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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讲记(下) □ 张文江 《文景》 2006年第10期 今天讲一首词一首诗,以显示《西游记》所认识的佛道境界。这首词在第八回,孙悟空大闹天宫失败,也就是搞革命失败,被如来佛镇压下去,如来佛得胜回朝时配上去的,讲的佛教的境界。当然,这只能是词作者或者《西游记》作者所认识的佛教境界。对于佛教和释迦牟尼的境界究竟如何,最好的方法也是不解解之,如同好的经注。但是这首词本身是极高的,值得花一番工夫,这首词叫《苏武慢》: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 前面引过《西游记》一首诗,我说就是《红楼梦》的《好了歌》。好比《红楼梦》的“风月宝鉴”,一面是世间法,一面是出世间法,而最后所谓破镜而虚,按当时的理解就是破禅关。禅关,禅宗有黄龙三关,书有《无门关》、有《禅关策进》。“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走上这条路了,绝大部分是失败的。多少人出家啊,修道啊,往往到头虚老,没用。不要说佛教,就是基督教,也未必可以随随便便,里边的东西深得不得了。《雅各书》4,2-3:“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你们求也得不着,是因为你们妄求,要浪费在你们的宴乐中。”你们用尽一切办法,多么诚心啊,没用,要浪费在宴乐中。可见基督教也是门风高峻,求错了也不行。 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磨砖作镜这是唐代的一个禅宗故事,那就是南岳怀让去度马祖道一。当时马祖道一坐禅,南岳怀让磨砖,把他磨得心慌意乱,坐都坐不下去。他说你磨砖岂能成镜,他说你坐禅岂能成佛?马祖后来是觉悟了。禅宗于六祖后有两路,一路是南岳怀让,一路是青原行思,都厉害得不得了。而所谓南岳“足下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就是马祖道一。磨砖成镜,就是《悟真篇》所谓“鼎内若无真种子,犹将水火煮空铛”,里面的象不对。“积雪为粮”,什么叫“积雪”?就是头发白了。为粮,就是资粮,佛教有资粮道,《庄子·逍遥游》:“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我把自己的生命付出来作代价,从年少到年老,没用,就是这么尖锐。这句话我很有感慨,真是古今都一样。比如毛泽东《贺新郎·读史》“一篇读罢头飞雪”,再比如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现在看来,“黄河之水天上来”稍微有些问题,黄河差不多有很长时间是缺水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屡屡断流,最长的一次有二百多天。那一年我去有名的壶口瀑布,才离开壶口没有多少公里,河床里就只有一点点水了。人类破坏太多,黄河之水天上不来了。但是“高堂明镜悲白发”真是不假,只要有人类情形,就不会两样。有一位朋友多少年没见了,有一回在电视里看到了,我真是大吃一惊,他已经满头白发了。十几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在我脑海里还是个英俊少年呢,一直是风度翩翩的,原来已经满头白发了。当年我写《管锥编读解》时用过一句话,“呼吸暗积,不觉白头”,就是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一点点转化的。没有人能做出什么事,一生就是这样白白过去。积雪为粮,你把自己的生命付上去作代价,追求一个目标,追求不到。谁追求到自己的目标了?追求一样东西还可能追得到,追求你脑子里想的那个东西追不到。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 这就是吕洞宾的诗,“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宏观就在微观中,微观中有宏观的东西。你到原子结构里去看一看,不就是一个世界?原子里面有这么大的能量。“毛吞大海,芥纳须弥”,大爆炸是不是从一个奇点出来的?真是很难说。“金色头陀微笑”,这就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但为什么把迦叶说成“金色头陀”呢,那就是配上道家的象了。可以参考前面讲的“西路金光大显明”,“火里种金莲”。“火里种金莲”是火克金,就是利用克我的力量把我身上的杂质炼掉,然后开出花来。“微笑”,就是拈花微笑,这朵花就是《风姿花》的花,也就是海德格尔碰到保罗·策兰,“兰花与兰花/各自独语”(《托特瑙堡》)。两个人开始时各讲各的,但是后来明白了,气场通了,所以开出花来。“金色头陀微笑”,这是禅宗的祖师,也就是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的结合。 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 悟了以后,你超越了十地菩萨,得到最上一乘。菩萨分十地, 三乘指大乘、小乘、中乘。在我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菩萨罗汉看不到,可能有,但是有也不会被你看到。可能有几个好的善知识,这些人讲的是对的。有些人自称如何如何,我是不相信的。“凝滞了”,《金刚经》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个执着,四生六道就来了。四生,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生、饿鬼。所以说释迦牟尼与孔子有不同的相应范围,孔子相应的主要是人类,释迦牟尼相应的是生物本身。 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 “谁听得绝想崖前”,把想的念头绝掉,这个最难。人其实都有一个盲目的大志,盲目地有一个东西要做。要把这个东西点死掉,再出来一个东西,再点死掉,再出来一个东西……最后把自己的想法弄明白了,把所有人的想法也弄明白了,这个大概就是明心见性。“无阴树下”,就是纯乾,纯阳,“阴”就是树荫,现在简化字写成阴,反而相合了古代的写法,那就是阴阳的阴了。这个世界是辩证的,总有两个方面,有阳必有阴,有好的一面总有坏的一面,但是反过来,有阴必有阳,比较差的环境也可以努力找出好的地方。所以无阴不可能,没有绝对好的地方。我觉得对阴阳两方面的认识可以有三个:一是证得华严境界,那么永远至纯、至善、至美,所有的东西都是好的,没有坏的。一是日正,就是“是”(being),在中午的时候头顶对准太阳,就没有阴影,因为光线直射下来。《中庸》说:“中庸不可能也”,日正就是不可能达成可能。一是在阴阳两方面,总是走到阳面去。即使说生病吧,没有人会喜欢,但一旦真的来了,如果正确对待,也会有所得。有些体悟不生病是得不到的,再大的病能活过来就是好事。“杜宇一声春晓”,杜宇,用杜鹃啼血的故事。王国维引尼采讲“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鲁迅讲“墨写的谎言绝不能掩盖血写的事实”。你付出什么代价了?墨写的东西随便你怎么写,都是空话。但血写的够不够呢?杜鹃啼血,要化掉才好,付上生命的代价还是没有用,所谓“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但是花上去代价有时候碰着巧,会成功,就是“杜宇一声春晓”,就是孙悟空“天亮了,天亮了”。无阴是纯阳,为什么纯阳很难,因为卜筮八卦纯乾的几率是1/16,六十四卦纯乾的几率是1/16772216。所以什么东西你要完全没有毛病是没有的,可能有,但是极低极低的概率。也就是如此,道家炼到身上一点阴气都没有,儒家做到身上一点缺点都没有,没有的,完美的是象。纯坤的概率是1/142,纯乾的概率是1/16772216,相差那么大,所以说无阴树下难之又难。这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学坏容易学好难”,堕落一下就堕落了,而要做个好人,岔路无穷,而正路只有一条。你看《西游记》的那些妖怪,往往都是天上的修行人,一个思想开小差就下来了,而求得正果,则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曹溪是六祖禅宗的祖庭,路险,是这条路走不大上去。曹溪现在肯定是旅游胜地了,然而如果要走进曹溪的象里边,路永远是险的。寒山诗所谓“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也就是禅宗所谓“石头路滑”。在海德格尔就是林中路,林中路那边一块石头,这边一条歧路,你在里边摸索着走。这是一条很艰苦的路,不是你散散步就能走通的。林中路的象,也可参考鲁迅和许广平《两地书》中“遇见歧路怎么办”,结论是“在刺丛中姑且走走”。鹫岭云深,是云遮雾障,好比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五灯会元》卷九无著文喜章次:“但见五色云中,文殊乘金毛狮子往来,忽有白云自东方来,覆之不见。”你要找的人在哪里呢?“此处故人音杳”,故人,就是禅宗找的那个本来人。古琴曲中,有一首《忆故人》差不多是我最喜欢的,真是这个象,也是人永远的象。这首曲子据说是蔡邕作的,我觉得推不上去,但清代肯定没有问题。古琴曲中最有名的是《广陵散》,主题是荆轲刺秦王,情怀激越。现存的《广陵散》也不是嵇康的,唐代之前推不上去。《忆故人》最好的象在《庄子·徐无鬼》:“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其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说有个人流亡出去,看到来了自己认识的人很高兴,再过一段时间,看到来了人就高兴。这个体验人人都会有,比方说我们离开家乡到异地去,如果听到有人讲家乡话,很亲切的,和在家乡听到家乡话两样的,这就是“尝见于国中者喜”。出国的人往往比在国内时更爱国,也是这种情形,往往我们平常不珍惜的东西离开以后都是好的。“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离开人时间越长,想人想得越深,就是《忆故人》这首曲子。“夫逃虚空者,藜柱乎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逃到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旁边都是老鼠,这时听到人的脚步声都高兴。“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_其侧者乎?!”何况听到自己的家人亲戚在旁边谈,那个高兴呀!“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吾君之侧乎”,实在太长久了,没有听到真正想听的家乡话。那首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禅宗的话,就是那些到禅宗的故乡去过了的人,回来打的那个乡谈土语。他们讲得高兴,旁边人听不懂讲什么。什么前三三后三三,你到那里去过才能明白,在外边的人一无所知,只能猜测,猜也猜不出,他们讲的根本不是这个东西。所以说忆故人,这个故人你想呀想呀,就是所谓“思念”。你想的这个最亲近的人是你的镜子,再深入而言,其实就是你自己。你想的是什么,什么就是你。李白有一首写古琴的诗,《听蜀僧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焦尾琴是蔡邕留下来的,绿绮是司马相如留下来的。西下峨眉峰,这是从普贤的道场里来的,在武侠小说里有峨嵋派。“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这是松声,松声轩,古琴中有一曲《风入松》,北京有个风入松书店。“ 客心洗流水”是双关,古琴曲高山流水觅知音,用流水的象。洗心是《易经》的象,《系辞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余响入霜钟”,与天气有关系。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中山经》云:“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霜降了钟就响,中国古代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还是“鹫岭云深”,一个象出来以后,要把它化掉,要云雾缭绕,山没有云就光秃秃的。刘熙载《艺概·诗概》:“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上次回目讲“悟彻菩提真妙理”,这个山就是真理,当然这个真理跟西方真理不一样,姑且算他一样,真理就是去蔽(Altheia),去蔽就是让你看到一个东西。但真的东西也一定是活的,好的东西要推广出来,把这个东西推广出来会碰到矛盾,碰到矛盾绕过一圈回去还是合的,这就是“妙理”。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不是一个简单的标准,所以最后要用云遮掉。规定不可不有,但是以为它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那你自己的脑筋太死。人怎么能给一个规定限制死呢?规定少不了,但还有规定之外的东西。“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中国的画就是这样,中国的思想就是这样,“此处故人音杳”。 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 千丈冰崖非常高,根本上不去,壁立千仞,根本不是投机取巧或者用什么方法可以上去的。刚才有一个“曹溪路险”,还有一个我很喜欢的象,“石头路滑”,用《五灯会元》石头希迁的故事,你根本过不去,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把你打出来了。“五叶莲开”,莲花是佛教的象,《普贤行愿品》:“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著空。”周敦颐《爱莲说》实际用了这个象。然而莲花又有“五叶”,就是禅宗的“一花五叶”,诗歌手法所谓“意象叠加”。“古殿帘垂香袅”,参考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怅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佛道境界和艺术境界,不二不一,况氏年轻时撞着一回,也算有缘了。 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那时节,识破源流”,识破源流是关键,前面还有“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没有识破根源,万事万物都是矛盾的,破掉以后就相通了。“便见龙王三宝”,三宝不知道指什么。佛家有佛家的三宝,道家有道家的三宝,但是用在这里好像都不通。我觉得三宝就是“精、气、神”,生命根源处的那个东西。这篇词叫《苏武慢》,如来佛得胜回西天,浩浩荡荡带着一帮神,得意地表表功。这首词是哪儿来的呢?其实是抄来的,抄自一本道家的著作《鸣鹤余音》,词作者是冯尊师。古代的书就是抄来抄去,但是放在这儿恰当就是《西游记》作者的功劳。《西游记》抄来的东西多着呢,比方说第十四回“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一物”,这首诗就是抄自《悟真篇》。又比方说二十九回刚开始的地方,“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这也是抄《悟真篇》的,有三四个字的出入。到了《西游证道书》,索性把《悟真篇》十六首全抄在了卷首,大概是作为总纲吧。《西游记》的哲学思想是从陈抟以后宋代的道家里来的,这绝对没有问题,本来就是这样。还有一个地方是抄的,第十回唐太宗和魏征在便殿对弈,引《烂柯经》“博弈之道,贵乎严谨”云云,抄的是宋代张拟的《棋经十三篇》。《西游记》就是东抄一段,西抄一段,抄的都是好东西,能知道抄好的东西也行呀。 还有一个人玄奘,小说中讲皇帝封他为御弟。如果核对于历史上的玄奘本人,小说都是不对的,我觉得小说不及真人好。小说里玄奘是大唐皇帝派出去的,所以有御赐袈裟什么的,实际上真实人物是逃出去的,是没有护照偷渡出去的,所谓“冒越宪章,私往天竺” (玄奘《还至于阗国进表》),在他回来时才承认,出去时不承认。我过去讲过一句话,愿意向大家推荐,就是重要的事情往往是在条件不完全具备的情况下做成的。条件具备了,往往也就流于形式了。玄奘不是派出去的,不是说有一个取经项目,给你多少资金,怎么样怎么样。根本没钱,是自己逃出去的,非常艰苦。中央电视台有一套探访玄奘西行之路的节目,我看过几个镜头,那条路线到现在用汽车走都难得不得了,玄奘不知道怎样就走过去了。现在用汽车,现代化的装备,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后勤,都很艰苦,当时没有这些却走过去了。这也就是《论语·先进》里的一句话:“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礼乐这套东西形成之前,参与创造这套礼乐的,是野人;那时大家都不知道,是创业的。后来把这套法规定下来,照着它做的,是君子;第二种也是好的,但是守成的。小说里还有两个人我也觉得也非常有趣。一个是傅奕,也是道家的代表人物,坚决反对佛教。现在的《老子》通行本,有一个来源就是傅奕本。当时有一个出土的项羽妾冢本,傅奕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个截长补短,于是把这些不同来源的版本淹没了。项羽妾有名的是虞姬,但这个项羽妾不一定是虞姬,陪葬物里有《老子》,可见秦汉时对《老子》的重视。项羽妾冢本如果存在的话,比我们现在的马王堆帛书本还要早一点,傅奕把这个版本统一到了流行本里,就把出土文物搞乱了。还有观音来的时候,遇见一个人萧,这个人是赞成佛教的,那也有故事。他看到傅奕最恨了,说“地狱所设,正为是人”,诅咒他应该到地狱里去。《旧唐书·萧传》记载,有一回,唐太宗李世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就说,那我批准你出家吧,他再想一想说,我还不能出家。这真是有趣,用一个词来讲就是“佞佛”。 观世音叫观音就是避李世民的讳,可见宗教还是避不开世间法。《西游记》最后有一段很奇怪,就是到了灵山取经时,有几个大弟子问玄奘师徒要人事,这是《西游记》冷峻的一笔,也是小说看透人情世故的地方。前面也有一段东西可以配,就是观世音拿来一套袈裟,说遇见有缘的人分文不取送给你,不是有缘要出七千两。碰到有缘的奉送,这没有问题,没有缘的她开了一个价。对这个开价怎么想?当然“七千”是很大的数字。过去文艺理论争论过这个问题,考证唐代酒价,李白“金樽美酒斗十千”(《行路难》),杜甫“肯来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饮中八仙歌》)。一个是十千,一个是三百,差距那么大,你就算它夸张的上下限。假设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青铜钱,那么七千两虽然大,终究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不是说情义无价吗?那么道义更是无价。观世音为什么开出价来,这说明什么?不要有简单的结论。大家想想看,和最后一段对起来,到底是有价还是无价?千万不要说有价,那肯定是错的。而无价又是怎样的无价呢?当然小说不一定要认真,但如果认真怎么样呢?是不是他的败笔呢?败笔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哪种情况算有价,那种情况算无价?金钱做得了什么事情,又做不了什么事情?结论是可以想到的,就是中间有几个曲折。 再回过来看第一回的那首诗。我上次开玩笑说须菩提不地道,教给孙悟空三二这条线,没有教三三这条线。如果教了三三这条线,如来佛就管不住他了。当然学会了三三这条线也不会去大闹天宫,引得那些天兵天将都起了烦恼,那又是一条路了。 大觉金仙没垢姿, “大觉金仙”就是佛,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诏佛改号大觉金仙。为什么封佛为大觉金仙呢?因为宋徽宗信仰道家,所谓道君皇帝。在《西游记》佛道相兼的那一路里,最高的就是佛和仙,前面讲的“功完随作佛和仙”,大觉金仙就是佛与仙的贯通。仙(rsi)在印度古代是有的,实际上就是修炼士,也就是从《奥义书》、《森林书》以来住于山林的一些修炼士。这些修炼的人据说有种种神通,喜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释迦牟尼就是产生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徐梵澄先生之所以了不起,就是他把《奥义书》翻译了过来,释迦牟尼出生之前原来就是有这一套东西的。在印度的这些仙,站在佛教立场看就是外道。其实没有外道,如果站在这些仙的立场看,佛教就是外道。佛教出生时就有六派哲学,九十六种外道,非常复杂非常丰富的思想。释迦牟尼这套理论为什么相对比较完满,就是因为它是在与各种各样理论,各种各样修炼方法斗争中产生出来的,所以叫大破九十六种外道。佛教的那些修炼方法印度都是有的,释迦牟尼改了一点东西,改的这点东西是最最厉害的。虽然印度佛教也许不能同意这一说法,但是中国佛教可以另外有一个判断,这样才有结合中印文化而出来的“大觉金仙”。“没垢”就是纯乾,纯阳,也就是刚才讲的“无阴树下”,所谓“火里种金莲”,当花开的时候,杂质全都炼完了。“姿”是最厉害的,这不是一个死东西,而是一个象,就是中国古代讲的“意态”。王安石《明妃曲》“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画出来的是死人,你画不出这个“意态”来。中国文字、绘画、音乐都要表现这个“意态”,也就是日本《风姿花传》里的“风”、“姿”、“花”。这个“姿”你学不像,所以禅宗有时要把庙里的东西打掉,三维的东西怎么能有这个“姿”呢?李渔《闲情偶寄》也讲过,最难的就是“态度”,“态度”就是“姿”,也就是戏剧的魂。西方有一个字和这个很相近,就是“gesture”,就是这个姿势的姿。当年我看赵毅衡的《新批评》,我看的是手稿,里边有一节“布拉克默尔”,谈到一个观点“gesture”,我觉得非常精彩,可惜后来成书时删掉了。但是gesture还是和我们的“意态”不能比。美就美在“姿”上,这是戏剧的魂,摹仿不来的。任何东西都能模仿,“姿”无法模仿。个性、才气、修养、先天、后天都有关系。《庄子·田子方》:“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你看到一个人站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不是,这就是“姿”。你凭什么看出来,其实错误的概率很大,但就是这么神奇。 西方妙相祖菩提。 祖菩提,须菩提祖师,西方指佛,也指道的“西路金光大显明”。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封神演义》也把这首诗抄了过去。小说写殷周之际的三教斗争,三教之外还有一个西方教,可代表佛教。其中有两个人,大教主是“接引道人”,有论者研究下来就是释迦牟尼(见网文《孙悟空的师傅是谁》),二教主是“准提道人”,他六十一回出场时用的就是这首诗,只差了几个字,“没垢姿”作“不二时”,“相”作“法”。可见“准提道人”与须菩提相通,而且“道人”和“祖师”也相通。然而,“准提”在佛教中是观音的名号,至今都有人信仰“准提咒” ,所以也可以认为准提道人和观音相通。如果以这首诗为桥,观音相通于须菩提。以印度佛教而言,观音是释迦牟尼菩萨系列的弟子,须菩提是罗汉系列的弟子。以中国佛教而言,观音的女性形象是进入中国后的改变,而须菩提在《西游记》中也成了佛道相兼的象。如果以歌德的教育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和《威廉·麦斯特的漫游年代》为喻,在孙悟空的学习年代(Lehrjahre)起最大作用的是须菩提,在他的漫游年代(Wanderjahre)起最大作用的就是观音了。在西天取经的路上观音对孙悟空处处提调,起的作用难道不是相当于师吗。刘一明《西游原旨读法》:“《西游记》每到极难处,行者即求救于观音”,讲的就是这种情形。第十七回悟空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悟空听了,心下顿悟,至深至深。前面讲须菩提向孙悟空传道后就此决绝,又何尝是呢,其实一刻也没有离开呢。观音与须菩提有其互通之理,此即《法华经》所谓“普门”之象。中国的文本联系起来看,里面的象就是有这些巧,抄来抄去,一片混乱,但混乱当中还有不混乱的。 不生不灭三三行, 这就是《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三就是洛书的象,到最后孙悟空历尽九九八十一难,三三就是九九归一。一个是到八十一,一个是到九十九,《西游记》第九十九回的回目就是“三三行满”。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因为须菩提藏着不教,其实不是不肯教,而是不能教,只能由自己实践出来,体会出来,“三三行满道归来”。佛教就是三三行,所以《五灯会元》文殊对文喜说“前三三,后三三”。搞清楚了三三行,如来佛的手掌就跳出去了,其实你是不用跳的,因为它本来就没有罩着你。 全气全神万万慈。 什么叫“全气全神”?刚才讲的“没垢”不大可能,“全气全神”更不可能。因为人一生下来就是漏的,人的思想一天到晚都在漏。能够把散漏的东西捡一点回来,那已经是了不起了。所谓“全气全神”至少要做到两点:一个勘破出生前和出生后,也就是人的先天和后天。一个是勘破生物和非生物之间,那就是华严境界,也就是物质和生物的变化。生物的组成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现在已经知道组成生物的化学成分和组成物质的化学成分没什么两样,但为什么一个是生命,一个是非生命?自己想,想通了就是“全气全神”。“万万慈”,就是“火里种金莲”,把不好的环境变成好的环境。环境总是对人不利的,人类就是和环境作斗争,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奋斗到现在还要与人奋斗,多么累,这是没法逃避的。出家没有用,你即使到了庙里,大环境还是一样。“慈”于佛教就是慈悲,“慈无量,悲无量”,于道教是老子的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相对于儒家就是“仁”,相对于基督教就是“爱”。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须菩提的变化比孙悟空的变化好。你看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还要掐着诀,念动咒语等。“空寂自然随变化”是变到那里就是那里,本来就时时刻刻在变化,不可能不变。已经变过来了,不要去学七十二变了。地球上本来是没有生物的,现在变的有生物了。本来没有你我他的,现在有了你我他了。从过去变到现在,人已经变成了某一个人,将来还会变的,变的拿大钱,或者变的生了病。这个就是“空寂自然”,就是“真如本性”,就是这个变化,不用学,这个如果明白不得了。《列子·周穆王》里有一段“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最后结论是不用学,可参此段之义。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与天同寿庄严体”,生物由天而来,还归于天,故“与天同寿”。天有其庄严,生物也有其庄严。“历劫明心大法师”,人类的生存发展要经历好多劫难,人的一生也要经历好多劫难。是人都要有劫的,你碰到的劫不会逃得过,福气归福气,劫归劫。劫就是你过不去的坎,有些事对别人是很容易过去的,但对你就是过不去。劫当然是看不破的,能看破就不是劫了。这其实给你一个几,逃避是逃避不了的,逃避往往是找借口,把这个东西看破就是明心见性。来的东西各人不一样,要看到这个东西。 张文江,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最新著作《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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