一顿的,结果进门一看,梁先生亲自下厨,做的炒面,还有几样凉菜。大家围坐说笑,过了一个年。整个晚上,梁家的电视一直没有开。 “那是我记事以来头一次过了一个没有看春晚的除夕之夜,特别新鲜,感觉特别好。我头一次知道,没有电视,可以过得这么好。”谢梅说,“现在我已经养成少看电视的习惯了。没有电视,生活中并不会有缺憾,倒是少了一份喧嚣和浮躁。” “地球只有一个,只有改变我们的行为来适应地球,不可能让地球来适应我们。”梁先生用他一点一滴的行动,践行着自己的环保理念:衡量一个人的环境意识高低,不在于他知道多少环境保护方面的知识,而在于他为保护环境做了点什么。 梁先生的业务爱好,是看书、看VCD、CD。由于嫌CD太贵,他每月只买一张。 梁先生说:“人还是应该有一种精神,有一点追求。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 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不能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用“温而厉”来形容梁先生的性格,应该非常恰当。对于前来求教的学生,对于热心环保的志愿者,梁先生总是面带微笑,和蔼可亲;但是,当面对那些蛮横霸道的官员和财大气粗的老板时,不管他的官职有多高、财力有多雄厚,梁先生从来是不畏不惧,仗义执言,甚至是疾言厉色,拍案而起。在2001年3月举行的“北京城市河道治理对话会”上,我曾亲眼目睹了梁先生与北京市某位领导针锋相对的激辩过程。这位高高在上的领导说话咄咄逼人,梁先生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以至于搞得领导下不来台,拂袖而去。 即便是面对“外国贵宾”,梁先生也是不留情面。1999年,他应邀到上海参加全球500强财富论坛。面对台下的经济巨头,梁先生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无非是要到中国来推销一种生活方式,其实就是一些消费主义的理念……你们想在中国推销你们的产品,首先要让中国人的消费理念向西方靠拢。到时候,中国人都在想明年换什么型号的汽车,换什么新型号的手机;孩子们都在想吃有多少种香料的冰淇淋、汉堡包,女同胞们都在想用什么高级品牌的化妆品……可是,如果十几亿中国人都过上你们那种生活,中国的资源能支撑得起吗?按1990年官方统计,中国人均能耗只有美国的1/14。如果现在中国要达到美国1990年的生活水平,把全世界的能源供应中国都还不够。这不仅是中国的灾难,也是世界的灾难。你们想过要承担什么责任没有? 在许多场合,梁先生是不受欢迎的人,“出风头”之类的风凉话也不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接受杨澜专访时,梁先生坦陈:从梁启超到梁思成,再到我,我们祖孙三代如果说有共同点的话,那就是社会责任感。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不能不尽我们的力量,为这个社会、为这块土地、为这个民族做一下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大家一起坚持下去,节约型社会才有可能出现 中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因而人均资源比较少。目前我国经济发展的规模和速度都是空前的,如果我们不重视节约,中国的发展将不可持续。节约要从每个人做起,如果我们能从每件小事做起,从节约一张纸、一度电、一盆水开始,大家一起坚持下去,节约型社会才有可能出现——这是在2005年11月30日晚举行的2005年绿色中国年度人物颁奖典礼上,梁先生致辞中的一段。 2007年以后,虽然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但还是对自然之友的发展念念不忘,能坚持参加的就坚持参加。 这年夏天,自然之友的新一届理事会举行战略规划研讨会,已不再担任会长的梁先生欣然前来,与新老理事促膝交谈,殷殷嘱托; 2008年初,自然之友举办迎春茶话会,已很少出门的他冒着寒风,头戴毡帽、身穿棉衣,赶到会场,看望会员,并亲自给敬一丹等名誉理事颁发证书; 2009年3月,自然之友举行成立十五周年座谈会。考虑到梁先生的心愿,座谈会特意选在他家附件的一个地方举行。看到腿脚已不太灵便的梁先生由人搀扶这走进会场,许多老会员激动不已,纷纷上前握手。不能久坐的他听了一会儿,就由保姆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我跟在身后,目送穿布鞋的他慢慢地走过院子,一步一步地上楼梯…… 这,是梁先生最后一次参加自然之友的活动。 是什么让梁先生对自然之友、对环境保护如此放心不下? “我们和其它动物同是自然之子。麻雀打光了,虫害就增加了。拼命洒杀虫剂,结果是每个人的肚子里都有农药的残留。我这么大年纪了,无所谓了,但那么多青年人、那么多祖国的花朵该怎么办?” 如今,自然之子驾鹤西归。 听听这位绿色英雄的生前告诫吧:亿万人的警觉,会形成宏伟的力量,而亿万人的无知和漫不经心,也会给地球带来沉重的负担,乃至巨大的灾难。 梁先生,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